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忧欢当自敛,雨后风清天地宽。
  王向东在家闷了几日,会会朋友,又去祭奠了父亲,心思也慢慢平静下来。本来想跟丰子杰去“南边”先走一走,不料丰子杰先被拘留了——因為暴力抗迁的事情。李爱国出面教训了他一顿,丰子杰气囔囔地服了下软,也不管家里的事了,据说马上就要放他出来。王向东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怎麼我们哥儿俩跟班房儿有缘咋的?总是这个出来那个进去的。
  赶在周末,陈永红过来接儿子去玩儿,见了王向东,表情并无诧异,只说听到他出狱的消息了,提前想来看看,工作忙。王向东说︰“劳你掛念。”两下里都客气著,林芷惠看二人的态度,赶紧招呼永红留下吃饭,陈永红说约了同事一起带孩子去水上公园划船,谢过,带著家辉走了。
  家辉到门口回头道︰“爸爸不去?”
  “爸爸晕船。”王向东送到门口,摸摸儿子的头,看著母子二人下楼。
  林芷惠抱怨道︰“怎麼不说话?你要留她她就会答应了。”
  王向东苦笑道︰“答应啥?妈您就甭瞎操心啦,我们不可能再走回一起来了。碗裂了能鋦上,鸡蛋破了有补的吗?缘分这东西厉害啊,尽了也就尽了。”
  林芷惠愁眉苦脸地看著儿子,嘟囔道︰“可你也不能总这麼下去吧?——哎,以前那个许凤姑娘有对象了没?”
  王向东耸著鼻子烦起来︰“咳,妈您就别添乱啦。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混碗饭吃,我能靠您的退休金过日子吗?”
  “也对。你那存折里还有八千多块,这几年的利息不知道有多少了。你想做个啥买卖?不行从利子那里弄些烟先卖著?”
  “不用您费心,您就看好家辉就行啦。我要不叫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我还就白活啦——买卖的事先不急,我得消停几天,然后跟丰子杰上广州看看有没有好机会。”
  “咋著?你要去广州干?那可不成!”林芷惠一听就急了。王向东赶紧说︰“不是留在那儿,我就是跟著小杰去散散心,这几年憋坏了。”
  林芷惠点头道︰“那倒是应该,你去吧,好好玩儿,甭惦记我们娘儿俩,这几年也苦了你了。”
  听母亲这样一说,王向东心里又不好受,自己这几年牢坐得算什麼?倒是家里没少為他遭罪,父亲过世了,母亲的头上也添了不少白发。可到头来,母亲还在心疼他。王向东暗暗发誓︰将来就是卖血卖命,也得让老娘跟著自己好好享享福,那样等老娘去了那边,见了老爷子也能跟他说几句安慰人的话。
  当天闲来无事,心思一动,出了门,坐公交车去了滨江道步行街。到市场口,先看见大扁嘴林虎原来的水果摊儿,不禁感慨,想到自己究竟还是比林虎强些,至少没混到有家难回生死不知的地步。
  往里走,先远远扫见瞎四姐的门脸落著门,正要过去细看,早被附近的老板牙签儿认出来,亲热地一声招呼,王向东也就笑著过去叙旧。坐下来抽著烟,聊了几句,话题就扯到瞎四姐身上,牙签儿先嘆一声,马上就变得眉飞色舞起来︰“老三你当年那一刀真是经典,我们现在没事儿了还提呢。”
  “操,你们不就是拿我下酒吗?我进去了就后悔啦,意气用事了,不值,我这脾气要不改改,将来还得出亏。不过,听说瞎四也没落著好儿?”
  牙签儿呲著牙说︰“这回你算解气了吧!其实我早就看出那姓秦的小白脸儿不是好油,早晚得坑一把瞎子,最后咋样?哼,瞎四姐也是自己作的,有钱了就不好好玩了,整天带个小白脸招摇,就她那把老脸也不想想︰小白脸能看上她个屁?还不是冲著她的钱来的?最后咋样?钻了人家的套儿了吧?咳你说这女人也他妈邪了,一上了男人的道儿就转向啊,你再信任谁也不能把自己的家底都给人家亮著呀!从光屁溜混起来容易吗?一晚上就又赤裸裸啦。”
  王向东望一眼那边落下的卷帘门,踌躇著说︰“讲心里话,瞎四儿也是活该,不过我还真没有什麼大快人心的感觉。这几年哥们儿我也呆得有些明白了,其实谁也不易,争来争去又能怎样?我跟瞎四的恩怨也早该了啦,从那一刀子下去的时候就了啦——怎麼样,生意还好吗?”
  “瞎胡混,撑不著也饿不死——老三还有心气做服装不?要是你再把瞎四的店弄回来就好玩儿了,整个一出大戏啊!”
