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李爱国他们聚会以后,何迁的情绪很糟,看人家一个个都春风得意的,自己呢?一时想不开,老毛病又犯了,揣俩馒头跑解放桥下干坐了一上午,抽了两盒烟,也没琢磨出道道来,虽然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可他发现自己走不动,千言万语就一个障碍︰没钱。
  就他挣那俩钢崩儿,除了生活挑费,是没有积蓄可言的,奶奶有是个病秧子,没钱上医院,只能买点便宜药好歹活著。有时候,他也想摆个小烟摊儿弄俩钱,可没资本,也想过跟王向东张口,可他拉不下这个脸来。他不想欠任何人任何东西,钱和感情都在内,同时他又觉得这个世界欠他太多,他早晚要讨还回来。以前是爷爷被错误打倒,弄得家破人亡,他也被剥夺了上进的机会,后来好不容易当了民办老师,虽然又是上夜校补习又是卖命地工作,最后还被有门路的人给排挤出来,现在呢,一个人空怀壮志,却只能天天到饭馆刷盘子,勉强维持祖孙两人的生活,还要时刻看人家的脸色,呸,如果他家不倒霉,那些家伙算个鸡巴!
  何迁愤怒地咬了一口馒头,嚼了半晌咽不下去,又舍不得吐,只好反復努力著把嘴里的面浆分批往嗓子里送,咽著咽著就流下泪来。手里的馒头被攥成形状奇怪的一团面疙瘩。
  “我一定会有钱,我一定会比他们都强!”
  何迁腾地站起来,脑袋“咚”地一声顶在桥狐上,加上坐得久起得急,一时眼冒黑光,手脚不听使唤地扑跪在地上,晃荡了好几下,才清醒过来。
  “操他妈的,我咋这倒霉?”何迁悲愤地哭出声来,要不是知道自己水性好,当时连投河自尽的心思都有了。
  几声笑把何迁惊动了,原来是几个孩子正往桥下扒头看新鲜。何迁吼道︰“看你妈嘛?!”
  孩子们起哄地一叫,跑散了,不知是谁,回手还砍过一块砖头来,砸在何迁的脚上,疼得他又是一蹦,大骂著跳到河沿上,孩子们早跑开了。何迁懊恼地甩了两下脚,擦把眼泪把馒头揣进兜里,扳著拦河堰爬上去,沿著马路往饭店方向走。
  不管怎麼著,还得先去刷盘子。人穷志短啊,妈妈的。
  到了饭店,先挨训斥,何迁也只是在心里狂骂,嘴上连连应承,抓紧收拾桌子。
  “二楼雅间!”
  随著一声吆喝,何迁跑上去,进雅间抄拣残局。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客人相搀著向外走,挤得瘦小的何迁一个趔趄。一个红脸膛含糊不清地说著︰“大主任,这买卖您一定给我促成!支援农村建设您有一功!”旁边的似乎更醉,忽悠道︰“小唐!别说十吨,就是一百吨!一千吨!我也有!不过得我高兴了……不高兴,一根也不卖!”
  何迁进了屋,看著一桌狼籍大餐,嘟囔道︰“牛逼什麼,土佬冒儿!”顺手拣了粒儿花生豆扔进嘴里。
  “耶!”突然,他看见靠旮旯的椅子上,赫然放著一个“首都牌”的手提包,何迁赶紧向外追,刚一出门,又戛然止步,看看左右无人,迅速地跑进去,拉开手提包拉链,里面是件衬衫,好歹一捏,下面是硬的,扒拉开衬衫一看,是个报纸包,几猛用手指一抠,露出一角儿,搭眼一看,当时头都大了——整沓的人民币啊!还都是“大团结”!!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要不是有天灵盖拦著,非窜到房顶上不可。何迁颤抖了,呼吸几乎停止,心却跳得山响,急如乱鼓。何迁感到自己的眼泪又要下来,风吹帘动,何迁猛一回头,没人,却已经汗湿了脊梁。
  不能再犹豫了!何迁红了眼一般把头探出窗口,下面是一条只能容一人宽窄的墙隔断,一边是饭店的后墙,一边是居民区的后房山,中间堆满了陈年的垃圾,根本没人收拾。何迁伸手一提,手提包就出了窗口,向斜前方一用力,直接扔进垃圾里,通地一声陷落进去。
  下面骂街了,何迁手忙脚乱地收拾桌子,地摔了一个碗,赶紧划拉进托盘,醉了酒一般冲下楼去。
  “你他妈丢了魂儿啦!”大师傅咆哮著。
  何迁不答话,疯狂地刷盘子。
  “嗨嗨,干嘛哪,盘子刷漏啦!”
