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年根了,“红轧”的职工们為了分房子都变成“红眼”了,象王老成家一样,这里很多人都是几代在轧钢厂上班,论起资格来,一个个都能谈得红光满面义愤填膺,好象要再不给他们房子,社会主义就彻底没有优越性了。
  房子成了密度最大的话题,和房子有关的小道消息在空气里飘荡著,所有人都竖起耳朵来,生怕遗漏了半点儿。逐渐地,人们谈论得少了,警惕性忽然都高起来,信息也不愿意再共享,特殊时期里,平日里亲如一家的工友们开始变的谨慎起来,因為每一个人一下子都暂时变成了潜在的敌人。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象王老成说:的狼多肉少,有你没我。
  这天回了家,王向东急急忙忙地说︰“你们吃饭吧,我得找陈永红去!”
  “啥事?”
  “领结婚证。”
  “急啥?你现在能结婚咋著?”
  王向东急噪地说︰“没听说吧?这次争房子的太多,一半多家庭都够条件,所以又要出新规定,先照顾结婚没房子住的。”
  “谁说的?”
  “保卫科那个娄。”
  “人家爱你?咋没告诉我?”王老成有些不屑。
  王向东说︰“嘿,我的酒他白喝?再说,他早有了房子,这些事跟他无关了,不拣亲近的人走个人情还等啥?”
  林芷惠疑虑道︰“小陈那里,会不会觉得太突然?这事应该两家老人先沟通一下啊。”
  王向东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有啥突然的?房子就是真理,在真理面前谁都得屈服。”一脚跨出去,风风火火地骑车跑了。
  到了陈家,也不敷衍,把情况摆桌面上一谈,陈永红的家长立刻就拍了板儿︰“房子重要,抓紧办!”
  陈永红还有些犹豫,被两方面一攛掇,晓以厉害,勉强地应了。王向东保证道︰“只要领了结婚证,咱这房子就是灶王爷伸小手稳拿糖瓜啦。”
  陈永红的母亲说︰“领了证,再下来房子,我看你们俩的事也就抓紧办了算啦。”
  王向东看一眼陈永红,说︰“这事我尊重两边老人的意见,不过婚礼的事我也早有核计,一定要风光地办,不能叫别人笑话。”
  老太太笑道︰“小红你看,小王多会办事。你还总跟我说他的不是。”
  王向东尷尬道︰“我是有些毛病,思想上不是太进步,永红没少帮助我。”
  “啥叫进步?咱不偷不抢不骗,勤劳致富没有错,阿姨我支持你。”
  一老一小聊得愉快,当晚死活留了王向东一起吃饭。说著话,老太太拐弯抹角地套他的话,问他攒了多少钱,王向东笑道︰“跟陈永红一样,我工资按月交家里,都给攒著哪,我家里就我一个儿子,钱多钱少也跑不到别处去。”
  “你那个小买卖咋样?”
  “没赔过钱就得了,值当上著两份班吧。”
  老太太还不死心,刚想继续诱惑,被陈永红打岔拦住。她觉得坐在一起,眼柱子放光地谈钱很丢人。
  临走时候约好了,明天上午在单位开证明,下午就去民政局取证。
  第二天两个人分头忙,把事情顺利地办好了。从民政局出来,王向东晃著结婚证一个劲笑,说这就是房子啊,没想到这个执照比滨江道摆摊儿的执照还好办。陈永红心里感觉怪怪的,在阳光下仔细看了结婚证的每一细节,还在疑惑︰“这就叫结婚了?”
  “还没呢,不轰轰烈烈办了婚礼,不叫结婚,我能委屈你?”王向东一边把红证收好,一边笑道︰“不过,咱现在就是合法夫妻了。”
  陈永红脸上一热,看看左右道︰“你真不知道害臊。”
  “呵,合法夫妻有啥害臊的,又不是搞破鞋。”
  陈永红说︰“不理你了,我还得回单位。”
  “不是请假了吗?”
  “没想到这麼快就办完了,还能上两个小时班呢,你不去了?”
  “去,这就去。”
  两个人分了手,望著陈永红急去的背影,王向东皱了皱眉头,也觉得有些别扭似的,就这个一个章,就合法了?那个开始匯进人流的女人,在那一瞬间就已经变成了他的老婆,好象有些不可思议似的。
  王向东没再多想,骑车奔了虹桥市场。
  赶上当天生意好,又出了王向东这样的喜事,几个家伙当然要喝酒庆贺。很晚了,王向东才酒气扑鼻地回了家,一看,二姐慕超也在。慕超已经有了个小女儿,几个月大了,胖乎乎的很好玩,王向东喜欢。
  逗了一会儿小外女,王向东忽然觉得不对劲了︰“誒,二姐,你咋想起住娘家来了?”
  王慕超的眼楮立刻红了一下,敷衍道︰“没啥,想你们了唄。”
  “跟程乃器打架了?”
  “没有,真的没事儿。”
  林芷惠忍不住了,嘟囔道︰“你姐姐生了个丫头,让人家婆婆不高兴啦,整天脸子屁股地给著,超儿憋屈的,回来住两天。”
  王向东一下直起腰,吼道︰“住两天就完啦?回头你能给他抱回个儿子回去?我还就不信他那个邪了!欺负到我们老王家头上来啦?”说著扭身就往外走。
  林芷惠说︰“你干啥去?”
  “我找那老不死的算帐去。”
  “回来!”王老成喝道,“别给我丢人现眼去。你这一折腾,你二姐以后还怎麼回那个家?”
  “回家?他姓程的不用八抬大轿来请,都不许回去。不治治他们这个毛病不成!一回就得治出他们根子来!”
  王慕超泪眼婆娑地说︰“老三你别去,人家也没到达我骂我,你去干什麼?”
