从林虎想到自己,王向东忽然心动,还好正赶上周末,索性在家里歇了两天,跟老娘、儿子好好地聚了聚,心里塌实了许多。家辉已经正式到“贵族学校”(当然这不是学校的名字)上学了,寄宿,有班车接送,倒是省了不少心。
  住宅小区外面的商业街上,新开了家小西餐馆,叫“美乐美”,家辉嚷著要去吃西餐,他说自己的不少同学都吃过西餐。王向东一听这话,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儿子能主动跟同学寻找差距,这就是成长的标志,再说了,贵族能不吃西餐吗?贵族好象都在国外吧,王向东想——反正在他的记忆中,是没遇见过一个贵族的,中国好象只有流氓和争斗——那种生活他是不愿意让儿子去重復的,他希望儿子的世界是新的,全新的。
  出门前,林芷惠也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告诉孙子︰“吃西餐可是个讲究事儿,不能跟在家里似的用手乱抓,用筷子乱扎,西餐馆没有筷子,用刀叉,千万小心点儿,不要乱耍。”又嘱咐儿子道︰“小辉闲不住,太调皮,你要多照顾著点儿。”
  王向东说︰“对了,您跟我们一起去吧。”
  林芷惠笑道︰“不啦,我在家里给你们再準备点儿可口的,吃西餐怕你们吃不饱呢。”
  一旁的家辉不干了,一定要带上奶奶,林芷惠最终禁不住孙子的缠磨,也换了衣服,象去正式赴宴一般,干净利落地跟儿孙一起下楼,去了“美乐美”西餐馆。这家餐馆的外面装饰得很有欧洲风味,别致的铁艺窗围加上精心的小点缀,在一排门面里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
  王向东一脚跨进去,看一眼里面,回头招呼道︰“儿子,进来,还不赖啊!”又扶著门让林芷惠走过去。正找座位,一个挽著抓的女人笑迎过来,把三个人引到一个小屏风后面坐下。
  王向东随意看了眼女人,细眉淡妆,干爽利落,尤其笑得亲热,人一笑,就衬托得眉眼也舒服起来。王向东随口道︰“生意还不错嘛——你们老板挺有眼光的?”
  女人笑道︰“您夸奖,还是现在人们都富裕了,生活品位多样化了,只要是大家需要的,做什麼生意都受欢迎。”
  嘴还挺能白话——王向东笑笑,把菜单往儿子面前一推︰“看看,喜欢吃啥,点!妈您也看看。”
  林芷惠笑了,优雅地捏著菜单说︰“小姐,头盘要番茄乳酪沙拉跟奶油鸡酥盒吧,汤要普通的海鲜汤就可以了,主菜要铁扒薄牛排——两份吧。其他不用了,最后的甜品要一点布丁和水果。”然后冲王向东笑道︰“简单吃点就可以了,回去我给你们再做好的。今天主要是陪孙子见识见识西餐,呵呵。”
  王向东可是愣了神儿了,菜单他没有看,老娘说的一溜菜他也听得稀里糊涂,这倒没什麼,西餐他也是听过没用过,只知道这里面穷毛病臭规矩多,可刚才老娘随意地扫视著菜单就报了名字,就叫他吃惊了。
  林芷惠一坐下来,忽然沉静、端庄了许多,一边看著梳抓的服务员勾单子,一边满足地笑著,说︰“有几十年没吃过西餐啦,看那些菜名,还是那麼熟悉,呵呵。”
  王向东忽然会心地笑起来,他记起母亲的“出身”了︰她原来就是个“资本家”的女儿啊。资本家是吃西餐的吗?以前没问过,林芷惠几乎不谈自己的家庭,多年以来儿女们也习惯了,好象母亲生来就是跟王老成在一起的。
  服务员记完单子,笑著说︰“大娘,一看您就不是个普通人,透著那麼有气质。”
  “当然啦。”王向东骄傲地笑道︰“这老太太可不是一般人,解放前也是大户。”林芷惠笑道︰“别乱说。”
  服务员笑起来︰“哎呦,那可是难得,一看您就常吃西餐,以后给我们这小店多提意见啊。”
  王向东说︰“你这服务员当得还挺敬业。”
  “咳,能不敬业嘛,这店就是我姐他们两口子开的,我还不得当自己的店料理著?”
