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到正月初五,滨江道又开始热闹起来,王向东去落锁开张的时候,许凤已经到了,见了老板先笑道︰“几天不上班,心里还挺空荡的。”
  “不是想我了吧?”
  “讨厌。”这样的玩笑,在这里是很普通的,买卖稀落的时候,小老板们凑在一起打牌时,男男女女说起话来更是没个遮拦,姑娘家的脸皮稍薄一点儿就呆不下去。所以王向东这一句玩笑,在旁人听来,最多算是贫嘴,可许凤的心里却甜丝丝的。
  两个人都没提拜年的事,进去先收拾店面,慢慢就有了客人,也没机会聊天。
  中午叫许凤去买盒饭,许凤回来说︰“今天买盒饭的怎麼换人了?”
  “娃娃脸有事儿吧,要不就是新雇了人。”王向东并不在意,他知道金水旺不会有什麼事儿,要不他早两天就该知道消息了,虽然高学良来拜年时他跟陈永红回了娘家,不过要是有什麼出格的事儿,老爷子也一準会跟他念叨。
  三天后,许凤又说︰“金大哥还没来。”
  王向东说︰“我去看看怎麼回事。”起身去了市场另一头找高学丽去了。他倒不是真关心,只是好奇。
  高学丽笑道︰“三哥你还真惦记我们呀。金水旺忙别的呢,正跑手续準备开个小饭馆。”
  “是嘛,要干大啦。现在正是饭馆赚钱的时候。”
  “你还不是从小地摊干进了大堂?谁不往高处走啊。”
  “不过我水旺弟弟也是那个福相,要是换了别的棒槌,他再高也高不过肚脐眼儿去呀,妹子你算有眼光,将来就等著享清福吧。”
  谁不爱听豪华呀,高学丽被王向东一捧,粉脸儿也一下红光泛滥起来,连说“借你吉言”。王向东笑道︰“那这个盒饭你们还卖不?不卖就给我。”
  “呵呵,三哥你倒是不怕钱烧手,我们的饭馆就在前面不远,区政府旁边。到时候这边的盒饭就雇俩人看著了,我们在饭馆里两头忙,反正又不用自己下厨,多操点儿心就是啦。”
  “不赖,真不赖,别忘记开张时候请我喝酒啊。”
  “早打著你的牌哪。”
  王向东别了高学丽,往前溜达几步,看见原来大扁嘴林虎的水果摊已经易主给一个老头儿,搭訕两句,这个老头儿居然是林虎的叔叔,问了林虎的情况,老头儿直摇头,说没个音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王向东感慨两句,在摊上买了一兜橘子,死活放了几个给高学丽,然后拎回店里,招呼许凤吃。
  许凤一边轻巧地剥著橘子,一边问︰“金哥咋回事啊?”
  “野鸡变凤凰啦,準备开饭店哪。”
  “那可赚钱,三哥你怎麼不开个饭店?有大姐夫给撑著,到时候全是吃公款的,买卖多好做!”
  王向东笑道︰“你倒是门儿清啊,唉,谁不知道这个赚钱啊,不过你三哥没有三头六臂呀——要是你嫂子能跟高学丽似的不上班,跟我一起绑实了折腾,还有别人赚钱的机会?嘿嘿,不过咱也不能太黑了,没事的时候展望一下也就得啦。”
  “也是,嫂子干嘛舍不得那个班呢?”
  “人家是领导干部嘛,能跟我这臭个体户趟混水吗?”
  许凤笑著批判道︰“听你这意思,我嫂子还看不起你咋著?”
  “那她倒不敢,我供她吃喝穿戴,还给她买了个小木兰骑著,在厂子里也算威风的了,她敢看不起我?不过人家在心眼里肯定觉得自己高咱一档次不是,就算俩人都是蛤蟆,好蛤蟆它还嫌癩蛤蟆给家族丢脸呢不是?”
  “咳,嫂子不会那样想吧,她一个月挣那俩钱,还不够给三哥你塞牙缝的呢。”
  王向东笑道︰“不是钱的问题,人家在精神领域里比咱丰富,马恩列斯毛,世界格局国家政策,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屁点的事情人家都有本事给你提升到理论高度上去。”
  许凤不服气又满怀怜悯地说︰“你还挺崇拜嫂子的,那你们能有共同语言?”
  王向东顺手扒拉一下许凤的脑袋︰“你个小毛孩子懂什麼?还共同语言呢!有一个共同的孩子,有一个共同的被窝不就齐了嘛,语言能当饭吃?”
