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年底,已经获得减刑的王向东又面临著一个新的噩耗。
  气功终于没能治好王老成的内疾,实在难以忍受痛苦时,不得不去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一家人都没敢跟王老成说︰肝癌晚期,最多还能活上三、四个月。
  对林芷惠来说,这消息无异于青天霹靂。老伴儿这样一个硬朗朗的汉子,说没就要没了?四个月,儿子出狱应该是五个月以后的事情了,老爷子真的不能再等了吗?一个梗直一生、好脸好面儿一生的大男人,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的大男人,就要这麼含羞带恨地去了?老天太不公啦。
  两个女儿私下跟母亲哭著说,就是倾家荡產也要救老爷子,哪怕让他坚持到老三出来那一天呢?一定要让他看著老三站在面前,一定要让他看著老三有力量支撑这个家,才能叫他闭眼闭得塌实啊!林芷惠只是无奈地摇头,她知道两个女儿都拿不出那麼多钱来,即使拿出钱来,这种病也没得指望。对老百姓来讲,癌和死是一对双生的恶煞,看见这个字就等于看见了死亡判决书,好人也会崩溃。
  按当时流行的说法,癌癥的根源就是生气生出来的,所以直筒子的王慕超张口就骂三弟臭混蛋︰“都是他害老爷子这样的!”
  林芷惠除了掉眼泪,什麼也说不出来。这边伤心够了,转脸对老伴儿还要扮轻松,说这个病不要紧,多休息、少著急就养好啦,王老成嘆息道︰“有那个混蛋,我能不著急?唉!”说完又虎口相对,隔空楼著肚子暗暗发气。
  林芷惠说︰“别练啦,还不如跟家辉我们娘俩去遛弯散散心哩。”
  王老成双膝略垂,蹲著虚马微闭著双眼,说︰“严新的这套可能不太灵了,这几天我正跟鹤翔桩的班儿练新玩意,听说那个香功、中功也不错,抓空你也来来。”
  林芷惠忍著泪道︰“你高兴练什麼就练什麼吧,不过你这老身子骨也没嘛潜力了,还是多跑几趟医院塌实,学良给你拿来的进口药别忘记吃。”
  “啥进口药?你听他胡说!这人一当久了官就不会说实话了,进口药有直接装纸袋里的吗?连个说明书都没有,我还怕没病吃出病来哪。”
  其实那是大家怕王老成知道自己的病情,才特意把包装盒跟说明书藏起来的。
  王老成睁眼看看老伴儿,嘱咐道︰“以后别叫他们乱花钱了,有那闲钱还不如给我买烟买酒。还有你,不许再背著我动老三的钱,统共就不到一万块了,都造了他出来怎麼过?现在工作也没了,摆个烟摊儿的钱你总得给他留下吧?还有这家辉过两年就该上学了,听说学费旋风似的往起长,老三将来总还得成个家吧?咱俩又没有什麼积蓄,不能心里没个打算。你挺明白的一个人,现在咋越老越糊涂了?”
  林芷惠只有沉默著走开,独自去落泪。
  没过几天,两个女儿就上门来接王老成去住院,说高学良已经在市中心医院给安排了高干床位。王老成一听就急了︰“官僚!我一个土老百姓住什麼高干病房?你们怕我死得晚?不就是个酒精肝吗?我不喝酒就得了,我练这个气功就治这个,值得这麼兴师动眾?还住高干!再说那个医院它也不是‘红轧’的定点医院啊,医药费谁给报销?你们都是钱烧的是吗?”
  王慕超也火道︰“都这时候了还定什麼点?爱报不报,治病要紧!妈,您收拾收拾跟著一起去,车都在下面等著哪,回头我到幼儿园接家辉去。”
  王老成往沙发上一坐,岿然不动地说︰“你们谁爱住谁住去,我又没大病,练练气功全好啦。”
  “气功要能治百病,医院早关张啦。”王慕清也劝爸爸不要再,又说只住几天,观察观察,要是身体没啥毛病就回来了。
  王老成哼一声,终于警惕起来︰“是不是你们瞒著我啥?是不是我的病挺严重了?”
  林芷惠忙说︰“没有的事,就是观察观察,学良他们有这关系,咱干啥不利用一下?”
  王老成冷笑道︰“我不陪著你们一起腐败,这不是佔国家便宜吗?”
  王慕超不忿地说︰“咱也是人,為嘛就不能住好病房?社会主义国家还分三六九等咋著?”
  “呵,”王老成乐了︰“还真是那麼回事啊!现在这单位是越来越不象话了,医药费也不给全报了,我这样的老职工才给报6成,听说明年还就实行包干了哪,一年就给几百块医药费,没钱就等死吧,妈的老百姓还得不起病啦——我看还就得练气功,小毛病包好,大病甭说了,回家等死。”
  说了半晌,王老成还是不肯去医院,急得林芷惠直掉眼泪。王老成被逼得也是发急,忽然肚子里一阵绞痛,手抵著肝部就斜在沙发上。母女三人赶紧招呼跟进来的医护人员一起把王老成搭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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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老成是91年三月底去世的。王向东被彭队长等几个管教看押著回来,趴在老爹的灵前号啕一番,磕过头,没跟家人说上几句话,就被带了回去。临走的时候红著眼,给亲戚朋友们行了单腿跪礼,请大家多费心,帮他好好地发送老爷子。
  何迁等几个人一起送王向东上了警车,李爱国隔著车窗嘱咐︰“老三,还剩不到一个月了,好好呆著,有什麼事儿出来再说。”
  王向东看一眼楼口的花圈,眼泪又下来了,冲外面的人连连作著揖,随著警车很快地远去了。
  一路上王向动任由泪水往下淌,什麼男儿有泪不轻弹?都是没到关情处啊。老爷子没得也太不是时候,為什麼不肯等他一等?这时候才突然想起老爷子的许多好处来,甚至一下子就回想起小时候的那顶军帽来,记得老爷子把他抢来的军帽撕掉以后又给他弄来个旧军帽,还教训他“冻死迎风站饿死不作贼”,那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可他却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忆过。他多想再听老爷子好好地教训他几回啊,老爷子嘴里说出来的都是真理啊,如果他能按照老爷子的教诲做人,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可他最后也没能叫老爷子省心瞑目地走。刚才两个姐姐几乎没跟他说话,她们是不是也恨自己?是自己把老爷子活活气死的啊!
  彭队长看他情绪波动太大,又因為面临开放,回去以后就让他歇了,还专门找了两个也快回家的犯人陪著他聊天。王向东很是感激,觉得政府还是满有人情味儿的,倒是自己在这几年里,陪著“大哥”们拿著家里的钱作威作福飞扬跋扈很不地道,如果老爷子在天有知,肯定又要被他气得暴躁起来。
  回家吊孝的路上,他看著外面的景物,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可他觉得自己已经离那些熟悉的人和事都很遥远了,外面的世界似乎已经不再属于他。
  马上就要回家了,他忽然有些害怕,他知道他什麼也没有了,连一个能骂他教训他的人也没了。所有人都会记得他气死了老爷子,而他以前的成就已经不值一提,他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再创辉煌,即使能够,他估计自己也难得快活,毕竟含恨而去的老爷子再也不能从他身上得到一丝的安慰,他想他一辈子也不能為老爷子的死释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