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秋季,王向东约上四姐等几个摊主,一起去南方进了次货。一路上只是乱谈,看样子四姐已经“忘记”那次不愉快的“西装事件”。到了石狮,四姐带王向东单独请了批发冒牌“路易-威登”的侯扒皮,敲定了九河不许第三家再从这里进货的君子协议。
  王向东问四姐︰“虽然弟弟也干了两年了,可是对这些南蛮子的脾性还是没把握牢靠,你觉得哪几家够板,多给我介绍几个主顾啊。”
  四姐笑道︰“这得看缘分,我看著可靠的,未必适合你。关系都是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干咱这行的很少有不上点小当的,不过只要做事规矩,不破人家财路,就没人害你,大家都是要发财的嘛,你是给他们送钱的,欢迎还欢迎不过来呢。这里面门道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小路弯路走得多了,慢慢连起来,也能铺成金光大道。你慢慢体会吧,只要你是做生意的料子,早晚都会弄明白,不然,就是教你一千一万,也是白搭。”
  “姐姐你还是不肯让我省事啊。”
  “告诉你捷径就等于害你,只有自己闯出来的道儿走著才塌实。”
  王向东说︰姐姐高见。
  其实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愿意给瞎四姐一个当前辈的机会,哄她个高兴罢了。时间长了,他渐渐觉得瞎四姐也不过如此,并没有传说中的那样威风八面,毕竟是个女流,不过是依赖著比别人早进几天滨江道而已。只要假以时日,将来能在这里对后来人说三道四指点江山的也许就是他王老三,什麼四姐,靠边凉快著吧。
  回了九河,许凤赶紧把这些天的帐目一五一十地对王向东报告,王向东看看算术本上的记录,又扫一眼货架上的衣服,很满意,当即说︰“妹子干得挺好,三哥放心了,天儿也慢慢凉了,三哥这里的羊绒衫你随便挑一件,算奖金吧。”
  许凤兴奋地谦虚︰“这是我应该做的,三哥你太客气。”
  “甭跟我客气,在这里我就把你当我亲妹子看待,只要把摊子盯住了,三哥没有慢待你的时候——我的话可是落地為死,羊绒衫啊,随你喜欢拣样儿挑,一时半会儿还挑不软你三哥。”
  许凤也欢喜著不再推辞。
  没多大工夫,大罗就拿跑来了,先问王向东进了些什麼货,看看有什麼适合匀给他几件的,王向东应了。大罗一边笑,一边从塑料兜里拿了几件西服,王向东先笑︰“又是哪个同事给你推销的?”
  “一年被蛇咬你还十年怕井绳啦?这是咱自己家出的,你看看咋样?”
  “李爱华做的?”王向东接过一件西服铺在柜台上看了看,赞许说︰“不错嘛,缝上个标签,当‘皮尔卡’卖都有人信。”
  “你要看好就留两件,帮我卖卖。”
  “喝,当上贩子啦。真是李爱华的手艺?”
  大罗憨笑道︰“你还看不出来吗?她也就扎个喇叭裤还就乎,上档次的玩不转,我们请了俩师傅。”
  王向东笑道︰“又走我的老路子,直接去南边进货多省事,一看你就是个小农水平,还玩自產自销哪。”
  “我也是家里有那个嫌人,别说李爱华了,连我哥都能靠床上给划个尺寸什麼的,弄点儿事忙活著,他也塌实啊。”
  王向东感慨道︰“那倒是,等你挣了钱,给你哥弄个轮椅吧。”
  “计划著哪。”
  大罗走了,王向东吩咐许凤把他拿来的几件西装掛在显眼地方︰“还别说,这几件衣服放在这里,也不掉咱的档次。”
  衣服还没掛利落,就来了买主,试穿了一下,没费什麼话,就交钱搞定,王向东就乐,说这傻子,弄不好还以為撞上名牌了哪。
  “回头你怎麼给罗哥结帐啊,咱不能白卖吧?”许凤提醒道。
  王向东说︰“人家也是请人做的,跟他对半分利吧。”
  “拿咱可有点亏。”王向东白她一眼︰“我们哥们儿弟兄之间,哪讲什麼亏了赚了的。”
  许凤倒是机灵,一看王向东的眼色,就不多嘴了。
  转天,许凤就穿了胸前绣红花的白绒衣来上工,问王向东可好看。王向东说好,妹子你就是一衣服架,什麼衣服穿你身上都能给它挑起来,有你往店里一站,我还省了广告费呢。
  “三哥你净会取笑人。”许凤脸一红,从他身边向里走去,那种熟悉的化妆品味道淡淡地飘过,王向东闻得很舒坦,脑子里恍惚记起些什麼,又追踪不清。
  来客人了,王向东赶紧让路,跟许凤一起热情招呼,有了第一拨顾客,人流就陆续著不断了,王向东喜欢这样的热闹,即使看的多买的少也无所谓,他觉得人气才是首要的。朱老板说的好︰买卖不做没关系,叫个朋友总可以。
  忽然,一股淡漠的花粉味道飘入气息,许凤正在远处,王向东下意识一回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著自己看墙上的毛衣。
  米彩儿?
  王向东愣了一会儿,等她往前一挪步,终于看了个侧脸,不是米彩儿是谁?
  “彩儿?”