  许凤红了脸嗔怪道︰“胡沁了。你跟嫂子也这麼乱说?她不烦你啊。”
  “男人不坏,女人能爱?她爱听著哪。”王向东说完,又得意地晃了下脑袋︰“听说别人家的老娘们回了家,都跟爷们儿没完没了地倒腾单位那些沉芝麻烂谷子,不过你嫂子还真不跟我怎麼提单位里那些穷事,估计她也是怕我烦她。”
  “哼,人家那是嫌你档次不够吧。”
  王向东打个愣,嘿嘿一笑,然后自嘲道︰“这叫什麼?这叫因為知识上的差异,造成语言上的障碍啊。不过我正巴不得这样呢,耳根子清净了不少啊。”
  许凤有意无意的挑拨离间不成,有些郁闷,不觉敷衍地笑道︰“你还挺有水平的,什麼差异啦障碍啦,也是跟嫂子现学现卖的吧?”
  “切,你小看三哥啦,三哥读书时候叫‘四人帮‘给耽误了,可我这追求真理的劲头可没叫他们给扼杀,什麼时候闲下来,听听三哥跟你来一回谈人生谈理想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三哥不是猪头啦。”
  “我啥时候也没说你是猪头啊。”许凤笑道︰“我一直觉得你是最优秀的。”
  “真的?”
  “有假包换。”
  “那你可得小心了。”
  “小心什麼?”
  “一般受骗少女都是从这里开始上当的,最后越陷越深,拔都拔不出来了。”
  许凤扬手轻打他一下,破口笑道︰“讨厌~~”
  王向东正色道︰“记住三哥的话︰别轻信任何人,满大街都是披著羊皮的狼和披著狼皮的羊啊。你要想活得安全,就算你已经是羊了,也得装模做样地再给自己也披上层皮,羊皮狼皮都成,别怕热,该闷骚的时候不能不摆摆造型啊。到时候大家见了面,都看著眼熟,谁也不敢轻易下嘴,弄到最后狼跟羊自己就闹混了队伍,世界想不和平都不成啦。”
  许凤咯咯地笑著︰“那你也是一只狼啦?”
  “这我不能告诉你,不过你首先得把我当狼防范著,哪怕最后识破我其实是只羊呢,但开始千万别上我的当——跟谁都得有这份小心。三哥这是疼护你,把你当自己妹子看,才跟你说透底的话,都是人生感悟啊,能随便告诉别人嘛,呵呵。”
  许凤乐呵呵把一瓣橘子塞进嘴里,甜丝丝的,一边咀嚼一边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早看出来啦,你剥了皮也就是一只羊,你批上狼皮也是羊。”
  王向东吐出几个橘子籽,遗憾地说︰“这我就没办法了,将来我要把你吃了,你可不能怪我没提醒你啊。”
  两个人聊得真真假假,其实只混个热闹,内心里逐渐也都有些微妙的感觉,不过自己并不太清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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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礼拜后,金水旺的饭店开张了。
  王向东去捧场,首先觉得饭店的地段不是很好,要是靠市场再近些就好了。又一看牌子,“旺旺饭店”,王向东笑起来,说︰“兄弟,你咋想的?怎麼起了这麼个名字,响亮倒是响亮,听起来象狗叫啊。”
  金水旺一拍脑门︰“妈的,你咋不早来?我光图响亮了,没想旁的。”大家就笑,说这个很不错了,跟你名字搭配得好,水就是财啊,再这麼一旺再旺,不发都邪啦。
  “娃娃脸”金水旺招呼大家里面坐,说今天来的都是自己人,正好考考那两个厨师的手艺,不及格的换掉还来得及。
  进了里面,还算清新,就是人多乱腾,王向东往里一打眼,正看见姐夫高学良,高学良兴致挺高,好象正帮著妹妹妹夫招呼来宾,再一看,那几桌的人好象都是有头有脸的,估计是区委的干部吧。
  王向东一下就明白了︰金水旺这小子够尖,背靠著高学良这棵不大不小的树,光吃政府也够他赚了。可惜自己的服装不能让机关的人当工作服穿,高学良也没有那麼大权利。
  “妈的,好机会都叫他们抢去了。”王向东笑著对同行的瞎四姐说。
  瞎四姐笑道︰“你真是贪心没够啊,想让九河市的钱都流你们家口袋去?娃娃脸可是你们家亲戚呢,你看他赚钱都心里不平?”