  林芷惠笑起来,看服务员走远,才摇头道︰“可惜现在的西餐馆没有以前那样规矩啦,服务员是不能跟客人主动搭訕的。”
  王向东笑道︰“我看这女的不错,挺热情的。刚才她说您什麼来著?对,透著有气质,哈,我以前还真没注意过,今天往这里一坐,还真叫我服了您啦,特象那麼回事儿,您是不是一下子找到解放前那感觉啦?”
  “跟我耍贫嘴!”林芷惠嗔笑著,居然觉得有些面热。一股忽然袭来的莫名的伤感刚一闪现,还没来得及搜索从来,林芷惠就赶紧去照顾孙子了。家辉正胡乱摆弄著面前明晃晃的刀叉。
  林芷惠耐心地安抚住好动的孙子,又严肃地纠正了一下儿子的坐姿,王向东笑著遵命︰“妈,您好好给我们上上课吧,这吃西餐听说讲究挺多的?”
  “怎麼不多!”林芷惠一下似乎年轻了不少,兴奋地说︰“你们啊,都属于没规矩的,进了大饭店要被人笑话了。你整天要培养小辉当贵族,连吃饭的规矩都培养不出来,还当什麼贵族?不说别的,光是进门那一水你就首先不及格,应该让女士先行,到了座位这里,也不能抬屁股就坐,也要先照顾女士。”
  家辉反击道︰“就您还女士?整个一老太婆啦!”
  林芷惠一绷脸,正色道︰“老太婆也是女士。”
  王向东笑道︰“对,女士优先,这咱听说过,绅士嘛——儿子,记著点儿,以后多跟奶奶学学规矩——妈,您还别说,以前我还真忽略您这有生力量了,敢情咱们家本来就有贵族血统啊,全叫新中国给耽误了,唉,我爸那阵儿倒是没少教育我,可按他那条路走下来,撑死也就是一活雷锋,生活档次能上去吗?”
  林芷惠轻笑道︰“什麼贵族?我早忘了那些了,你姥爷不过就是个小商人,跟你在滨江道开店时候一样而已。我这些都是跟我那些有钱人家的同学学来的,三脚猫,小时候谁不爱慕点虚荣?打嫁给你爸,这些年都没怎麼想过这种事,真没想到老了老了又有了西餐。”
  王向东不忿地说︰“我觉得嫁给我爸真是把您埋没了,一个贵族愣给磨练成家庭妇女了。”
  林芷惠笑道︰“别胡说了,我可没有贵族命,你是不知道你姥爷挣钱多辛苦,兵荒马乱地好不容易熬过去,解放了竟然还……咳,提这些干啥?我这后半辈子都没觉得委屈过,而且这日子是越过越知足,你要再成个家,我就更塌实了。”
  “您又扯我身上来了……好,谢谢。”王向东看看刚端上来的番茄沙拉,顺口礼貌一句,尝了口菜,不对口,林芷惠又开始指导孙子进餐了,王向东靠在椅背上看祖孙俩的情状,心中忽然涌上一股暖意。
  奶油鸡酥盒上来了,刚才那个服务员问︰“大娘,忘记问了,一会儿的牛排您要嫩一些还是……”王向东顺口说︰“不怕嫩,她们娘俩吃,牙口都不好,我吃不惯这玩意儿。”
  林芷惠看服务员走开,笑眯眯回忆道︰“以前这西餐店里管女顾客都叫小姐,哪有喊大娘的?弄得不伦不类了,不过挺好。”
  “咳,现在叫小姐那是骂人的。”
  家辉抬头道︰“我知道小姐是干啥的。”
  “吃饭!”王向东喝道,“上流社会吃饭的时候不準讲话。”
  旁边一桌正交头私语的一对情侣模样的年轻人看过来,那女孩先抑制不住,嘻嘻笑起来。王向东忽然也觉得自己声音太大了,特没劲,不过还是理直气壮地瞪了一眼过去,笑声马上被抹杀了,两个年轻人开始闷头切牛排。王向东转首看看四围,几乎没有空座位,不禁在心里笑道︰“西餐就那麼顺口?看来想玩造型装逼的人还真不少,呵呵。”
  家辉不知是因為新奇还是有“天分”的缘故,在奶奶的指导下,把小西餐吃得有板有眼,王向东试著切了片牛排嚼著,味道还成,看看左右,终于克制了一下自己,没有象吃大盘养排那样下手去抓,其实抓起来来吃更舒服——看来自己是没有耐心当贵族了,希望还真得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吃过饭,结帐走人,梳抓的女人笑脸送出,王向东笑道︰“半天就看你一个人忙活啊。”
  “开业不久,还没有别的服务员。”女人笑著,顺手塞给家辉一个卡通玩具“第一次光临本店的礼物,喜欢不?”