  何迁一哆嗦,赶紧换了另一个盘子接著刷。
  一会儿,就听外面乱,何迁耳朵一支,紧张得咬紧了牙,生怕自己得得打颤。
  丢包的主顾找回来了,醉醺醺在外面急喊。一会儿声音小了些,估计店主领著他上楼了。
  “何迁!上来!”
  何迁一下蹦起来,眼光迷离,被师傅踹一脚,赶紧上楼去。
  雅间里一通乱,已经坐下的一拨客人不满地嚷嚷著,刚才被“大主任”叫做小唐的客人双眼通红,正在门口转磨磨,店主正在啟发他︰“你记得清楚?肯定没带走?”
  “绝对没带走。”
  “你们都喝高了,是不是记错了?”
  “谁说我喝高了,清醒著哪,我连这个屋都记得準,就是靠旮旯那个座位!”店主一转头看何迁上来,急问︰“刚才收拾桌子时候,没看见有个手提包吧?”
  “没……没有!”
  “当时还有别人吗?”
  “……有几个客人来看房间,乱腾腾一阵就走了。”
  小唐一看没戏了,当场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完啦完啦!我闯大祸啦!都是乡亲们的血汗钱啊,这下可完啦!我倾家荡產也赔不消哩!两万八呀两万八!老天没眼啊,咋专坑我这路实在人哪!没眼啊,没眼!”
  何迁心里发虚,腿也渐软,越看姓唐这位的凄惨样越不敢久留,赶紧跟店长说了声,下去刷盘子。
  心神混乱地干著,终于听到失主的哀声离去,这里何迁的心已经冰凉,努力振作一下,才逐渐进入状态。
  熬到晚上回家,躺在床上自然是不能入睡,满脑子都是成捆的“大团结”和失主绝望的哭声,翻来覆去总算过了子夜,何迁躡足下了地,提著鞋小心地开门出去,穿上鞋就跑向饭店。
  到了,看看左右,黑糊糊地没个人影,何迁一扁身子向墙缝里钻去,脚下一活动,沉闷多年的垃圾就泛滥起刺鼻的味道,哪里还顾得?正往前挪著,屋顶上突然一声凄厉的号叫,何迁差点晕死在垃圾里,原来是一只猫。
  二十分鐘后,何迁回到了家里。不敢开灯,就扎在厕所里点了蜡烛,把手提包打开,上面的衬衫看也不看就扔在一旁,几把就撕开报纸包,虽然早有準备,但亲眼看到三打现金放在手里,何迁还是吓得惊战了一下。钱啊,这麼多钱!
  何迁的心颤抖不止。
  以后就可以干点儿自己的事业了,奶奶就可以好好地看病了,家里的一切都会翻天覆地地变化——钱啊,你咋这麼好?
  何迁先是蹲著看,后来干脆一屁股坐在阴凉的水泥地上,一会儿摸,一会儿捏地鼓捣那些钱,爱不够地爱。最后,他才拉过手提包,看见里面还有个塑料笔记本,封面上印著“斗私批修”的宣传画,打开,先看见几张空白介绍信,下面盖著“九河市红光县辛留屯公社”的大红章,介绍信的抬头都空著,下面写到︰
  ……领导您好,為响应党中央国务院的英明号召,大力发展农村集体经济,我公社辛留屯村全体社员在党支部的带领下,準备大干快上,建设一座现代化的大型养猪场,因為建筑材料紧张,虽已因地制宜,但仍需十吨左右的罗纹钢、角钢等支架材料,兹派该村第五生產大队队长唐国强同志到贵单位联系采购钢材事宜,望予大力支持!此致崇高的敬礼!
  “养猪?”何迁冷笑一声把介绍信揉成一团扔在脚下,又看笔记本,上面敢情是请客送礼的帐目,有六七笔,什麼某某物资公司,什麼某钢厂,送羊毛衫一件,送英雄钢笔两支,还有每次必请客,一花就是上百,时间地点都记得清楚。后面一写著备注︰某公司裘主任答应研究,有希望;某厂看不起农民,估计没希望,但还要努力;某厂钢材专销,不外卖。
  看来是一根钢筋也没买到手呢。
  何迁在潜意识里感嘆一声,目光游动回那几扎钱上,居然有些惦念那个在介绍信里被叫做“唐国强”的家伙,觉得这小子也是倒霉,简直比自己好不到哪去。
  突然,厕所的门轻响了一下,何迁惊悚地猛一回头,奶奶正往里扒头︰“小迁啊,你鬼灵精怪的样子,在做什麼?”
