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辉煌的地方总会留出那么一个不显眼的角落用来藏污纳垢,在吴家后院的深处,有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那井底沉寂着的不是清澈见底的井水,是红殷殷的血,是活生生的命。
  若是有哪个不长眼的下人或者弟子闯到了这口古井旁,一定会被那让人作呕的血腥气给熏得上吐下泻,但是紧接着,他也会跟着成为古井下血池的一部分。
  吴东林早在穿着开裆裤的时候就被他老子揪着耳朵告诫,这口井就叫天理不容,除非吴家的人死绝了,否则就不能让这口井得见天日。
  吴东林知道,因为这口井下掩埋着太多的冤孽,若是追算起来,为了替那个整日浸泡在腥臭血水中的老祖宗续命,三十年来,整个沧州死亡人口的三分之一都要汇聚到这里。
  那是一个恐怖到让吴东林这等人物也会半夜被噩梦吓醒的数字。
  吴东林静静地站在古井边,腥臭的气息不停地钻进鼻孔,他悄悄地皱了皱眉,实在无法想象,整日浸泡在这血水中才能生存的人,是需要怎样坚不可摧的忍耐。
  在他脚边,被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包裹在白布中。
  “一条命,换我吴家两位长老,一个家族继承人,十三名筑基高手,无数后辈子弟···我们可真是做了一笔好买卖。”
  苍老的声音从井底传来,语气虽然透着怒意,但却偏偏又让人觉得他是在掰着手指数萝卜白菜。
  “那个叫张晓东的少年郎,先是在我吴家杀了个酣畅淋漓,然后又能从狂魔谷生还,再手刃我家族长老,当真了不得,了不得···”
  吴东林只是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不敢答。老祖宗连续两句了不得,就像是两个大耳瓜子抽在他脸上,火辣辣的。
  自从吴家在沧州城有了字号以来,不管是和其余两大世家争斗厮杀还是邪道入侵,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而且让人觉得好笑的是,造成这一切的竟然只是一个区区炼气境的小虾米。
  吴东林觉得自己连一句狠话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但是却又没忍住。
  “只要这小畜生还活着,我定会将他剜心掏肺、挫骨扬灰。”
  “吴家主真是好气魄!”
  古井中突然传来一声阴阳怪气地嗤笑声,腥臭地血气翻涌着,竟是如喷泉一样冲出了井口。在那血色喷泉顶端,一个浑身腐烂如同死尸一样的怪物盘膝而坐,血肉模糊的脸上一双土黄色的眼珠高高凸起。
  “如今吴家实力大损,这消息必定是瞒不过秦、王两家的耳目,你以为他们会眼睁睁放过一个把你咬死踩烂的机会?你这脑袋是不是也在狂魔谷中被打傻了?如今吴家就要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你竟然还惦记着那么一个山野小子?”
  吴东林有些畏惧地看了那怪物一眼,有些不服地道:“情形也未必有老祖宗说的那么严重,沧州谁不知道我吴家是依附于瀚海门的,想打我们的主意,也得先掂量掂量···”
  “自欺欺人!谁都清楚,在瀚海门眼里,我们吴家不过是一条狗!当这条狗连爪牙都失去了,你还指望主人会庇佑你?”吴家老祖咧嘴冷笑,血肉模糊的脸上一片森然。
  吴东林脸色一黯:“可是我咽不下这口气!”
  “哼,等你咽下这口气,整个吴家的人都要陪着你咽气了!”吴家老祖怒不可遏,身下血泉喷涌,竟是幻化出一只巨大的血手,将吴东林狠狠地拖到了古井中,噗通一声丢进了底下深不见底的血池。
  吴东林根本不敢反抗,只觉得无数的腥臭的血水呛入口鼻,一阵头晕眼花,忽然又被重重地摔了出来。
  吴家老祖冷冷地看着满身鲜血狼狈不堪的吴东林,寒声道:“清醒了?”
