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还不时兴请客送礼,做什麼事都讲究个章法,按规矩来,按政策走,明天能办的事就绝对不给你今天办。比如王向东他们想进军滨江道那码子事,就已经耗了好几个月,什麼单位介绍信、派出所或居委会的证明啦,都得开得齐全,人家可不缺一个不清不白的人进去繁荣市场;再加上工商所的申请,盖个章就得渗俩礼拜,不是这个不主事,就是那个开会去了,要不就推脱市场里还没空地方,让等机会。王向东又不能天天去,只能见缝插针地忙活,一路下来,求爷爷告奶奶地,一个好脸子也看不著,求他们办点儿事跟要饭差不离。
  好在慢慢地也有了眉目,该盖的章基本上齐全了,说过了年就可以起执照。几个人都欢喜,展望未来是一片光明。厂子这边,先在国庆节前请了客,还了愿,也是皆大欢喜。
  一晃到了阳歷年,先按这里的老风俗接了陈永红来家里吃饭。介绍人刘师傅早几天已经给传了话,说女方家长要他们核计著转过年来是不是把婚事办了。
  “关键是房子。”老刘说,“年前厂子的宿舍楼快分配了,老王你可盯紧啦。”
  王老成為难道︰“比我们家困难的户太多了,轮得上吗?”
  “靠你发扬风格啊,这辈子也甭想挨上个儿。”
  王向东说︰“咱家三口全是厂子职工,劳苦功高,能不分咱房子?”
  老刘说︰“按往年的条件,老王你们两口子就该上榜,别在后面渗著啦。你还看不出来吗?现在是谁老实谁吃亏,没有点拼命三郎的精神可挨不上边儿。”
  “真要拼命的时候我上。”王向东笑道。
  分房子的事还只是风传,王向东并不著急,倒是那些给他做小买卖制造障碍的头目们,先需要打点一下。王向东选了几个管事的,挨家去串门烧香,感谢领导们的支持。虽然拜年是早了些,不过大家还是欢迎的,都夸王向东机灵、会办事,还希望他有时间勤来走动。
  安抚了主要领导,王向东在厂子里就顺当多了,再加上徒弟顶事,让他有了更多的时间照顾生意。这样一来,原来的小摊子,三个大男人看著,就有些小题大做,秦得利慢慢就看著丰子杰有些碍眼了,私下闲话,就埋怨王向东︰“你当初干嘛非拦著小杰跟韩三走啊,听我大姨说,韩三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比咱们挣得还多,哪天小杰知道了,还不说你挡他财路?”
  王向东说︰“我档他财路?我谁的财路也不档。当初还不是為了让他有机会跟小华搭线儿嘛,再说那时候咱也是忙不开不是?”
  “切,那他跟小华咋样了?人家不还是不撢他?”
  “不是小华的事,她家里不同意。不过这个事早晚得成,丰子杰这点事再弄不妥,还混什麼混?”
  一会儿丰子杰回来,王向东就审问他跟李爱华的进展,丰子杰笑道︰“八字刚描了一撇,下一笔还不知道有没有戏呢,弄不好就给打成个叉。”
  “操,你给它弄近点儿,弄出个小人儿来,生米作成熟饭不就得了嘛!”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
  秦得利道︰“你别叫那丫头给玩儿了吧,是不是干靠著你,就哄著咱们给她代销喇叭裤啊!”
  丰子杰脸上一热,反目道︰“利子你别把人看扁啦,人家再穷,也不至于琢磨咱们吧?你小子心也太脏。”
  “嘿,乌鸦笑猪黑咋著?你心不脏!你心不脏拿老三我们哥俩卖人情?”
  “操,闹了半天终于露出牙来啦,敢情你还是心疼那俩臭钱儿啊,哥们儿弟兄的情义还不值那俩钱儿?”
  “你得了实惠了当然这麼爽快啦,成天装傻冲愣,其实你心里比谁都精,一个子儿你也不少拿啊。”
  “不平衡了?嫌别扭你撤伙码单儿去呀?”
  秦得利跳起来叫道︰“丰子杰你忘记自己怎麼回事了吧?当初你可是夹著一个鸡巴俩蛋子出来的,我们哥们儿不拉你一把,有你今天?现在好,老三你听了吗?开口闭口叫我走人!你也配!?”
  王向东烦道︰“你们俩有完吗?钱还没挣哪你们先内乱啦,买卖还干不?还混过流氓道儿哪,就这麼点成色?”
  秦得利一摆手︰“得,刚才算我嘴臭。”丰子杰也压了压火气,不出声了。王向东说︰“咱们仨也是会凑,没一个顺溜脾气的,都是点火就著的主儿。哥俩我拜托了,你们别老戧茬儿好不好?人家说买卖不成还仁义在哪,咱亲近一场,最后要反目成仇了,落那笑话给谁看?”
