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斜斜披洒在山坡上,林影绰绰间,一片焦黑之后,一新一旧两座坟茔安静地排列在一起。
  坟间,一根黑乎乎的铁棍插在地上,剑柄处九条缠绕的蛟龙竟似要挣脱束缚,腾空而起。
  身上绑着几根绷带的张晓东捧着酒坛,口里灌着他这辈子从来没喝过的烈酒,目光却是死死盯着那两座坟茔,不言不语。
  王老虎也拎着一个酒坛子坐在他身后不远处,杜月儿则是离得远远的,似乎不敢靠近一般。
  张晓东就这么愣愣地看着,这两个毫不起眼的小土包里正躺着他此生唯一的两个亲人。
  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一个早生华发、腰杆佝偻的年轻女子。
  就这么两个人,却是带走了张晓东十六年来所有的温暖,好似整个世界都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这山还是那山,树也还是那些树,只是人不在了,家没了。
  只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人逼着自己舞剑了。
  只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带着一脸期待在家门口等着自己回来了。
  只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欢天喜地地摸着脑袋上一根价值只有八个铜板的簪子说“你肯定是骗我的”···
  只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张晓东只觉得嘴里发苦,不由又是仰头灌了几口烈酒,直呛得自己眼泪鼻涕横流。一边的王老虎终于是看不下去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酒虽然是我家老爷子藏了几十年的陈酿,但你身子没好利索,别喝太多。人去了也就去了,或者的人还得好好活。”
  张晓东朝着他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却是摇了摇头,指着天说:“人是死了,埋了,但我却总觉得他们都活着,就在那里看着我,日夜不停。”
  王老虎下意识地抬头一看,只看到天际几朵云霞被夕阳染成了刺目的血红。他忽然叹了一口气,锤了张晓东一拳,失声笑道:“我就是做梦也没想到,在吴家大院闹翻天的家伙竟然是你小子。看不出来啊,你小子本事大了。”
  “什么本事不本事,不过是被那些畜生给逼出来的。”
  王老虎脸上也闪过一抹黯然,往嘴里灌了一口酒道:“张家娘子是个好人,这一点团山坳的人都知道。别看这些人平日里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佩服的。不怕你笑话,我有时候没人的时候都会想,我要是能讨个像你嫂嫂这样贤惠的媳妇儿,这辈子说什么也是舍不得去死的。”
  “嫂嫂是个好人,是我拖累了她。”
  “话也不能这么说,这些年你护着她,疼着她,团山坳的人都看在眼里。如今她去了,来世指定会富贵荣华一生的。”王老虎难得正经一回,但很快又原形毕露了。他突然狠狠地瞪了张晓东一眼,怒气冲冲地骂道:“你小子这下可把老子害苦了,无缘无故得罪了吴家的人,以后老子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张晓东闻言一愣,脸上闪过一抹歉疚。确实,王老虎是不应该被卷进来的。
  “王哥,是我对不住你。”
  哪知道王老虎闻言却是更加生气了,横着一脸肉道:“你张疯狗真他娘的没义气,我王老虎大老远跑来,还请你喝我自己逢年过节都舍不得喝的好酒,就是为了听你这句对不住吗?你要是不嫌弃老哥我没啥本事的话,就干了这口酒,像个娘们一样腻歪做什么!”说完就抱着酒坛子咕噜咕噜灌了起来。
  张晓东心中一热,也是举起了手中,仰头就灌。
  王老虎没什么本事,文不成武不就,只有一肚子下九流把式,按理说怎么也不能和如今已经是修士的张晓东相提并论。只是张晓东却没有想过那么许多,他承王老虎的情,这个兄弟自然就是认了下来。
  二人就这么说着喝着,直到酒意微浓,王老虎才抬眼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杜月儿,出声道:“兄弟,如今你打算怎么办?这些人回不去,吴家定然会知道你还没死的。到时候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张晓东闻言却是冷哼了一声,寒声道:“就是吴家的人想罢休,老子还不干呢。这吴家的人定是要死绝了,才能告慰嫂嫂在天之灵。”
  王老虎被他这身杀气给惊了一大跳,随即醒悟过来,眼前这人不是仗势欺人的赵老幺,也不是隔壁镇子上不可一世、但却贪生怕死的刘胡子,这是团山坳的张疯狗,见人就咬,不死不休。
  他心中似是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当下沉吟了片刻,开口道:“兄弟,你要回沧州的话,带上我吧。”
  张晓闻言一惊,连忙摇头道:“不行,我这一去就没打算给自己留条命,不能再把你也搭进来。”
  “吴家根基深厚,凭你一个人如何能将偌大的一个吴家赶尽杀绝?”王老虎却是突然一笑,声音不急不缓,“我王老虎从小没念过什么书,一生下来就跟着老爹沿街乞讨,这辈子除了下跪看人脸色就只会撒泼耍赖。后来也是走了狗屎运,才在这团山坳扎了根,娶了个媳妇儿,说不上贤惠,但也凑合能过。按理说像我这样的人就该知足了,但是兄弟,我不甘心啊。我也是个大老爷们,不想一辈子就窝在这个山旮旯里。外面的世界,我也想出去瞅瞅。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这般待你,也就是觉着你小子以后一准有大出息,能带着我出去见见世面。如今,你和吴家不死不休,我这做兄弟的断然是不能眼睁睁看着的。王老虎虽然不像你们修道的人那么大神通本事,但是在道上还是有几分薄面的。这样的情形下,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份胜算。”
  张晓东从来没想到,像是王老虎这样的人也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这些话不动听也不动人,却是实实在在,发自肺腑。
  “王哥,你要想清楚,你有家有业,不比我,一条烂命。”
  王老虎哈哈一笑,拍了拍胸脯,那句口头禅又冒了出来:“你家虎爷爷什么时候怂过···”
  可这话刚一出口,他又觉得有些不对了。自己如今和张疯狗称兄道弟,突然间蹦出一句虎爷爷来,岂不是乱了辈分?
