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真的不易相信何迁他们的走私车生意能做得那麼顺畅,新运来的五辆进口车很快就在保税区的汽车仓库里被人提走了,除去主动给辛留屯分出了五万块的红利,这一次共赚了将近六十万。何迁毫不耽搁地把山猫的本钱和应得利润打了过去,并且催促山猫抓紧派个人过来“监督”他。山猫在电话里只是大笑,说他信得过朋友——不过人还是要派,并且不是一个︰他要何迁帮忙在九河找间象样的房间,给他弄个办事处,一面帮何迁做车,一面帮丰子杰督察北方的卷烟市场。
  何迁说我们楼下正好有个写字间,过一段时间估计就会腾出来了,到时候我帮你拿下来。
  何迁跟王向东核计了一下,一面敦促他抓紧跟吕中平联系下一批车,一面安排好公司的事情,準备出去拜访关系了。他向王向东预示︰1993年将是他们冲向辉煌的一年。
  王向东说︰“你不要太穷折腾,小心物极必反乐极生悲,以咱现在的基础,再加上唐国强的渠道,即使不乱动,也能塌实地壮大发展,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本来我就是一毛糙人,没想到你比我还急,你不是总说这罗马不是他妈一天建成的吗?”
  何迁笑道︰“不是我急,是我不忍心放弃这麼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辛留屯的张书记不是都认识到了嘛——在中国,做生意要想发大财,最根本的就是要吃透政策,要有远见。你别看咱现在挣钱挣得欢,这好日子能一直不去吗?国家也不是饭桶,哪天他们省过闷来,这紧箍咒就得给念上,到时候再有本事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啊。咱现在做的,都是过这村没这店的俏儿档,能捞的时候不捞足了,等不好动弹的时候再伸手?”
  “听你这意思,咱这车也没几年玩儿头啊?”
  “放心吧,长肯定长不了,不过三两年之内还够咱折腾的。说实际的,连周胖子都知道好好捞一笔就收山了,咱也不能在这棵树上吊死啊,毕竟这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道儿,哪天走了背字儿,真的是说出事就出事儿。咱看準了,就那麼狠折腾几年,然后开始转行,国家提倡什麼咱搞什麼,人民稀罕什麼咱搞什麼,到时候活得又塌实又光荣,多好?”
  王向东一边被何迁的计划感染了一下,一边笑起来,︰“你他妈个谷上蚤是厉害啊,还有比你更奸的商吗?不过也邪门了,你老说咱搞的不是正道儿,可我咋就没有犯罪感呢?哈哈。”
  何迁笑道︰“可能是你比我还不要脸吧。我是明白这是犯罪,可让我產生犯罪感还真不容易,有犯罪感就不会做了。其实咱这事跟烧杀奸掠不同,咱坑的是国家不是老百姓,没民愤,没民愤就塌实,比贪官还塌实。”何迁说到这里忽然一拍桌子︰“国家,国家跟我有什麼关系?我从国家身上得了什麼好儿了?就是我将来犯了法,我也说是他们给逼的!”
  “操,你跟我这儿激动啥?有本事上天安门广场喊去。”王向东知道他想起了自己的“苦难身世”,不由讥讽地笑起来,说实话,他几乎提不起对何迁的同情心来——他妈的谁容易啊?!
  何迁知道自己失态,忽然也笑起来,然后又不服气地给自己找辙︰“其实我谁也不恨,没用,当初比我受罪现在比我操蛋的人大把划拉,我该知足才对。不过要是没有文化大革命,我怎麼也得比刘帝那孙子强吧?你瞧他那个操行,淡逼本事没有,就仗著自己爷爷是个角儿,连自己在家里行老几都忘了,整天开个鸡巴破车穷溜,不来上班我还得照发他工资。操!我爷爷要是不被他们折腾死,现在至少得弄个局级离休了吧?我何至于装俩馒头蹲河边哭去——这你都看见了,你说我当初混得多惨,还有他妈人样儿吗?”
  “甭提过去,提起过去都是眼泪儿。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当年牛逼过的那些家伙现在有几个摇的?倒是以前被打倒被分了田地的,现在不是又都起来了?知道為什麼吗?”
  “為什麼?”
  “一个是命,一个是压抑——谁给被打倒了谁不压抑?肌肉不是力量,压抑才是力量。我不压抑我拼命干?你不压抑你有今天?还不是受不了别人白眼儿,还不是受够了穷?”
  何迁愣了下神儿,突然一笑︰“王老三你是不是变著法骂我呢?”
  “操,我骂你能连自己也捎上?”
