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夏秋之交,王向东的母校盖起了新楼房,同时,听说学校后身的平房区很快也要拆除几家,準备拓宽马路,看那布局,王老成家应该在所难免了。不过王家的人并不急,反正这个平房也是单位的產权,到时候不能叫他们一家五口睡马路牙子吧?
  果然,没多少日子,红旗轧钢厂的新家属楼分配下来了,王老成拿到了五楼一套两室一厅的钥匙,举家欢腾。这样,王老成终于离开住了30多年的老平房,带领一家老少喜气洋洋迁进新居。当年从农村光桿进城混生活的懵懂少年,这一刻才终于有了咸鱼翻身的感觉,王老成以為自己不在乎,等真的攥牢了楼房的钥匙,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盼望著这一天。
  从分房到搬家的那些日子,王向东忙得上窜下跳,现在不比前几年,再抓便宜人使唤著不容易了,那些朋友们杀的杀、抓的抓,忙买卖的忙买卖,都指望不上了,好在路边已经有了蹲活儿的民工,搞装修的、打家具的,漆工、苦力,一声吆喝,能上来一个连。
  有钱就是痛快。
  忙完了家里的事儿,才塌心地把脚扎在店里,这些天许凤算立了大功,王向东心里高兴,单独请她吃了顿犯,完事儿又跑到“新青年”去跳舞。许凤对此已经驾轻就熟,来来去去都欢喜著,在夜色里跟著王向东,心里总有种恋爱般的感觉。
  舞厅里,秦得利对快慢步都不再感冒,“迪”也不蹦了,非常投入地缩脖子拐胳膊,怪模怪样地跟一群小青年练“霹靂舞”,王向东看著就笑,说你这是什麼玩意啊,跟王八在开水里游泳似的。秦得利笑话他“老坦儿”,说这叫太空步,八十年代的新一辈要不会这个,非被歷史拋弃不可。
  王向东说︰“你看看人家,一个个都十七八儿,你这三张还卷边儿的人了,跟著装什麼嫩?”说著,拉起许凤到舞池的另一面去了,那里黑暗并且清净,是跳慢舞者的保留地带。
  这一次,鬼使神差,似乎没经过多少热身活动,两个人最终贴靠得紧密起来。许凤的双颊滚烫,心跳如狂,被王向东轻柔地带动身体时,脚步似乎踩在优游的云端,那是一种未曾经验的快乐和激动,虽然也羞怯著,却没有半星的耻辱。这些天,她在迷恋著台湾那边一个叫琼瑶的女人写的小说,那些浪漫的爱情故事常常使她的心被繚乱美艷的遐想佔据著,王向东的影子总是被无端地叠加在粉红色的小说封面上,使她微笑著,或者绝望。
  為什麼命运这样作弄我?為什麼不叫我早些遇见他?这生命里第一个打动他的男人,為什麼偏偏让别的女人先一步抢走?
  她觉得琼瑶的故事根本就是写给她的。不然,这些小说為什麼早不出晚不出,一定要在这种时候被风儿带到她的身边?
  她被海峡那边的女人感动著,也被自己的“遭遇”感动著,真的以為自己就是那些上不著天下不挨地的故事的主人公了。那个晚上,当王向东的胸膛第一次挨上她的身体时,她真的在瞬间的诧异后感动起来,难道……爱情开始了?就在她刚要庆贺自己二十岁生日的前夜?
  昏淡的光线里,王向东拥著许凤的温暖,仿佛拥著十年前的某个时辰,但他还清醒著,他知道这个是许凤不是别人,他小心地明白自己不该这样,可他不能抵抗隐约而膨胀的欲望的诱惑。许凤的青春无染的气息使他忘乎所以,许凤身上的茉莉味道又叫他不能自拔,而黑暗以及周围那些相拥而舞的人们,又给了他激烈的暗示和怂恿,于是他的臂膀试探著收紧了,而许凤也象钢厂流水线上的盘条一般委婉地顺进怀抱来。
  他们在黑暗里看著对方,不清楚各自的表情,只有身体的温暖在膨胀,以抵触的伎俩狡猾地融合著,一个甜蜜,一个自足。
  音乐停止,许凤还沉醉在王向东的怀里,直到被晃了一下,才惊醒,脸一下子热到耳后。灯亮了,给人的感觉仿佛刚闭幕了一场电影一般,刚才的一切恍惚起来,一下有些怀疑它的真实性了。
  王向东拉了她的手道︰“走,蹭秦得利两罐饮料喝去。”
  走过去,秦得利正眯著眼看他们乐,许凤赶紧把手抽出来,尷尬地笑道︰“利哥,毛毛没来?”