  王向东又笑起来︰“哪呀?我是佩服这小子能钻营呢。”
  “这叫本事,至少人家钻得光明正大。”
  王向东只顾抻著脖子瞅那几个区里的领导了,看看是不是有在电视里见过的,并没有在意四姐又说什麼,只当是闲话,也就敷衍著应酬。
  这一桌都是滨江道的个体户,即使有叫不上名字的,也早混得脸熟,一会儿就聊得开锅了,王向东扫一眼高学良那边,大家都彬彬有礼的,气氛欢喜却不张扬,不禁略略有些小覷周围这些人,一时自己也没了大情趣,不象往日那样口吐莲花了。层次,这就叫层次啊,也别怪人们都看不起个体户,说他们除了钱便一无所有,这些人还大言不惭地说什麼自己“穷得只剩下钱”了,唉。
  王向东在骨子里还是向往那种高贵的生活的,他觉得自己即使不能,将来也要让儿子活得象个绅士。谁叫王老成总念叨老王家多少年前也是读书人家呢,可能在深心里也觉得自己本来就高人一截吧。
  话转到许凤身上,她之所以对王向东蛮有好感,很关键的一个原因,就是觉得他跟周围那些小老板们有许多不同,至少他在女人面前说话还算守些分寸,而且很懂得关心女人,粗暴、散漫只是针对那些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事情,这样细腻和野蛮的集合,使他有了足够的魅力吸引许凤这样涉世不深的女孩。
  而且以后王向东自己也会发现,他有一种灵活的品质︰当自己跟流氓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就马上变得流氓,当自己跟文明或假文明的人在一起的时候,自己也能马上进入状态,一下子也有礼有节地文明起来。他不认為自己虚偽,甚至不承认这是一种通过学习而获得的处世技巧,他只把这当作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宝贵能力,他唯一遗憾的就是自己跟“文明人”接触的机会太少。
  但王向东并不因此觉得苦闷,顶多是偶尔遗憾一下而已,遗憾自己没有赶上好时候,遗憾自己没能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没能找到一个可以展示文明人做派的舞台。更多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活得很好,并且将来会逐渐地更好下去,所以即使他不能稳固地与文明人们為伍,但也绝不会永远跟这些不修边幅满嘴喷粪的商贩们滚在一起。
  所以当将来的某一天,王向东终于坐在宽敞的写字楼里,一会儿开著奔驰请客,一会儿驾著宝马去收钱的时候,他的满足感并不完全来自物质方面,他觉得自己终于脱离了乱糟糟的让人想高尚也高尚不起来的自由市场,可以每天以优越、文明的微笑面对所有人了,这才是最让他愜意的事情。
  不过那些故事真的是迫近而又遥远,不论对于当时正坐在旺旺饭店里的王向东,还是如今躺在看守所硬板床上的王向东,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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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向东一直记不起那天在旺旺饭店是怎麼回到门脸儿的,只在后来听许凤说他喝得烂醉,情急之下,她只能提前落下半个门,掛了“暂停营业”的牌子,把王向东和自己放在里面,照顾个无微不至,天晚了,王向东还是半醒半醉的样子,说些什麼“要不是他们捣乱,我早娶了你多好”的烂话,吓得她半死,生怕被别人听去了,赶紧找人帮忙,死拉活拽地把他弄到出租车上送走了。
  王向东苦笑著没有解释,他知道自己失态了,可他说的绝对不会是许凤,一个醉到深处的男人是不会说谎的。不过他自己也不明白从“旺旺”回去后怎麼会突然提起米彩儿,或许在酒桌上大伙乱开过什麼玩笑吧,不记得了,以后也再没有人提起那天喝酒的事。仔细推测,可能是他们开了他跟许凤的什麼玩笑吧,也当不得真的,本来大家在一起就经常讲这些捕风捉影没影儿也晃出个影儿来的事儿互相找乐子,倒不是大家恶毒,只是无聊吧,互相并没有歹意。
  记得清楚的倒是“旺旺”的生意一路火暴,渐渐地在当块儿也有了些小名气,半年后就重新装修了门面,弄得档次高上去一大块,把周围的饭店都比得没了形象。据高学良说,区政府的一般接待几乎都是定在“旺旺”了,而且市场里哪个人有了酒局,去“旺旺”请客也是很有面子的事情。金水旺两口子真是除了数钱,一天到晚没工夫再找别的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