  何迁赶紧把屁股往钱上一挪,紧张地搪塞道︰“没啥,解手哪。”
  “咋坐地上拉?瞧你弄这一身脏!”奶奶气一下,马上就不信他了,她已经看见那个手提包,何迁看出她的目光停在手提包上,想掩饰已经来不及,只好先一步说︰“拣的。”
  “拣的?里面都有啥?”
  何迁眼楮立刻冒出光来,一下起身,扶住奶奶道︰“钱啊,奶奶钱!咱以后有钱啦!明天我就送您去医院看病,我再干个买卖,以后準叫您过上好日子。”
  奶奶的目光一错,看见了地上的钱,身子抖一下︰“不少呢。”
  “可不是嘛,两万八,我一辈子也攒不来这麼多钱啊。”
  奶奶急道︰“拿丢钱的人不定多著急哪,快,快送到派出所去!丢钱的肯定要到那里去报告,咱可不能贪这个财。”
  “不成!”何迁一下就急了。
  奶奶一把从他的搀扶下挣脱出来,急得乱抖手︰“小迁呀,咱可不能那麼黑心,弄不好这还是救命钱呢,咱再受穷,还不至于饿死吧,人家丢了钱,兴许就是一条命没了呀!咱老何家从没做过这种蘗,你马上给我送到派出所去!”
  “奶!為什麼这钱能落到我手里?这是老天公平啊,咱家受了那麼多冤屈罪,老天都看不过去了呀,凭什麼他们活得好?如果不是文革,咱家比谁不强?”
  “胡说八道!是丢钱的人让咱家倒霉的吗?咱再苦,也不能喝这区别忍的血解自己的渴呀,咱老何家祖祖辈辈就活个良心,你要不把钱送派出所去找失主,我就不认你这个孙子!“
  何前仪傻了,平时跟她相依為命的奶奶不是整天嘆气吗?她心里有多少苦多少怨还瞒得过他?今天这是怎麼了,到了嘴的肥肉倒想往外吐?
  奶奶弓著身子道︰“你想想,丢钱的人该有多著急?换了你,你会怎样啊?”
  何迁细心地劝解道︰“奶奶,您说的我都理解,可您想想,这麼多年了,有一个人替咱家著想过吗?人家不可怜咱们,咱倒可怜人家?”
  “我不懂那麼多道理,你是读书人,还当过老师,讲道理你能把我气死。奶奶就认一个良心,有良心,多苦都活得塌实。”奶奶说著,看何迁那孙子样还不服气,就顿足道︰“你要不听我的,我就告发你去!我就是拣破烂攒钱买耗子药自杀,也不会用这个钱!”
  何迁鼻子一酸,泪花闪动著说︰“奶奶你咋这麼说?您除了我,我除了您,这世上还有哪个亲人?我还不是天天想著让咱娘俩过上好日子?我就是要让他们瞧瞧,咱老何家又起来啦!”
  奶奶被他一说,也哭了,颤抖著手摸著孙子的脸︰“迁儿啊,其实最苦还是你,我还能活几天呀?这麼大了,连个媳妇也没有,呜呜,奶奶这心里怎好受?奶奶也盼著你好,有钱,风光,可咱不能留这个钱啊。我不懂道理,就认个良心,我怕自己死不安生啊~~”
  “别说了奶,我明天就去派出所,让他们帮忙找失主。”何迁把奶奶抱住了,望著斑驳的墙壁,眼泪华华地流。
  奶奶说︰“我陪你去。”
  “不用。”
  “不成,我得看著这钱放派出所,心里才塌实。”
  安顿奶奶睡下,又把手提包里的东西尽量按原样放好,何迁是无论如何闭不上眼了。看来这个钱是留不住了,可这麼送回去,说得清吗?即使人家相信自己真是拣到的手提包,自己真就白玩惊险了?热闹一通只落个狗咬尿泡空欢喜?
  搂著手提包,象搂个炸药包,何迁在黑暗里终于忍耐不住,又开了灯把钱取出来,排在褥子上呆呆地看,渐渐竟看出些生离死别的况味。
  什麼时候我也有这麼多钱啊。何迁咬牙切齿地说出了声︰“总有一天我要发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