  吴东林面色煞白地点了点头,畏惧地看了老祖一眼,却是不敢开口,深怕再惹恼了这个脾气不好的老祖宗。
  吴家老祖忽然叹了一口气,血泉像是失去了依托一般重重坠落到井底,惊起一片水声。
  “你去吧,吴家如今就全靠你了。那张晓东不过独身一人,你要收拾他以后有的是机会,如今还是要以家族大业为重。”
  “是,老祖宗。”
  ········
  三日之后,沧州城某个小巷中,巨熊一样的王老虎抱着膀子,一个体型瘦弱的身影由远及近,最后在他身前不远处停了下来。
  这人一身黑色紧身衣,看上去就像一根黑色的竹竿。背后一个长长的布包,像是长剑的模样。
  王老虎皱着眉头将张晓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却是没有说什么,转身往巷子外走去。
  不过片刻功夫,两人就在城南一处高大的宅门外停了下来。这处气派万分的宅院光是大门就占据了大半条街,金碧辉煌的门楣之上,挂着一个金光灿灿的“王”字。
  大门口,四个穿着明黄色长衫的王家护卫笔挺而立,腰间长剑悬挂,气势逼人。
  “这就是王家了,同样是沧州城传承了数百年的修道世家,传闻和中州皇室还有那么点关系,光看这排场就知道了。”王老虎站在王府门前侃侃而谈,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张晓东哪里见过这等金碧辉煌的宅子,看着那大门之上金光灿灿的铜钉,心里像是被刀子刮一样。
  不过,真正让他一时失神的却是他猛然记起,当日在聚宝阁曾经遇到一个手持巨弓的蒙面高手,似乎他最后落脚的地方,就是这王府!
  莫非那人,是王家的人?
  张晓东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王老虎看了一眼傻愣愣的张晓东,还以为他是被王家的气派给震住了。心中一乐,却是难得地没有调侃他。
  “好了别看了,等以后咱们有钱了,也弄这么一处宅子,那还不让赵老幺一家眼馋死啊?”王老虎说着就拉着张晓东往王府大门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得意洋洋地道,“我有个远房亲戚如今就在王家当差,听他说混得还不错,咱们若是去投靠,捞个护院的差事还不简单···”
  “站住,没看到这是什么地方吗?”一个王家护卫迎面拦住了二人,一脸张狂的样子。
  王老虎好歹也是一方土霸,在团山坳哪里受过这等闲气。只是如今人在屋檐下,也不敢太过得罪这人,只好上前拱手道:“这位兄弟···”
  话还没说完,那人却是一脸鄙夷地喝骂道:“谁他娘是你兄弟?快快滚开,王府可是闲杂人等能够随意乱闯的吗?”
  此言一出,王老虎还不见有何怒色,张晓东却是眉头一挑,往前踏了一大步。一身黑衣负剑的他给人一种肃杀的感觉,竟是把那护卫吓了一跳,感觉这个瘦弱的家伙似乎比牛高马大的王老虎还要危险。
  此时,另外三个护卫也围了上来,那人似是有了些底气,当下把头一扬,怒道:“怎么,还想要动手不成?”
  王老虎眼见就要打起来,借势王家的算盘可是彻底落空了。于是连忙上前赔笑道:“几位大哥息怒,这小子愣头愣脑的不懂事,你们别和他一般见识。这里有点散碎银子,几位大哥拿去喝点茶。”
  说着就悄悄塞给那护卫一锭碎银,张晓东扭头一看,那银两至少也有二两,当下不由心疼得要命。
  那护卫收了银子,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不过依旧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嘴脸道:“你小子还算懂事。说吧,来王府做什么来了?”
  “不瞒大哥,我有个远房亲戚叫王大头,就在王府当差。这次我兄弟二人过来,就是来投奔他了,想让他帮个忙,在王府谋份护院的差事···”
  “王大头?”那护卫闻言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周围那三个护卫也是一同失声,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说王大头那个脓包啊?他自己都不过是个扫茅房的瘪三,还想找他帮忙做护院?我看你真是疯了···”
  王老虎闻听此言顿时心中恼怒万分,王大头这个王八蛋,平日里吹嘘他在王家如何如何风生水起,原来不过只是个低贱的仆役,枉费老子在这里浪费了半天口舌。
  眼见无法混进王家,王老虎朝张晓东打了个眼色,正欲打道回府,气派非常的府门却是突然打开了。
  一个年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公子昂首阔步地走了出来,一身刺眼的金色长袍,身边也不曾带着半个护卫,但却一脸桀骜,眉目之间锐气隐现。
  张晓东眉头皱了一皱,这少年公子就似山中豺狼,丝毫不吝啬自己的锋芒峥嵘,极富攻击性。他几乎下意识的又联想到了聚宝阁中的那个黑衣高手,从体型上来看断断不会是眼前此人。
  这王家,当真是深不可测。
  刚刚还趾高气扬的四个王家护卫一见到这少年公子,顿时缩着脖子退开到了一边,口中连忙恭声道:“见过二少爷。”
  那二少爷似乎连看一眼都闲费事,脚步也不曾有过半分停留,就这么一直往外走,直到走到体型壮硕的王老虎身前。
  这二少爷个头体型和张晓东差不多,此时站在王老虎面前就像个营养不良的半大孩子。
  可是他却连抬头看王老虎一眼的心情也没有,只是冷冷地从略显红艳的嘴唇里吐出两个字:“滚开。”
  王老虎做了一辈子的地痞流氓,哪里会有什么好脾气,方才是为了张晓东的复仇大计这才强行忍耐。如今这人竟是对自己如此轻蔑,哪里还能忍得住,立刻吐了口唾沫,骂道:“操你大爷的,王家人了不起啊,你虎爷爷不发威,你真把老子当病猫了?”
