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得利跟著韩三走了。
  王向东佔了间集体宿舍,住进去又开始觉得别扭,倒不是因為背了个处分,主要是这样一住,跟丰子杰搭档得不方便了。而且陈永红一家对这样的结果也不太满意似的,好象上了王向东一当似的,当然婚事是暂时放下了。房子没到手,陈永红嘴上说无所谓,心里也非常扭,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不能免俗的。
  后来,王向东干脆拉丰子杰也进到宿舍里住,一块儿把货也拉进来。开始还有闲言碎语,王向东眼一楞楞︰“这是我的房子,我的家,我愿意怎麼住就怎麼住?”大家一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就不再多话。而且,為分房子的事一闹腾,王向东的形象也开始明朗起来︰就是一混横不讲理,轻易不好惹的。现在连厂里的领导对他都睁一眼闭一眼,普通职工谁跟他找不素净?加上王向东只要不流氓的时候就很热情义气,不少人也愿意跟他套套近乎,混个好来好往。
  在厂子里有了“家”,王向东和丰子杰还是回“老家”吃饭,呆足了才去睡觉。王老成对儿子的事也不太过问了,只跟林芷惠自嘲说︰倒落个耳根清净。
  出了正月,王向东他们就请下了执照,搬进了滨江道,在拥挤的路边市场里有了一个不足两米长的摊位,两头是市场管理处给修的水泥墩子,上面搭块木版就是货摊了。比虹桥市场正规的是这里的货架标準统一,上面都搭了石棉瓦的遮阳罩,更正规的是︰这里得上税。
  原来以為进了滨江道会有一番惊险苦战,没想到这里的钱那麼好拣,遍地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表面上比虹桥的跳蚤市场里竞争激烈多了,实际上这里的客流也汹涌,挤在一起的买卖人一面明争暗斗,一面也是互相在捧场,共同把滨江道的人气给炒热了。有个笑话,说有个老农进九河城,看到这麼多人,几次之后就纳闷了,回去告诉乡亲们︰也巧了,我怎麼每次进城,都赶上集市啊,人摞人啊。说的就是滨江道。
  王向东他们这一年的生意很好做,也很顺利。
  这时侯,李爱华也不在家里做喇叭裤了,开始正式来摊上帮忙,不过不算她的“股”,她就是来打工,吃工资,一个月一百五,比她爸爸在工厂挣得还多,一家人满足得不行。不过,李家老人对闺女和丰子杰的关系,一时还在犹豫著不肯表态。
  另一边,大罗的对象又吹了两个,很郁闷,经常哭穷,只好拼命加班,据说一个月能多挣三四十块的奖金呢。王向东说你也甭辛苦了,抓空就给我们帮忙吧,一天给你十块八块的。大罗说不行,做买卖我不在行,别给你卖亏了,王向东说你就给我看著点儿小偷就成了。大罗觉得自己这个钱拿得不气壮,总是敷衍著不来。王向东跟丰子杰核计一番,就拿了几件流行服装,叫他带进厂子去卖,回头只收他一个成本价,一来二去,大罗也吃到了甜头,经常主动来考察,看看有什麼新品种。
  王向东他们的服装,这时也已经不局限于衬衫、喇叭裤,现在的策略是“什麼赚钱卖什麼”。加上市场管理得也松懈,只要按时缴费,一些“超范围经营”的摊位也风平浪静。这不?王向东他们居然连磁带都捎带著卖起来,主要是邓丽君,火得烫人,中国人憋坏了,好久没听过这种卖骚一般的歌声了。当然,都是翻录的,翻得也够味儿。
  不仅王向东丰子杰他们,这一年全中国的老百姓心情似乎都不错。“四人帮”被正式宣判了,华国锋主席也向后来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交了权,“文化大革命”每六、七年就要搞一次的说法被否定了,党的富民政策让人们觉得更塌实了些;入了冬,咱的女排又得了个世界冠军,把资本主义国家都给拍尿了裤,全国人民欢欣鼓舞,各行各业都在学习“女排精神”,準备创造数不清的辉煌成就。
  王老成家这一年过了个好年,除了借老三买卖发达的光,大女儿慕清也终于让老两口子放心了。王慕清已经和中区区委的那个大龄小干部确立了恋爱关系,就等明年毕业结婚了。
  大年初二,闺女女婿来拜年,外甥女已经能蹣跚走动,更是招人喜欢。看王向东拿个小皮球跟女儿在铺上耍,王慕超唉声嘆气地说,这下她要成老程家千古罪人了。
  王向东说咋了?
