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年了,房子的事没有落实,说是要等到年后才能公布,可能是担心好多人过不好这个年吧——关键是︰领导们想自己先过个消停年。
  王向东跟几个消费过他的领导沟通过,要他们到关键时刻多帮忙,大家都说没问题,肯定加你一票,不过——大家又都说“不过”——“不过要是别的人都不提你的名,靠我一个人的力量也危险”。
  在这关键时刻,给主要领导拜年就变得举足轻重起来。这天王向东一进厂长家的门,就踫见了瘦猴,几个人表面上互相热情著,心里都觉得尷尬。瘦猴聊了几句,先退了,王向东扯几句淡,就提起了房子,厂长温和地笑著︰“职工们的困难我们当领导的心里有数,不过这厂里的困难,你们当职工的就未必理解啦。”
  王向东说理解,怎麼不理解?理解万岁啊!领导们都不容易呀,这麼大一厂子,上千的职工,谁有了困难,您当厂长的能不惦记?我就服气您这样的领导。
  厂长说难得啊难得,王向东别看你岁数不大,在这些人里,还真就算觉悟不低了。咱们能互相理解了,在这个基础上,还有什麼问题不能解决的?
  “房子的事您还得照顾,我这也是刚领了结婚证,可家里没法住啊,人家女方说了,没有房就吹!您怎麼也不能眼看著晚辈落那麼一下场吧?打著光棍,我这工作热情也受影响不是?”
  厂长就笑,说︰“象你这样的情况也不是一个两个,哪个人我都不会不管,你就放心吧,让你家老爷子也塌实住了,过几天我还得单独找他谈谈呢。”
  还没谈透,又有敲门的,王向东抓紧放下东西告辞,厂长皱著眉头︰“小王,把东西拿走,怎麼能搞这种事?”
  王向东拎起东西,直接放到门后了,一边开门一边说︰“这就算给您拜年了,回头您分个房子给我当压岁钱就行了。”
  门外站著的居然是管仓库的老房,王向东扫一眼他手里的两瓶白酒一盒点心,笑著一偏身子,让他进来,顺手带上了门,心里嗤笑著︰“就这档次的也想跟我竞争?”刚才他往门后放东西的时候,看见了一片酒瓶子,大部分是“蚌埠”、“二锅头”,加上点心,一份礼也不过一二十元的花消,而他一出手就是上百,还捎带来一件优质羊毛衫,连他王向东自己都没舍得穿的那种。就冲这生猛劲儿,房子不给他给谁?
  外面寒风凛冽,王向东的心却是热的。一路上顶风骑车,还顽强地歌唱著祖国,回到家时,后脊梁都湿透了。
  王向东进门就吹,说厂长家一地酒瓶子,加起来也没有他一个人出血多。王老成闷哼一声,沉了会儿才说︰“世道完啦,你说连老房那麼老实的人都去送礼了?唉。”
  王向东不理他,哼著歌看电视,里面正播放著电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突然,一闪而过的女主角露胸的镜头把王向东的歌声阉割了,镜头眨眼工夫就没了,王向东失望地嘟囔道︰“操,来真的啦。”
  “什麼玩意?”王老成瞪他一眼,闷头抽烟,转脸跟林芷惠嘀咕︰“你说这个小毛子他就敢收人家东西?”小毛子就是他们厂长。
  “是啊,当年他在车间给你当徒弟的时候,多实在啊,一般人给棵烟都不好意思接著。再说了,收了那麼多人的礼,你能挨个地都给房子吗?”
  王向东说︰“您也是爱瞎操心,管他呢。人家现在是厂长了,官不打送礼的,嘿嘿,我还以為就我一个机灵的呢,敢情大伙全惊啦——要是不拜这个年,咱可亏大发啦。”
  “你也甭欢喜,听说这次就三十多套房子,够条件的职工有二百多号呢,论困难,咱家算小康呢,老房一家九口,四个光棍儿子,住的跟咱这里一样窄巴,真不知他是怎麼住的。”
  王向东悲天悯人地说︰“连咱都这样,那些帝国主义国家的老百姓还不都睡下水道啊。”
  林芷惠轻嘆一声,小声说︰“还别说,当初你老爷的房子倒是够宽敞,两层小楼呢。”
  “真的?”王向东精神一振,母亲很少提起她的娘家,其实也没什麼可提的,人都没了,又没什麼光彩事,还提什麼。
  王老成冲老婆笑道︰“莫非你还想回去不成?”