  “就是,你二姐夫更是心疼小超呢,就是她那个婆婆,孙子迷,老太太嘛,都这样。”林芷惠拉老三坐下,一边絮叨著。
  王向东看一眼外甥女,打个饱嗝道;“行,不过你婆婆不亲自来接你,你不许回去,就是来接了,我不在家也不準走,我非当面教育教育他们不可,让他们知道咱老王家的闺女不是面团儿,谁想捏两把就捏两把不成。”
  王老成说︰“你别喝点儿骚汤子就犯混,两旁世人还讲究个厚道呢,跟自己亲家能耍乱棍?他们是不对,可也不能得理不饶人,咱得讲究个风格,不能叫人看低了,尤其跟老人,更得有个礼到人亲的做派。闺女,甭听他胡唚,能忍自安,先在家呆两天,回头给小程打个电话,叫他来接你们娘俩。”
  王向东继续不忿,林芷惠赶紧拦他,转折问︰“你跟小陈的事办得咋样?”
  “结了。”王向东把结婚证掏出来,给大家看︰“爸,明天您就拿这个找厂长去,比红头文件还管用。”站脸又问王慕超︰“你们那边分房子有戏不?要是分了房,赶紧跟他们分开过,眼不见心不烦。”
  女儿还没张口,王老成先怒道︰“你有点好主意没有?家和万事兴,离心离德的人家没一个能过上好日子的,你打算叫你二姐背后挨手指头戳点呢?瞧你那意思,是不是也憋著跟我分家?告诉你!死坟头——没门儿!
  王向东说您这一桿子也打得太远啦,我跟您分什麼家?我还没叫您领导够呢。
  “够了你也甭想分,你给我想明白了,将来分了房子,也是靠我跟你妈对厂子这些年的贡献,凭你自己呀,这辈子也排不上队。”
  “没劲,不跟您说了,睡觉去。”王向东随手抄起王老成的大茶缸子,咕咚咕咚一通牛饮,跨两步,一歪身子,扑在床上。
  王老成瞪著眼喊道︰“滚上铺去,你二姐睡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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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天王慕超就回了婆家,王向东晚上回来知道了,又是一通牢骚,少不了接著被王老成骂。
  思来想去咽不下这口气,抓个空就找到二姐家里,程乃器看内弟来了,自然热情招呼,王慕超的婆婆也殷勤热情。王向东绷著脸,说︰“我代表我爹妈给您老道歉来了。”
  慕超婆婆诧异道︰“这是打哪说起?”
  “我姐姐没本事啊,让您失望了,生了个闺女。”
  “闺女小子还不都是我的宝贝儿?佷子你也太会开玩笑。”慕超婆婆察言观色,已经揣摩出个大概,知道这个小子是窝著一肚子火药来的。
  王慕超自然不愿意弟弟闹事,在一旁抓紧打岔。王向东不理,继续说︰“亲家娘,您这话不对,闺女小子不会一样啊,俗话说有儿不算穷、没儿不算富,这生个闺女就是罪过呀。我可是个火暴汉子,要不我帮您把这闺女掐死算了,以后有机会让我姐给你们家慢慢生。”
  “你看你看,打你一进屋,我可是好言好语,你这总夹枪带棒的,究竟要咋著?”
  “咋著?今天我把丑话撂你们家了,我姐姐是你们热热闹闹接进门来的,可不是签字画押卖给你们家的,凭什麼要受你们的气?我姐姐忍得,我可忍不得,好话我就讲一遍,以后再让我听见闲话,可别怪我这个佷子没素质。”
  程乃器是个窝囊的,他妈可不是普通老太太,一听王向东说出这话来,脸上也不吃劲了,收了笑容说︰“大佷子,我可对你是仁至义尽了,说到哪里,我也是你长辈,就算没给过你什麼好处,也没坑过害过你吧?就是对你们王家人,我也是远接近迎地亲热著吧?你再问问你姐,打她进我们家门,受过一句气话不?我哪天不是把她当自己闺女待?你让她自己说。”然后威严地盯著儿媳妇的脸。
  王慕超拉弟弟一把道︰“老三你别在这里胡闹了。”
  程乃器也终于插话道︰“三弟,你姐挺好的,生个闺女我妈也没说啥,将来可以再生嘛。”
  “再是闺女咋办?”
  慕超婆婆道︰“你就这麼咒我们老程家不成?”
  王向东一挥手︰“甭扯那没用的,没有我姐,你们请我我都不一定登这个门。我就关心我姐,谁欺负她也不成。”
  婆婆一拉儿媳妇︰“慕超,你跟他说——谁欺负过你?”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毛主席说的,不会错。”王向东站起来,一下高过老亲家母一头多去︰“该说的话我说完了,以后看你们行动,知道王慕超有这麼一个不省油的弟弟就成了,说话做事前先掂量掂量。”
  老太太皮笑肉不笑地说︰“行啦,俺家都知道啦,以后你姐姐啊,就是我们家的王母娘娘还不成?”
  “用不著那麼隆重,别把人看低了就成。”
  “是呀,你是工人阶级,我们全家也不是种白菜的,谁能把谁看低了?”
  王向东斜她一眼,顺手掏出五六张“大团结”票子[注1],直接塞到姐姐手里︰“来的急,没给外甥女买东西,别人看她不顺眼,我还眼瞅心爱哪。”
  说完,不顾二姐的推辞和程乃器的挽留,径直出去了。背后“砰”的一响,门拍死了。王向东骂一句“妈的”,转身跨一步,又收住了,没有回去讨说法,气哼哼骑上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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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大团结,是对老版10元人民币的俗称,过于年轻的一代可能印象模糊了。如今市面上流通的10元人民币皆是1980版和1999版的,老版10元的“大团结”早已退出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