  “唉——”秦得利无所谓地笑道︰“过年啦,家家点灯,惟独我家[注1]——那骚货前两天跟我耍脾气,叫我俩大嘴巴给抽跑了。妈的,女人就是贱,你越顺著她她越上脸,简直不知道自己……”
  王向东拦了他一句︰“当著许凤的面别放屁啊,该掐的掐。”
  秦得利连连敬礼,不再说话,一边摆pose,装正人君子。王向东去前台抓了三罐饮料回来,先打开一罐递给许凤,然后坐在秦得利边上,问︰“跟毛毛咋了?是不是要项链要得你慌了?”
  秦得理猛灌了一口饮料,愤愤道︰“妈的,前两天我宰了她的心都有——这狗娘养的跟她家街坊吹牛逼,说我是倒腾烟土的,跑一趟车就赚个十万八万的。”
  “呵,那不给你抬点儿了嘛。”
  “操,这话她要跟小流氓吹去还成,她那邻居家的爷们儿可是个警察啊!我他妈倒假烟就够判刑了,她还跟我安排个烟土!没两天派出所的就找我谈话了,本来我就在他们眼里有污点,这下可算逮住借口了,好歹诈了我一桌酒肉几条好烟走,这麼著才算把那帮孙子的嘴堵上。”
  王向东快活地大笑。
  秦得利还不能平静,怒道︰“现在还有倒腾烟土的嘛,一个婊子吹这麼个牛逼也有人信!”
  王向东说︰“谁叫你本来就不是良民呢,要是许凤跟人说我倒腾那玩意,谁信?咱从来都是呱呱叫的良民啊,底子干净。”
  “呱呱叫的那是蛤蟆。”
  许凤不满地推王向东一把︰“你倒会假设,就是你真倒腾大烟,我能出卖你去吗?”
  “够磕呀妹子。”秦得利怪笑道。王向东得意地笑起来。
  胡侃了一会儿,许凤说不早了,王向东随即站起来,跟秦得利拜拜。
  出了舞厅的门,许凤手心里空空的,很希望能继续被王向东握著走,王向东倒先急著去发动摩托。许凤上了车,立刻很自然地搂住了他的腰,顺势把身体伏过去,心里塌实许多。
  走了一段,王向东忽然略偏下头说︰“许凤,明天是我的生日,你来我家吧。”
  许凤一下仰起脸来,惊喜地叫道︰“明天也是我生日哎!”
  “会这麼巧?哈,那我们一起庆祝,你更要来我家了。”
  许凤在他的身后扭捏了一下︰“我不去。”
  “咋了?”
  “那又不是我的家。”
  王向东说︰“来吧,我这里热闹些,咱俩能赶上同一天生日,总算是个缘分,不一起庆祝多亏?”
  “再说吧。哪有去别人家给自己过生日的……其实,今天就算我们一起提前过了生日吧。”
  “嘿!这算什麼过生日啊!”
  许凤把他搂得更紧一些道︰“反正,我觉得挺浪漫了。三哥,以后我们俩年年一起过个生日咋样?”
  “行啊~~”王向东说完又笑,“不过,等你结了婚,你对象能答应?”
  王向东的一句话好象回手塞进怀里一块冰,许凤惊冷了一下,突然被现实打醒了打疼了。尤其是王向东随意的调侃般的语气,更叫她心灰︰他是不是根本就不在乎他啊,一切的浪漫只是她自做多情而已。这样想著,手臂就马上松软下来,心也空空的,刚才在舞厅里和王向东相拥摇舞的感觉一下子变得遥远。
  王向东并没有感觉出许凤的变化,出了舞厅,他的心情已经平静许多,对身后的许凤,除了一种欢喜而亲密的感觉,并没有太多的缠绵。他快活地驾著车,望一眼庸懒著的路灯,大声对后面笑道︰“现在的小孩老实多啦,要是放在我们小时候,这些路灯用不了一个晚上,就得全给干掉!”
  许凤清醒一下,笑道︰“那你也是个坏小子啦?”
  “没坏到家,坏事都叫他们给抢先做绝啦,抢军帽是大罗的专项,打架丰子杰最狠,要说拿弹弓打路灯,得佩服罗光荣的大舅哥,不过那小子现在是警察了,再看见打灯泡的就该抓啦,哈哈!”
  许凤也笑,却无法真的融和进他的欢乐中。
  她觉得这个男人模糊起来,似远似近地晃,拉扯得她心慌。他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难道在舞厅的亲密举动,只是因為别人都那样?他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在拥抱中有著真实的感动?
  快到家了,许凤忽然又把王向东搂紧,闭著眼伏在他的脊背,摩托车的行进仿佛象在飞扬,她觉得自己正和这个不能猜测究竟的男人一起飞扬著、飞扬,周围的一切都是黑暗的自由,没有现实也没有环境,就象那个台湾女人善于描绘的那样,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