  张晓东看着他一脸古怪的样子,当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中的阴霾也散去了不少。而这时,却见到王老虎突然神神秘秘地靠近了他,悄声道:“张疯狗,你别看不起哥哥我,这回你若是真想将吴家连根拔起,还真少不了需要我帮衬的地方。”
  张晓东一脸疑惑,正要发问,王老虎却是得意洋洋地继续说道:“论起本事,哥哥我不如你,但若是论起勾心斗角抢地盘,你十个张疯狗加起来也是比不上我王老虎的。你如今人单势孤,就是本事再大,你还能一个人冲到吴家大院,把人家几百口子人都给屠了吗?先不说你有没有这本事,退一万步说,你就是有这么本事,问题是你敢吗?只怕你前脚刚屠万吴家,后脚就要被玄门正道打上邪道妖人的标签,九州之大,却再也没有你容身之处了。”
  王老虎此番所说却是张晓东从来没有思量过的,当下不由连忙追问道:“玄门正道?是些什么人?他们为何要替吴家出头?”
  王老虎闻言一愣,随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骂道:“枉你小子本事不凡,见识却连我这么个地痞都不如,像你这样闷头闷脑的蹿出去,只怕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张晓东老脸一红,这方面他确实比不了见多识广的王老虎。
  王老虎也没一直揪着这话不放,而是转头解释道:“修道之人的圈子也和江湖上一样,有正邪之分。那玄门正道最是见不得有修士胡乱杀人,你若真是把吴家给屠了,岂不是和邪道妖人一般作为了?”
  张晓东心想也是,修道之人大都本领不凡,若没有什么束缚的话,这世间还不乱套了。
  “那王哥你说说,究竟该怎么对付吴家?”
  王老虎闻言得意一笑,好像是在说,我就知道你小子要问我,这下知道你王大爷的厉害了吧?
  “其实这事也简单,就跟我们地痞斗殴抢地盘是一样的道理。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却是万万斗不过人家一个修道世家的。依我看,要想把吴家连根拔起,你就必须得拥有和他不相上下的势力,说白了就是手底下要有兄弟。这年头,不管是在哪里,人多总是好办事。”
  听到这里,张晓东顿时明白了,但却是苦笑道:“我自己都管不过来,哪有功夫去培植什么势力。如今我一穷二白,就是有这个心思,只怕也没人愿意跟我。”
  “糊涂啊,谁叫你现在就拉竿子扯旗了?那沧州城也不只是有吴家那么一个修道世家,能和吴家一争高下的还有王家和秦家。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这三家势力彼此相仿,自然是谁也不肯服谁。这么多年下来,哪家没有几分仇怨?”
  “你是说要我···”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张晓东要是再不明白,干脆买块豆腐撞死得了。他原本还正头痛如何才能将吴家连根拔起,此时听到王老虎的提点,却是脑中灵光一闪。
  他有些意外地看着王老虎那巨熊一样的身板,实在想不到这个粗犷得不成样子的家伙,肚子里还有这等心思。
  “嘿嘿,这下知道我···”王老虎正准备得意洋洋地卖弄一番,却看到一直站在远处的杜月儿终究是忍不住朝这边走了过来,当下便住了嘴,扭头跑到一边喝酒去了。
  杜月儿一身长裙,纤瘦的身躯就像是风中的柳条儿一样弱不禁风。她走上前来,看着闷头喝酒的张晓东,清丽的小脸上神色复杂。
  “你···”
  她刚一开口,张晓东却是猛然抬起了头来,神色狰狞,竟是腾起一身杀气,吓得她花容失色,连连退去。
  她能很清楚地感觉到,面前这个男人此时真的很想杀了她。
  张晓东神色怨毒,几乎是咬牙切齿一般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你若不是姓杜,我一定杀了你!”
  杜月儿好似被吴鹤雷的雷霆万钧全数轰在了身上,娇躯一震,竟是差点站立不稳。
  是啊,若不是我,他怎么会和吴昊结怨?
  若不是我一时任性,他嫂嫂又怎么会落入吴家手中,最后惨死?
  他心中一定是极恨我的吧?杜月儿惨然一笑,却是没有掉头离去,反而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我知道你恨我,怨我,你要杀我还是怎么样都行。但是,你害死吴昊之后,吴家人迁怒于杜家,我爹娘自小待你如己出,我求求你,救救杜家,救救我爹娘吧···”
  看着杜月儿仓皇无措的样子,张晓东莫名地心中一软,却是转过头来不再看她。
  “你回杜家去吧。等吴家的人知道我还没死,自然不会急着对你们动手的。若是我灭了吴家,你们自然再无顾虑,若是我命歹,死在了沧州,你们就早早离去吧。九州这么大,也不是吴家一家之地。”
  言罢也不再搭理杜月儿,走到坟前,拔出了那把黑乌乌的重剑,摩挲着剑柄处的九龙图案,心中却是暗自思量。待到灭了吴家之后,定要再去一次狂魔谷,去看看那参天石剑中是不是有老头子留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