  “一般吧。”家辉一把抓过去,当场摆弄起来。林芷惠催促道︰“谢谢阿姨,跟阿姨再见。”
  “拜拜。”家辉眼皮也没抬,敷衍而瀟洒地说著,自顾向前走去,神情还专注在新得手的玩具上。
  王向东彬彬有礼地跟服务员再见,同时觉得自己的儿子真的很有气概,刚才那一“拜拜”,在配上那副简直可以说是倨傲的神情,哪是普通百姓家的孩子能有的风度?
  其实王向东真的很久没有注意过“普通百姓”的孩子们是什麼样子了,在他的印象中,提到小孩子,脑子里基本就会闪现出象当年的大罗一样掛著鼻涕泡的形象。他只能用自己年代的童年来比附儿子的童年,这样,儿子不仅是幸福的,而且是聪明和有前途的,自己儿子会强过所有人的儿子,就目前来看,几乎已成定局,欠缺的只是进一步的培养和教化。
  奶奶的“资產者血统”,贵族学校,以及类似西餐馆这样的“尊贵世界”,是不是真的足以使儿子逐渐地脱离周围人群的低级趣味呢?王向东恍惚觉得还不够,却什麼,说不清。
  回了家,林芷惠还在兴奋著,精神气色都好了许多似的。她真的已经完全被王老成们的世界同化了,以前的家道如何,已经完全于现实生活无关,她认可并履行著一个普通工人和工人妻子的职责,如果还要提阶级,她相信自己已经和原来的世界彻底隔离,她只属于闲在,属于王老成和他的孩子们。
  可今天,在踏进西餐馆的瞬间,一种被埋藏得要发霉的灵感突然迸发出来,她发现自己突然年轻了许多,虽然离开以后有淡淡的无奈和自嘲,可她还是不自觉地留恋起那种感觉来,那感觉不是西餐的味道,西餐的味道是不是有改变她说不清楚,记忆里的一切都太遥远了,她知道没有什麼是可以追回来的,包括父爱和青春的理想。
  想到理想,林芷惠突然愣了一下,然后独自笑了。她是觉得自己可笑才笑的——她一个形将就木的老太婆还有什麼理想可回顾麼?也许年轻时她曾想过去读书?做事业?或者向父亲希望的那样嫁个更有钱更体面的人家?可这一切现在来看都显得那麼滑稽。
  怨谁呢?谁也无法怨。被剥夺了幸福、理想和青春的又不是她一家一人,她早已经“没有想法”。现在的生活已经很不错了,她满足。
  但一个老人的回忆一旦开始甦醒,以后的日子里,这个闸门就不容易关闭,好在回忆恰恰是老人最易掌握的专利。在幸福中回忆痛苦容易自足,在痛苦中回忆幸福则是一种自虐。林芷惠的回忆是温柔、惆悵又淡淡无奈著的,被剥夺和侮辱过的一切再不回来,而她丧失的生活却能在子女家庭里得到补偿。她不悲惨,她承认这只是因為自己比同样遭遇的人命好的缘故。
  而王向东,他当然无法了解母亲的内心,也无法想象只是一次小小的外餐,就能勾引出母亲那麼丰富的联想和感触。但他在瞬间看到了母亲华贵的一面,这种华贵只在他很小的时候隐约体会过,可惜岁月已经把那些华贵的色彩摩擦得朴素甚至粗糙了,让他没有机会再体验。不论怎样,能够见到母亲开心的样子,他一样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