  何迁缓和了一下脸色道︰“还别说,三哥你说得真有些道理,我他妈就是不服气那些人,他们有啥离奇的就楞比我强?我就不信邪——怎麼样?现在也摸出门路来了吧?以前还就是他妈压抑,压得胸口都要炸了,想钻冰眼又不甘心,也怕凉,怕半路上后悔钻不回来,呵呵。”
  王向东说你多亏没钻,你要钻了九河就少一怪了。
  何迁说︰“其实现在咱也算翻身了,可这心里还是不老痛快的,偶尔还是压抑,你说啥时候咱才能混个清净?”
  “你容易,我就难了。”
  “我咋容易?”
  “等你跟许凤汝了洞房,你就不压抑了。”
  何迁哈哈大笑,说三哥你拿我找乐是找出水平来了。王向东说人活著不就混一热闹嘛,热闹之余能过得比一般人瀟洒就足够了,象你那麼理想远大远大得自己都不知道重点在哪里了,其实也没劲。
  何迁理了理桌上的文件,说︰“不管他有劲没劲,总之现阶段咱还得玩一把命,姓吕的那变你抓紧联系吧,我也得去跑跑关系了,你要联系好了,赶上我不在,直接跟财务的老胡说一声,该带多少钱带多少钱飞过去办吧。毛老头儿一句话︰你办事,俺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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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迁说了,我办事,他放心;妹子,现在就看你放心不放心了。”
  在九河家具城的大门外,王向东一边望著家具城巨大的广告牌子,一边笑著对身边的许凤说道。
  许凤笑道︰“三哥的眼光肯定没问题,你得给我好好当当参谋。”
  今天,他们是来看家具的,何迁果然把事情托付给热心肠的老三哥了。许凤一边随著王向东欢快地往里走,心里一边觉得怪怪的。她当然希望何迁能跟她一起来选家具,不过何迁的确忙,现在能有王向东陪著,心情也不错,不过王向东总是“妹子妹子”地叫,让她感到又亲切——似乎还有些“轻佻”——虽然她知道王向东对她并没有的轻佻之意,不过既然他们之间曾经有过那一段似乎青涩似乎尷尬的感情,许凤还是不习惯再跟他过于亲密的,即使她暗暗地喜欢王向东对待自己的那种豁朗又不失亲热的态度。
  而在王向东一面,对许凤真的已不存幻想,他甚至庆幸当初没有得到进一步跟许风“亲密”下去的机会,不然后来的许多事就更不好收场。想到根儿上,即使没有何迁,他或许也不会选择她做家辉的后娘,至少他不希望老娘对新的儿媳有心理障碍——毕竟许凤不是别人,许凤是家人公认的“狐狸精”。好就好在何迁并不知情,而且应该是永远也不会知情了,过去的事不管是冲动也好误会也罢,毕竟都已经结束。
  现在他对许凤的态度,在喜欢加爱护之外,还有一层隐密的意味︰他希望许凤能过上幸福的日子,虚荣并快乐著;同时,一想到许凤有可能因為满足于这样的生活而侥幸当初没有死皮赖脸地嫁给他王老三,他又有些惆悵。其实在他大度的胸怀下面,一直都潜伏著一种大男人的高傲而幽暗的劣性,他更愿意那些和他好过的女人悔恨离开了他,他希望她们在新的生活里遭遇或多或少那麼一些苦难,而且她们能相信王老三就不会带给她们这种苦难,他希望她们因此而怀念他,怀念他的好——当然,这种想法他永远不会表露,甚至连对自己也不会表露,他怕自己会看不起自己。
  没有人能够面对过往的感情毫不在意,除非他麻木冷酷又不要脸。
  带著要当新娘子的本能的喜悦,许凤在一个个家具档口里转悠著,不断跟王向东交流著意见,王向东说︰“何迁说了,就一个原则︰只要你喜欢就成。”
  慢慢地他看出来了,许凤卖家具的乐趣已经被逛家具城的乐趣取代了,虽然选了几款挺满意的,许凤还不罢休,非要把整个家具城都溜完才死心。王向东虽然打出了一天时间準备陪她到底,转完家具转电器,可一看她这样没完没了,逐渐也是烦躁。
  “我说妹子,干脆把家具城搬咱家去算啦。”
  “咱家哪有那麼大地界?”许凤还真动脑子了。
  又看了两家,许凤突然笑道︰“三哥,什麼时候你找了新嫂子,我还来帮你挑家具怎麼样?”