  “哪敢啊,想都没想过——唉,其实我爸也不是多坏,挺和气的一个人,前几天在公园门口,我还见了他当年的一个伙计,那伙计跟我可热情了,说老爷子当年待他们都不薄。”
  “管屁用。只要站错了队,就没个好结果。”
  王向东笑道︰“我老爷要不站错队,我妈也不会嫁给您了。”
  “废话,那样倒好,省得生你这麼个东西整天气我。”
  林芷惠苦笑一下,说︰“你们两个别合著伙气我就行了,想著提醒我把被褥拿出去过过光,过两天慕清该回来了。”
  “对呀,现在学校早该放假了,大姐怎麼还不回来?”
  “来信了,说是跟同学下乡搞社会调查,要写新农村改头换面的文章呢。”
  王老成哼了一声道︰“还去乡下,前些天来个老家的亲戚,说起知青来,没一句好听的,一帮小混混,就知道祸害老百姓,从茄子苞米到大活人,他们没有不偷的。”
  王向东笑道︰“我姐不会去她当年插队的地方了吧,您不怕那个老乡再跟她死灰復燃?”
  “管不了那麼多了,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有命活著没命死。”
  林芷惠嗔怪道︰“瞧你说的,咱能不管吗?慕清在信里不是说了吗,已经在学校里交了男朋友了,还是他们班主任给介绍的。唉,就是咱对人家不摸底,没有上次老姐给介绍的那个放心,毕竟婚姻是终身大事,不能有半点含糊啊。”
  王向东想罗嗦两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其实他也有些替大姐的婚事著急呢,偶尔陈永红的妈就要提起来大姐的事,好象因為前面有这样一个老姑娘挡路,后面弟妹们的婚姻就都要受影响了。典型的还是大罗家里,因為上面有个残疾哥哥打著光棍,大罗连谈了两个对象最后都吹了,当然,除了这个障碍,房子也是个问题,那两个对象都明确提出来不跟他父母、哥哥住在一起,大罗当然没条件满足她们,直愁得头发加速脱落,发了几回毒誓,说再也不搞对象了。
  相对大罗和丰子杰,王向东觉得自己的现状简直太优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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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后大姐回来了,脸色很不好看,被林芷惠逼问得急了,才说这次下乡见到了以前的男朋友,人家已经结婚了。
  林芷惠释然道︰“这有什麼好伤心的,你不是说你们早断了吗?还為他难过什麼?这样更好,省得你再牵掛他。女人啊,苦就苦在一个痴情上,傻也傻在这两个字上了。”
  王老成说︰“你也是贱骨头,人家结了婚,你也有了新对象,还為他伤心个屁?以后各走各的路不更干净?”
  王慕清冷笑道︰“我有什麼对象?还不是烦你们总是问,随便编个谎话哄你们塌实?”
  “你这是自己作践自己!”王老成恼恨起来。林芷惠倒是劝慰道︰“有苗不愁长,有女不愁嫁。上次你回来,不是跟你提了个区政府的干部吗?前几天妈那个老姐们儿还说呢,那个男的至今也没对象,唉,也是条件高,不是大学生还不见呢。闹不懂你们,越是年龄大吧倒越是把自己当宝贝,反而比年轻人更挑剔。”
  王向东笑道︰“妈,我姐现在咋就不是年轻人了?”王慕清更是气得直喘粗气。林芷惠省过闷来,连说自己糊涂,乱讲话,又敦促女儿拿个意见︰到底有没有心思见见那个干部?
  “等毕业再说吧,还不知道分配到哪里呢。”
  王老成急道︰“等分配?人家等你到分配再见面?现在就得骑著马找马,你以為自己还是小姑娘呢?三十啦!你不急,我跟你妈还急呢!怎麼越读书越糊涂了你?”
