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了。这天风大,生意不是很好。王向东正坐在门后面修指甲,卖盒饭的“娃娃脸”跑来了,喊三哥。
  王向东跟他不是很熟,只是每天要吃他盒饭,才混得脸亲,其他交往倒没有过。王向东看他一脸亲密,就笑道︰“兄弟坐,今天人少,买卖都不旺,你那里也不行吧。”
  “差著行事啦。”“娃娃脸”边说边把手里的盒饭放下,“三哥,这个送你的。”
  “呵,年底吃结余啦?”
  “哪呀?别人我看他脸白!对三哥我高看一眼。”
  王向东把指甲刀往柜上一放,先打开盒饭看看,鸡腿米饭,然后笑道︰“说吧兄弟,有啥要三哥帮忙的?”
  “娃娃脸”一挺身子,笑起来︰“為什麼我高看你一眼,三哥你到底是心明眼亮,我要啥也不说就走,你还得别扭不是?”
  “别扭。”
  “那我就说了——还真有事求你。”
  王向东把盒饭一盖,往“娃娃脸”跟前推了一下,笑道︰“要是解放台湾这麼大的事儿你可别求我啊,这个盒饭我也吃不起。”
  “瞧你说的,纯私事儿——高学良你认识吧?”
  “只要没有重名重姓的,就算认识,那是咱姐夫,干啥?找他搞指标可没有,他就是一小干部,没实权。”
  “三哥你一张口就是远大的,透著档次高——我一卖盒饭的要啥指标?又不想买空卖空。跟你说实话吧,我跟高学丽搞对象呢。”
  王向东了啦︰“嘿,这你得找民政局啊,现在又不搞成分论,卖盒饭的咋啦?高学歷的姑娘就不能追求?……”
  “三哥你听拧啦,这高学丽她是高学良的妹妹。”
  “操,你说清楚了呀。”王向东又笑起来,“咱哥们儿有这层关系,咋不早来认亲?怕我白吃你盒饭?”“娃娃脸”委屈道︰“以前我真不知道自己还有个亲戚潜伏在这里。”
  王向东笑著然后点著“娃娃脸”的脑壳道︰“你怎麼跟前面卖衣服那大罗一德行,追人家妹妹还走哥哥路线,学国民党曲线救国咋著?”
  “不是,我跟学丽搞了三年了,都似定终身了,过几天我得去他家接受审查去,别的倒不怕,就是她哥叫我头,国家干部啊,我晕。”
  “高学丽干嘛呢?”
  “奶粉厂工人,我们就是在那认识的,后来我不是不尊重领导嘛,给开除了,妈的提起来就恼火……”
  王向东说行了,你对象不也就是个小工人嘛,我还以為多高贵呢。这个忙我帮,今明两天我就找我姐夫给你吹牛去,要是成了好事你免费给许凤我们俩送一个月盒饭啊。
  “娃娃脸”瞄一眼在里面笑的许凤,拍了下胸脯︰“你们俩后半生的饭辙就冲我说吧!”
  “打住,我可不想吃一辈子盒饭。”
  王向东说了就做,转天就找大姐夫去了。
  高学良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王向东说啥事?
  “贷款的事儿,你现在有没有能力还贷?”
  “两份我也还得起,不过咱不急,不是还没到日子呢吗?国家的钱用著方便,不催急了我不给她。”
  高学良一晃脑袋,说你咋有这想法呢?不对呀。你还是适可而止吧,困难时期不是已经过去了吗?现在就塌实地做买卖,稳扎稳打地走,塌实。
  “是不是政策有什麼波动?”
  高学良说︰“没有,今年不是还开放了14个沿海城市呢嘛,经济政策有进无退。问题出在我们内部——实话跟你说吧,我们部长找我谈话了,说有人反映我给自己亲戚担保贷款的事了,在区委的影响很不好……”
  “行了,姐夫我明白了,我不给你的政治前途制造障碍,这钱在不贷了,弟弟也真不却它支持了,我还得存点儿钱支援国家建设哪。”
  “这就好,你姐还说你是头呢,我看三弟你最明白事理。”
  王向东说︰“我就是认一个理,你帮我,我就不能害你。”然后说了前一段跟瞎四姐的别扭︰“我当时是一个念头没转过来,结果把事儿给弄砸了。”高学良说︰“这事我听说了,你呀,你这叫利令智昏哩,不管跟那个什麼瞎四有没有关系,来路不明的东西也不能沾。当时我一听这事儿也上火啊,不过后来看你们处理得挺好,也就没再过问。”王向东撇嘴道︰“我就知道那个姓焦的準跟你卖弄去。”
  高学良说︰“官场嘛,大家不一定什麼时候就得求到谁,别人的好处咱要记得。”
  “当然了,要不我凭啥让他表妹到我那里看摊呀?”