  “没弄错吧,什麼叫‘还来帮我挑’,我现在是陪你呀。”
  许凤咯咯笑著,出了这口奔那口,突然,许凤在前面定住了,急楞楞地回头道︰“三哥。”
  “看上中意的了?”
  王向东向档口里一放眼,也愣住了,脸上的表情不自觉地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復了笑容,赶上两步进去,搭訕道︰“你也挑家具?”
  里面的人也愣住。看看王向东,看看许凤,表情很不自然地强笑道︰“你们卖家具?是结婚用吧?”
  说话的是陈永红。
  陈永红穿得干净利落,脸上却是疲惫无聊的表情。
  许凤只得走进来招呼永红姐,王向东更是迫不及待地解释︰“我帮许凤妹子挑家具呢,她要结婚了,跟别人。”
  陈永红忽然就笑,说你解释得可真有意思,结婚还能跟自己结?
  王向东还是觉得这个问题必须说清,接著陈永红的话也笑道︰“你猜跟谁?”说完又后悔,人家管得著她跟谁结婚嘛,这麼问不是找挨噎?所以他又忙不迭地介绍︰“——何迁!何迁记得吧?那小子现在发啦。”
  “怪不得。”陈永红瞥一眼许凤,目光里有种叫人很不舒服的东西,似乎是释然似乎是不屑又似乎是无所谓。
  “永红姐,你也买家具?”
  “看我象吗?”
  王向东看看档口里只有她一人,心里一动,忙问︰“你咋上这里来了?是你的摊子还是帮朋友看著呢。”
  陈永红轻笑一下,尽量掩饰著不快,用轻松的口气说︰“我自己哪有这麼多钱,我也没有趁钱的朋友——我下岗了,给人看摊儿呢。”
  “厂子黄了?”
  “黄了。”
  “你咋没跟我说过呀?这是什麼时候的事儿?”王向东看起来真的有些生气似的,陈永红再婚后,来看家辉的时候明显减少了,从家辉口里基本也听不到他妈妈的什麼消息。
  陈永红笑道︰“你又不是我领导,我哪犯得上跟您匯报?跟你说管啥?你能给我开工资?”
  “甭管怎麼说……咳!”王向东找不到合适的词儿,一摇脑袋说︰“这样吧,家辉的抚养费你再也不要给了,不就80块钱嘛,我妈都多余接著,不看见你我都想不起这岔儿来。以后真的不要给了,你也真不容易。”
  陈永红忽然眼楮一红,不屑地说︰“我的儿子我还养的起,不用你可怜。”
  许凤说︰“三哥也是好心。”
  陈永红恨恨地白她一眼,冲老三说︰“们要看什麼家具吧,有合适的我给你让个价。”
  许凤先道︰“这里的档次都太低。”说得王向东不觉恼恨,心下尷尬,又不能在两个女人之间有过于明显的表现,只好接话道︰“可惜已经在前面定下了,以后我给你们介绍客户过来。”
  两下里也懒得过招,王向东有湖曖昧话地找了几句闲篇聊,转身招呼许凤先走,又对陈永红说了“有困难尽管说话”的许诺,一脸肃然地离开了。走几步,又回头看看那个档口,只能嘆气,不忿而怜悯。
  许凤冷笑道︰“人家在问难时候把你踹了,你倒是蛮多情的。”
  “多个屁情,不过毕竟夫妻一场,又没有深仇大恨,一想她当年青春焕发前途无量的样子,真是替她不平啊,够可怜的,唉。”
  “哼,我倒挺解气的,当年她多牛啊,都不拿正眼夹我。”
  王向东斜楞许凤一眼,心里多少有些厌恶,以前没发现她这麼刻薄啊。许凤洞察了他的表情,不禁无所谓地玩笑道︰“你还真心疼她了?要是她不结婚,是不是你还打算把她娶回来?”
  王向东从鼻孔里笑了一下,道︰“你三哥止那麼没志气的人吗?我寧肯打光棍也不会找一个比她次的。”又多看一眼许凤,在心里气乎乎地想︰“即使你这样的,在我眼里也上不了台面儿。”
  许凤还想罗嗦,王向东半恼半笑地说︰“要知道你这样难伺候,说出天来我也不陪你受这个罪啊,妹子你快点儿溜行不行?回头咱还得看电器去呢,唉呀,真比我自己结婚还费劲,何迁真他妈不是东西。”
  “哼,他要有你这麼照顾我就好了。”
  “要不你嫁给我算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许凤脸上一热,笑道︰“你要敢跟何迁明著抢,我怕什麼?”
  王向东笑起来,心里讲︰為你呀,还不至于叫我那麼破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