  老两口你一言我一语,整天就是这件事了,烦得王慕清最后破罐破摔一般地说︰“随便吧,你们愿意什麼时候见面,我陪著就是了。”
  其实王慕清也真的是有些破罐破摔了。本来她跟农村那个男朋友感情真的很好,那男的在村里里外外是个好手,人品又好,热情实在,就是家里兄弟姊妹多,生活困难,他这个排行老大的,做事难免总有些顾前想后,不过这倒让王慕清看到了他的责任感。两个人的感情已经发展到私论终身了,在生產队的麦秸垛后面也已经完成了身体上的沟通,要不是家里拼命反对,当初她真的就狠心留在农村了。上了大学后,那个男的就主动跟她疏远起来,在信里讲了不少绝情的话,王慕清虽然伤心,却不恨他,她太了解他,她知道他这样做的初衷是不想拖累她——他完全是為了她好,寧肯埋没自己的感情——这样一来,她对他的爱反而更加坚定。
  这种坚定是王老成和林芷惠不知道也不能理解的。甚至,他们从来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唐国强——所以十几年后,当他们在九河电视台的新闻里听说这个男人的名字时,当然也就无从想象这个人和他们的女儿有什麼瓜葛。
  王慕清这次回乡下去,唐国强已经草率地结婚,本来她以為他在信里向他撒谎的,直到从邻居那里证实后,她才撕心捩肺地绝望起来。
  她依旧无法恨那个男人,她恨许多事情,甚至恨自己,就是无法去恨那个具体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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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见女儿终于吐口,林芷惠当然高兴,当天就去找那个“老姐们儿”,生怕对方介绍过的那个男人被别人抢了去似的。王慕清只是看著心冷,瞧母亲那样子,肯定是担心她嫁不出去了,好歹嫁了也罢,省得在家里佔地方。
  王老成也出去了,早就约定好了,厂领导今天要跟工龄超过三十年的老职工们开个茶话会,联欢一下,追昔抚今说说知心话。
  王老成傍晚回来时,脸色阴郁,进门也不说话,坐在铺头吧嗒吧嗒抽闷烟。林芷惠问了两句,王老成只说没事,累的。
  王向东问︰“茶话会上说房子的事了吗?”
  “你脑子里除了大便就是房子,还有点别的正经东西不?”王老成瞪著眼叫完,一泄气,嘟囔道︰“甭惦记啦,今年的房子没咱的。”
  “啥?!”王向东一下就从小板凳上蹿了起来,仿佛在裤襠里突然被人塞了一块大冰坨子。
  王老成一虎脸︰“你闹啥?轮得到你闹吗?毛厂长跟我单独谈了,说下一批肯定要给咱,这次实在是安排不开了,矛盾太大,我们这些老职工不互相谦让著点就没法弄啦。他是我徒弟,我能不支持他工作吗?”
  “就把房子支持进去了?也不是这样谦让法啊,别人怎麼不谦让您?”
  “不是瞎让!得凭良心。这二百来号要房子的,谁说起来不是满眼的泪花?都难。要让,就得让那更难的。说回来还是那句话︰良心就是桿秤。”
  林芷惠郁闷地说︰“也好,下拨就下拨吧,反正老三也领了结婚证了,不急,早晚是那麼回事。”
  王向东说︰“下拨是啥时候?明年能共產主义不?”
  “你问谁?我又不是马克思。”
  王向东咬牙切齿盯了一会儿电视画面,狠狠地哼一声︰“你们脑袋都该控水了,热闹了半天,到头来敢情是老妈抱孩子,没自己一个呀!我还就不信那个邪,这个楼房我还住定了!”说完就奔了床铺,从上铺拉下被褥来,囫圇一卷,就往外走。
  林芷惠说你又撒哪门子疯?
  “我这就住楼房去,除非把我从楼上扔下去,我死活不搬走!”
  王老成叫道︰“你太出格啦!”
  “名单不是还没公布呢吗?我就不信他们不给我改过来!”王向东一面说,已经跨出门去,林芷惠起身去追,哪里拦得住?
  王老成说︰“你叫他去!我不信几只蛤蟆还能吵翻了天!这小子心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再不让他长点教训他真不知道自己是谁儿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