  高学良嘱咐道︰“你可得长个心眼,别当著他表妹的面儿口无遮拦……”
  “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没问题,现在他表妹跟我的关系比跟他还亲哪。”
  高学良笑道︰“你可得小心呀?别出啥故事。”
  王向东说你想哪去啦?说完,心里也是有些后悔,不该跟高学良乱说的,万一大姐回家念叨,把话再传歪了,可不好料理。
  其实他跟许凤还真是越来越亲近,许凤整天三哥长三哥短地,比叫自己亲哥哥还上癮,他也乐得消受,平时的服装有什麼好看的款式,只要适合她的,就要她穿著,值当展览呢,穿够了就上架卖,反正也不脏不破,照样不耽误赚钱,还哄得许凤一个高兴,自己也赚个心旷神怡。
  中间有两天许凤家里有事,请了假,王向东一个人在店里,还真有些寂寞呢。许凤回来了,他就开玩笑地告诉了她,许凤红了脸笑,很满足的样子。
  王向东怕高学良来了兴趣再打探许凤的事儿,就赶紧拉到正题上,提起“娃娃脸”来,说他看上了大姐夫的妹子,而且俩人已经私定终身了。
  没想到高学良只简单问了问“娃娃脸”的情况,就不多管,反而笑道︰“我那妹妹也是个好吃懒做的,就是脸蛋漂亮,银样蜡枪头啊,能有人要她我就高兴,还挑挑拣拣做什麼?——不过这话你别跟小金说去。”
  小金就是“娃娃脸”,全名叫金水旺。
  金水旺原来在奶品厂当警卫,因為打架斗殴被开除的,不过对外人,他只说是因為自己太梗直,跟领导有矛盾。王向东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真相,不过那时真相已经不重要,金水旺已经不再隐瞒歷史,他谁也不怕了。
  说著话,一年就翻了过去,新日歷牌又撕去一半的时候,娃娃脸和高学丽也结婚了,王向东并没有真的享受每天吃白饭的待遇,不过金水旺两口子对他的态度绝对没的挑,热情百倍。这时候,“好吃懒做”的高学丽也办了“停薪留职”,跟金水旺一起卖盒饭,在滨江道市场的两个进出口各支了个摊子,听说高学丽干起自己的买卖来,精神头也上来了,除了喜欢打扮,好吃懒做的恶习倒是改掉了。到了饭口,金水旺还要蹬著三轮给摊主们送货上门,小生意也干得红火。
  相对来说,王向东的生意并没有什麼大变化,每天银子稳赚,腰包越来越鼓了。倒是家里翻盖了平房,电冰箱、洗衣机都齐了,小日子叫街坊邻居羡慕得眼红。王老成也退休了,每天跟老伴儿在家里哄孙子,享受著万元户儿子给自己带来的“现代化”生活,无限知足,对儿子选择的道路也不再说三道四。
  /
  这一年的秋天,李爱国在解放军的第八次“大裁军”中转业了,关系直接调到九河市公安局,没多久就到北区刑警队当了副队长。
  老同学当然要聚会,连何迁都找到,只是少了丰子杰,说了原委,李爱国难免感嘆。王向东说他跟大罗总是隔几个月就去看他,丰子杰在里面混得不赖,只是没有了当年被劳教时的张扬,情绪一会儿消沉,一会儿激愤。李爱国说︰“本来我该去看他,可是现在我刚到公安口儿,还没站稳,不方便进出劳改队这种地方,回头我先写封信,鼓励鼓励他吧,浪子回头金不换,不管怎样,将来出来了,我们这些老同学也不会不管他,你们也要多鼓励他,让他多看光明的一面。”
  何迁就不胜感慨,说李爱国你当了几年兵,觉悟真的高不少啊,要不是因為我爷爷的问题,我也上前线了,就是让越南鬼子打死也光荣啊,总不至于现在给人刷盘子,这帮同学里我最落魄了,都不好意思来见你。
  李爱国少不了又鼓励何迁几句。
  王向东笑道︰“要不是因為咱哥们儿一块玩尿泥长大的,还真看出你以前是个小地痞呢,装,接著装,我看你有多大板劲?”
  大伙就笑,说王向东不会讲话,容不得别人进步。李爱国打他一拳,大声笑道︰“人不能叫歷史给绊住了脚啊,谁知道自己将来能变成啥?我要知道自己能当兵,还犯得著满街抢军帽去?”
  提起军帽,大家就笑大罗,大罗不忿地说︰“你们这帮孙子,当初净攛掇我抢,抢到了给你们,你们夸我几句有风格我还挺美,一旦失手叫人家逮住,我挨臭扁的时候你们早撒丫子啦。操,越想你们越不可交!”
  王向东指著李爱国笑道︰“第一个跑的总是你大舅哥。”
  何迁说︰“现在就不同啦,该轮到别人跑他狂追了,人民给的权利啊。”
  “不是权利,是职责。”李爱国纠正道。
  王向东笑问︰“要是有一天我出了屁,在前面跑,你追不?”
  李爱国沉吟一下道︰“但愿不要有这个局面。”王向东立刻大笑,说李爱国你他妈真深沉假深沉啊,还但愿?老三我能有叫你追的那一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