  “你不知道计划生育了吗?”
  “啥叫计划生育?你别净跟我弄那新名词。”
  “看电视,看电视!”王老成喊,“电视里不正宣传呢嘛,头几年就开始实验了,现在动真的啦。你整天就知道投机倒把,国家政策一点儿不关心,这样能有前途?什麼最厉害?政策!政策叫你生你就生,政策叫你死你就得死!”
  果然在宣传“计划生育”。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儿,晚婚晚育就是响应党的号召。
  王向东笑道︰“大姐这回一不小心又积极了一把。”
  “别拿你大姐找乐儿,没大没小。”林芷惠嗔道,然后转向程乃器说︰“政策归政策,多生一个俩的咱还养活得起。”
  程乃器激动地说︰“我妈也这麼说。”
  王向东说︰“对,生你们的。姐,咱得争这口气,不生出儿子来不罢休。”王慕超恼笑道︰“你以為我是猪啊。”
  王老成道︰“你们瞎吵吵啥?国家不让生了,就有国家的道理。没听电视里讲吗?人口爆炸啊。”
  “切,电视里说啥您都信?真搞计划生育也没啥不好,不过谁家多生一个俩的,也不用国家养,谁生谁养,碍别人筋疼?”
  王老成一面觉得自己儿子说得有理,一面说︰“你算老几?人微言轻。中央说话了,就得听!跟朝廷顶牛,谁落了好结果了?”
  林芷惠嘟囔道︰“没个儿子不行,那不绝了后?要是将来老三媳妇也生个闺女,你还拥护计划生育不?”
  王老成闷一下头,不服气地说︰“人算不如天算,想那麼远做嘛?到那时侯政策还不定又变成啥样呢。”
  “也许还不叫生了哪。”王向东举著外甥女笑道︰“咱小洋洋算拣了个便宜。”
  “我是没啥想法。”程乃器说,“就是我妈不甘心。”
  王向东问︰“姐,洋洋她奶奶疼她不?”王慕超揶揄道︰“当然疼啦,整天教育孩子跟我要小弟弟,见了对门的小小子也是亲得没够,说什麼人家媳妇真是有本事,风言风语念给谁听?那天我听不过耳了,就白了她一句︰怨谁?要怨就怨你儿子没有那个好种!”
  大家都笑起来,王老成说你也是个混帐丫头,要在旧社会,程乃器就该休了你。
  王向东看一眼蔫蔫笑著的二姐夫,问二姐︰“你婆婆没跟你急?”
  “急啥?她干吃著。”王慕超笑道︰“自打你去过以后,她也知道咱家不是好惹的了,轻易不跟我正面交锋,可这软刀子抹来抹去的我不更难受?”
  林芷惠敷衍道︰“你知足吧,婆婆还能跟你一辈子?赶上洋洋她爸是个老实体贴的,就够啦。而且老人的心情咱都理解,谁不想抱孙子?不过我呀,倒是蛮喜欢闺女的,小棉袄呀——将来知道疼人。”
  “行,那我将来就奔这方向努力。”王向东说完,被一直在旁不语的大姐笑著捶打了一下。
  一家人正热聊著,突然门响,大罗著脸闯进来,也不跟旁人打招呼,直接就说︰“老三,先给我拿俩钱儿!”
  “嘛事这麼急?”