  秦得利说︰“没事儿,你还不知道我吗?什麼事就图一嘴痛快,不藏著掖著,说出来就完,杰子也不是那斤斤计较的人啊,斗个嘴也就过去了,没有隔夜的冤家。”
  王向东说︰“这我就放心了。后面这些日子,我可能来得少,厂子里正闹著分房子呢,我爸太实在,要是我不盯紧点儿,这拨咸带鱼準又给溜过去。”
  丰子杰说那你得盯著,这里就少来吧,我跟利子全摆平了。
  说到房子,丰子杰对王向东是满怀羡慕的,王家的条件毕竟要比他家强好多,而且现在还有机会在单位分房子,可他丰子杰呢,什麼也指望不上了,爸爸和大哥所在的剧团刚分完房子,又没挤上,下一遭不知道还要等到猴年马月,丰娘跑到单位去闹,骂得剧团领导不敢出屋又有什麼用?房子已经分了,能轰出一户来给你住?非出人命不可。
  没有房子,就根本别想结婚的美事。前几天约李爱华出来,李爱华对他还是有好感的,好象根本不计较他被劳教过,发愁的也就是一个房子,虽然李爱华没有明说,话里话外也影射到了。苦恼。
  收摊回家。半路上,丰子杰说︰“秦得利太不地道。”
  “不象个干大事的,心眼子比针鼻儿还小。”王向东也不满意。
  “干脆跟他分开算了,咱哥俩知根知底的,干起来也不互相猜忌,挣钱多少不说,先落个舒心。”
  王向东说︰“说散就散?哪那麼容易。中间有个情面拦著哪。当初还不是他先拉扯我到虹桥练摊儿?没有他我也不会那麼早上道。”然后又冷笑道︰“不过要是没有我,他现在恐怕连裤衩也穿不上了。”
  丰子杰不死心地说︰“情面是得照顾,可要是被情面给拴住了手脚,等将来闹僵了再分开,那可是连个情面也留不住了啊。”
  “再走两步看看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王向东表面上瀟洒,其实心里也烦得很。其实他早就该清楚,秦得利眼里最重要的就是个“钱”字,没什麼大能耐,还喜欢瞎算计。丰子杰来了以后,他只欢迎了几天,就开始嘀咕,怀疑王向东信不过他,怕他瞒报收入,才安排个丰子杰来监督——这些小心思,都是在聊天玩笑时不经意暴露的,真的让王向东很厌恶。
  王向东只是撂不下“面子”两字,才继续跟他在一起将就著,现在他最盼望的就是秦得利哪天先提出来分伙,互相能不伤和气最好。
  不过这话他没跟丰子杰提。
  回了家,王向东问起房子的事,王老成说已经登记上了。林芷惠抱怨道︰“登记管什麼用,够条件的都登记了,咱哪年不登记?”
  “就是狼多肉少,厂子也是困难。”
  “困难?”王向东不忿道︰“最后困难谁了?还不是困难这些职工?他们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儿哪个不是楼房住著?”
  “有本事你也当官呀!”
  “我还没那个癮。”
  “那就甭说风凉话。厂子里那点事,我不比你看得明白?你跟我这里卖弄啥?”
  林芷惠道︰“你们两个不吵架不会讲话怎麼著?到了一起就掐!指望你们还能探讨出真理来咋著?”
  王向东说︰“说一千道一万,拿到房子才是真理。”
  “瞧你闹得欢,我倒要看看你咋给我弄个真理回来。”王老成斜了儿子一眼,不再搭理他,转脸去看新闻,电视里正报道著对越前线的情况,越南人被攻陷的阵地上,赫然散落著中国人民赠送给他们的大米,镜头在“中国”两字上磨蹭著,推出大特写,播音员愤慨地谴责著忘恩负义的越南侵略者。
  “人得有良心。”王老成嘟囔道,似乎在谈感想,又似乎在教训王向东。
  王向东也不理他,只盯著画面说︰“会不会看见李爱国啊。”
  “那麼巧?”林芷惠笑道。
  “这家伙是不是真上前线啦?别是吹牛吧。”
  王老成说︰“瞧人家出息了你嫉妒咋著?当初不如也送你去当兵了,锻炼锻炼好啊,也不会有这麼多乱事了。”
  “哼,您说的轻巧?当初我是不想去吗?还不是我妈的成分有问题,人家不要!得,不要我还不稀罕呢,至少不用担心撞枪子。”
  “哼!还用撞枪子?人要不走正道,家雀拉泡屎都能给砸死。”
  林芷惠扇了扇自己的嘴道︰“他爸你忌点儿口啊,有这麼咒孩子的吗?再说三儿就是干了点儿小买卖,有什麼不走正道的。”
  “哼,他前些日子拎著礼物干什麼去了?听说串了不少门子呢,别的本事没有,搞不正之风你倒学得积极。你知道人家在背后说你什麼?”
  “随便,嘴长在他们身上了,我管不著。他们哪是气人有笑人无,我死看不起!”
  “喝,你还以為自己多高尚哪?溜沟子拍马屁那一套,老子我一辈子也没弄过,我就知道靠自己两双手挣饭吃,社会主义什麼最光荣?诚实劳动!”
  “我拍马屁?我那是给他们脸呢。”
  “丢人!”
  林芷惠烦道︰“又斗嘴!老三你少说两句成不?诚心气你爸?”
  王向东抬起屁股,说︰“行,我不说了,没共同语言,这叫代沟。我也不烦您了,过几天我还接著给他们送脸去,我就不信拿不来房子。”
  “来路不正的房子,下来了我也不去住!”
  林芷惠笑道︰“真分了房子,咱家这个平房就得交给国家了,你去哪住?睡车间?再说了,还是能有房子好啊,至少人家陈永红也不愿意跟咱挤这个乱窝不是?”
  “就是嘛,你们光知道让我结婚、结婚,到时候怎麼住?”
  “哼,人家陈永红没争过这个,那闺女的觉悟比你高了几层楼呢。”
  “要是觉悟越低越能过好日子,我还就奔低处走了。”
  王老成刚要发火,林芷惠急忙把儿子推走了。王向东进到里屋,一屁股坐在单人床上,看著逼仄的空间,眉头拧成个大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