  王向东撇嘴道︰“你们都想瞧这个热闹不是?我还真没心气儿了。将来干什麼还不好说,真回来做服装也不新鲜。不过这回我算想明白了,要做生意就光明磊落地做,大刀阔斧才有个爷们儿样,玩那些阴损坏勾心斗角的没意思,咱又不想当领导,要发财就大家发,都富裕了才是真富裕。”
  “呦,老三我听你这话简直就是领导讲话啦。”
  王向东也笑,起身道︰“听说我原来那店也叫瞎子盘去了,也关了?”
  牙签儿嬉笑道︰“没关,两个店合一个店了,四姐在前面卖那些剩货哪,整个一堆垃圾,你不去看看四姐现在是个什麼情绪儿的?”
  王向东懒懒地说︰“没那兴趣。瞎子就这麼算了?她可不是省油的灯啊。”
  “天罗地网地找呢,可谁还给她卖力?要道儿上的人帮忙,得叫人家看见亮儿吧?再说那小白也不是傻子啊,能在九河等她掏?估计早到菲律宾啦。嘿嘿,四姐这一下子算到了瓢底了,现在还想在滨江道重新站起来,没那麼容易啦!”
  “操,你倒挺幸灾乐祸的,当年你不是还甩开我跟她合作呢吗?”
  牙签儿赔笑道︰“瞧你老三,咋还记得那个茬儿呢?我那不也是没办法嘛。”
  “不呆了。”王向东边说边往外走,“也不往前溜了,免得勾心思。”
  出了牙签儿的店,王向东真的没再往前走,折回身出了滨江道,从林虎原来的摊子上买了几斤水果捎上回家了。刚才一进滨江道的时候,那种繁华热闹就让他强烈地感受到了一种被排除在外的距离感,三年多了,滨江道真的已经今非昔比,刚才牙签儿告诉他,光是房租就翻了两番多,没有足够的实力已经无缘再进军此地了。他那八千块钱,放在几年钱还算个钱,现在就连这里的一个地摊儿也租不起啦,更惶论进货了。
  如果当年不莽撞行事,混到现在,即使不卖服装,单是把店面盘给别人,就够他好好瀟洒几年的了。唉,真是时不我待啊,后悔有什麼用?
  前两天林芷惠跟他嘮嗑的时候,说给他算过几次命,都说他的财神在西南方向,他虽然并不当真,却也心动,可他一提去广州,林芷惠又极力反对,早把算命先生的话忘记了似的。呵呵,老太太也是有趣。
  不管信不信命,路总得走下去,活著就得往前奔,為老的小的,活的死的,也為自己。王向东拎著水果,沿著马路闷头往家的方向溜达著,一边漫无边际地遐想,算计著八千块钱能干些什麼小生意,从摆烟摊儿到倒腾小百货,路子是越想越宽,可没一样能叫他激动的。毕竟以前小小地张扬过,现在一下子要从马路边上重新做起,一想到那些小商贩们逃避城管和工商的狼狈样,王向东就有些丧气。
  走累了,王向东拣了块干净的马路牙子坐下,迎著阳光望著眼前穿流的车和人,大家都麻木著一张脸,来往著奔向各自的前方。“活著就得奔啊”,王向东禁不住又是感慨,同时觉得有些疲惫。晒了一会儿,王向东忽然笑了︰妈的,刚走了这麼远就嫌累了?劳改队里不比这苦上十倍百倍?谁不得扛著?又想起在“里面”时大家的感嘆,说要是能把在劳改队里的干劲儿拿到外面去使,要是不发达都得天打五雷轰。
  想到这些,王向东精神一镇,“腾”地蹦了起来,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是啊,没资本还要脸子,拽什麼拽?老子连大牢都熬过来了,还有什麼羞辱什麼困苦顶不下来?往后这三年,我就当是继续坐牢呢,不过这回是给自己“劳改”,凭著“劳改精神”还有什麼沟沟坎坎能挡住我王老三?摆烟摊怎麼了,卖小百货又怎麼了?只要不偷不抢,就是去要饭,去拾荒,也不怕!我就不信拼上三年还没有我的出头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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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向东兴冲冲地刚进家门,电话就响,原来是丰子杰出来了。
  “老三,广州去不去?”
  “去呀!”
  “那我可去买票啦。”
  “买吧,越快越好,我跟山猫他们聚聚,再玩上几天就回来,我也得开始奔饭辙了。”
  丰子杰不屑地说︰“奔什麼饭辙?你还舍不得九河这块臭地啊,跟我们在南边混算啦!”
  王向东愣一下说︰“这个再商量吧,我老娘那一关就不好过。”
  两个人约定好了,王向东跟林芷惠一说,林芷惠只抱怨他走得太急,抓紧去帮他準备衣服,王向东说︰“南边热,有两套背心裤衩就行啦,我又不想留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