  “倒霉催的,我哥喝药了,正往医院送呢。”
  大家都感觉意外,大过年的怎麼能这样?王向东赶忙穿上外套,摸摸兜里问︰“得多少?”王老成说︰“有备无患,多拿!”
  王向东掀开铺头,把一个报纸包往怀里一揣,就往外走︰“我跟你一块儿去!”
  王慕超嘱咐道︰“鼻涕罗,记住药单子上写你的名字,你哥没工作,没地方报销去。”
  王向东和大罗风风火火地出去了,林芷惠责怪道︰“老二你也真是,这麼大了,还叫人家鼻涕罗。”
  慕超笑道︰“一急给忘了,他大名叫什麼呀?”
  “罗……罗光荣吧。”王慕清说。
  林芷惠嘆气道︰“罗家也是没好命啊,老大小时候得了病,没钱治,活活耽误了,瘫了;老二倒是争气,从操作工熬成了技术员,可是这个对象一个接一个地吹灯,跟走马灯似的,把罗家两口子的心都给走碎啦。”
  王老成说︰“唉,还不是因為这个瘫子?谁家姑娘愿意进这个门?”
  二女儿说︰“瘫子也是不省心,大过年的寻死,不是给一家子添堵吗?”
  “真死了倒好,少个拖累。”王老成嘟囔著,唉声嘆气地替罗家发愁。
  掌灯时分王向东一脸疲惫地回来了,慕超三口子已经回了婆家。一家人赶紧问情况,王向东说︰“没事了,洗了胃输液,折腾了一下午。瘫子是不想活了,大概是过年时候大罗说了句抱怨他的话,赖他拖累全家,他就偷偷把耗子药给吃了。”
  “唉,大罗……罗光荣是吧?这孩子也是不懂事,怎麼能当著他哥的面说那种话?”
  “大罗也是憋急了。”王向东一边洗脸一边说,“还有饭不?饿疯了快。”
  林芷惠赶忙去热饭,王向东擦了脸,坐下来点上烟说︰“刚才我踫见何迁了。”
  “他做啥呢?还教书呢。”
  “教呢,看样子要坚持不下去,一个劲问我买卖咋样,赚了多少钱,呵呵,我能告诉他吗?”
  “哼,你就是心脏,才不会拿正经心思琢磨人家,何迁哪不比你强?你以為你挣了俩臭钱就算本事了?人家教书育人,现在可算个光荣事了,咋叫‘就要坚持不下去’了?”
  “隔行如隔山,您不明白。他不是临时的嘛,原来以為能转正呢,现在看来越来越没希望,妈的,教育界不比咱工厂干净呀,知识分子更缺德,没有关系再有本事也不行。再说了,何迁他又能有什麼真本事?不就糊弄著初中毕业嘛,都是一块儿长大的,谁还瞒得了谁?”
  “天下乌鸦一般黑。”王老成嘟囔著,又说︰“你也是,人家要真想干买卖,你也别藏著掖著呀?老邻居了,拉他一把又不损失你什麼。”
  “就他?他要做买卖还不把自己奶奶都赔进去?做买卖可不是简单事儿,随便扒拉个脑袋就能充数?”
  “你小子还甭得意,还没到哪里呢,就开始看不起这个那个了。风水轮流转,将来何迁兴许能跑到你前头去,到时候,回头拉你一把是他,翻身踹你一脚也是他。所以这做人啊,讲究个积德行善,就怕将来有报应啊。你今天随便一句话,一不留神也许就给自己后半辈子种了因果啦。”
  “咳,我信您的还不成吗?今天我也鼓励那小子了,我说甭上火,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不会叫尿给憋死。”
  “你这话等于放屁。”
  “嘿,您以為呢?他还真感激我了,他说啊︰王向东你这话又给了我力量了。嘿嘿。他还敬仰我呢,说什麼士别三天当刮目相看。听得我那叫解气!”
  “哼,你这德行的,在古代就叫小人得志,最没出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