  那女人有些意外地转过身,露出淡淡的笑来。王向东眨巴下眼,尷尬地说︰“认错了。”一面抱歉地笑,一面诧异著米彩儿是不是有个失散的姐妹,怎麼这麼象呢,除了那笑容和目光,活脱脱就是米彩儿嘛。
  很象米彩儿的女顾客看了一遭,左右试了几件衣服,也没有贡献点利润,扭搭著小屁股走了。王向东一直目送著她淹没在人流中,才悵然地收回目光。许凤正好招呼他结帐,王向东看一眼许凤,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一下想明白了︰原来她身上的化妆品味道正是淡漠的茉莉花的香气,米彩儿的香气。
  收了衣服钱,王向东不觉得有些愣神,望著漫漫的人流,想象著米彩儿真的能突然走到他的服装店前。她现在怎麼样了?
  已经很久了,他不曾这样专注地想到过米彩儿,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对那段最初的浪漫耿耿于怀。他开始想象如果当年娶了米彩儿,生活是不是会更美好?他想应该是吧。也是在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陈永红在他的生命里似乎从没有重要过,她只是和他一起在结婚证上合了影女人,他的儿子的母亲,一个偶尔会给他讲讲党的政策企图指引一下道路的朋友,而不是他的爱情,不是他的激情和浪漫。他说不出陈永红有什麼不好,他也不能拿她跟米彩儿比较,她们是两种类型的女人,况且,在他的心里,米彩儿依旧是个美丽清纯的女学生的模样,他记得她的茉莉花般淡淡的清香,记得她娇羞又热烈的身体,记得她的笑。陈永红几乎没有一点东西可以使他联想到米彩儿,陈永红以完全不同的姿态侵略了他的生活,甚至覆盖了他的回忆,米彩儿在她的身影里几乎是完全地被掩藏了。
  可今天,一个仿佛的身影,一阵仿佛的香气,使这一切突然甦醒。甦醒后是无法呼唤的惆悵。
  许凤在他的身边整理著被顾客弄散的衣服,他轻轻地吸了口气,让她身上的气息刺激著自己的嗅觉,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个女孩比以往多了几分亲近。他下意识一般告诉自己以后要对她好些。甚至,他真的开始希望自己能有这样一个妹妹,一个有著淡漠的茉莉清香的妹妹,让他爱和宠,以及悄悄地怀念。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细腻和柔情,忽然间觉得自己有些小资產阶级情调,不过这情调很合他的胃口。他以前不知道。和米彩儿在一起的时候,还太小,只知道偷偷的愉悦,只知道豪言壮语山盟海誓,却不知道生命里还有一种东西叫哀伤和细腻,以前他以為这种东西是不适合自己的,他以為自己只会狂野、激动和大鸣大放。
  心思一细腻,时间也仿佛过得娇柔迟缓了。
  礼拜一,买卖稀。王向东早早就招呼许凤落门,许凤说︰“再呆会儿吧,我回家也是闲著,你有事就先走好了,反正也没什麼人。”
  王向东说︰“歇了,信著劲儿干没个完,走,我带你骑摩托兜风去。”
  “真的?咋这麼好心情?”
  “我答应过你,忘了?”
  许凤欢喜地把自行车推进店里,随王向东出了市场,到存车处把摩托推出来,慢慢骑著出了闹市口,一上大马路就开始撒欢。许凤在后面尖叫起来,一把攥住王向东的衣服。
  “没关系,你尽管抱著我。”
  “你是没关系……”
  王向东笑道︰“你还怕踫见熟人咋著?都啥年代了,还那麼封建。”
  许凤试探著把他的腰轻轻抱住,王向东问︰“想去哪?”
  “看海去吧。”
  “你以為这是飞机啊,到了海边天就黑了,我带你看看西郊大空场去,听说那里建了个大市场。”
  许凤说好啊,然后又笑起来︰“三哥你就知道做生意,带人家兜风也要去市场。”
  王向东笑道︰“那咱就乱转吧,反正你就是想坐摩托。”
  许凤咯咯笑得甜美。
  顺著海河跑了一大截,一直是狂奔,许凤在后面欢快地乱喊,王向东也一路乐著。
  王向东把摩托停在桥边,回头问︰“怎麼样?还过癮吗?”
  许凤散乱著头发笑道︰“太好玩啦!”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搂著老板的腰,赶紧松手,脸也飞红了。
  王向东只看得一呆,脱口问︰“你抹的什麼化妆品?很好闻。”
  许凤努嘴道︰“没牌子。”
  王向东长出一口气,望著汤汤东去的骯脏的海河,感慨道︰“好几年没来这里游泳了,忙。”
  “我真纳闷你们男孩子,这麼脏的水也敢下去?还不越洗越脏?”
  “你信不信,等哪天三哥有了大钱,就把海河给它抽干了换成山泉。”
  许凤只是笑,她当然不相信。
  王向东说完了也笑,他是被自己的远大志向感染的。听到许凤的笑声,他就说︰“跟著三哥好好干吧,将来有你好日子过。”
  “只要你不嫌弃,我跟定你了。”许凤话一出口,自己先笑,红著脸在背后推王向东一下,补充道︰“我是说给你卖衣服啊。”
  “我也没往别处想啊。”王向东笑道。他不知道有多久没这麼轻松过了,生意生意,整天就是生意,他从没烦过,也没感觉疲惫,只是忘记了生活还有这样一种轻松的过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