  说罢脸上一横,挽起袖子就要迎上去,却见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突然挡在了自己面前。
  一身黑衣的张晓东一步踏上前来,和那王家二少四目相对。
  那王家二少终于是看了张晓东一眼,轻蔑之极,二话不说,真气鼓动,抬手就是一掌拍了过来!
  不需要什么缘由,也不需要什么借口。
  这王家二少当真是锐气十足,跋扈非常!
  张晓东凛然不惧,同样运足真气一拳迎了上去。拳掌相交,二人均是连退三步,体内气血沸腾。
  张晓东心中一惊,原本他还以为这王家二少和那吴昊一般都是些绣花枕头,却不想此人却是有真材实料,修为竟是比自己高出了不少。若不是因为冰火灵根提供的真气远非常人可比,这次交手说不定自己就已经败了。
  而对面那个王家二少此时也是心中暗自诧异,望向张晓东的目光中也少了一丝轻蔑。
  旁人也许只看到他的狂傲和锐气,但他却是当真有这个狂傲的本钱。
  资质卓绝,八岁炼气,十四岁便超越王家所有年轻子弟,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如今修为炼气巅峰,直逼族中四位长老。
  这样的天资放眼整个沧州也没有几个,绝对担得起“天赋异禀”这四个字。
  王家二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张晓东,愣是想不出沧州城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一个年轻高手,当下出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这人一向狂傲惯了,即便此时是对张晓东略有欣赏才出言发问的,可是语气依旧那么盛气凌人。
  张晓东不言不语,抬眼看了王二少一眼,抬手就将那把裹着布条的重剑取了下来,轰地一声砸在身前。
  坚硬的大理石板上顿时裂缝密布,看不到剑身的重剑深深陷入石板之中!
  周围一众王家护卫均是被这一手给震住了,纷纷倒吸一口凉气。那王二少爷也是脸色一变,若单论修为,他确实能稳胜张晓东,但若是在加上这一身怪力的话···
  “嘿嘿,有意思,有意思。我们打一场如何?”
  他这话听上去不过随口一说,但听在吴家一众护卫耳中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这二少爷去年就晋升炼气十重,在沧州青年一辈中风头无两。年少气盛的他拟了一份沧州青年俊杰的名单,逐个上门挑战,所向披靡,最后只败在吴家那个小怪物手中。
  从此以后,他除了跑到瀚海门向吴家那个小怪物挑战,从未和任何人约战。即便是他亲生大哥想要和他切磋,那也得看心情。
  如今,这二少爷竟是要向这么个无名小卒约战?那一众护卫情不自禁地朝张晓东望了一眼,目光中也没有了初时的轻蔑。
  毕竟能让二少爷出言约战的人,整个沧州城也找不出来那么几个。
  当然,二少爷心情不爽地时候去揍别人,那自然不在此列。
  “没兴趣。”
  就在王家护卫都暗自期待两人上演一场龙争虎斗的时候,张晓东却是把重剑背回了背上,然后拉着王老虎转身就走,竟是没有丝毫动手的打算。
  那王二少看着张晓东转头就走,当下不由一愣,却也没有出手强留。只是兀自看着张晓东离去的背影,像是遇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自顾自地道:“嘿,有趣。自从那吴家小怪物跑去瀚海门之后,这沧州城可是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有趣的人了。”
  良久,他转头朝那几个护卫问道:“这两个人来王家是做什么的?”
  “回禀二少爷,那两人说是认识府里的一个杂役,想来王府谋一份护院的差事。”
  “护院?”王二少愣了一愣,随即居然像是个疯子一样笑了起来。
  “炼气七重的修为,一身怪力···这样的护院,老子王家也他娘的请得起?”
  其实,王不归却是猜错了。张晓东目前的真实修为不过炼气五重,即便是修复了受损的真元也不过炼气六重。只不过因为冰火双灵根的关系,让张晓东的真气浑厚程度足以和炼气七重的修士持平,所以王不归才估算错误。
  路上,王老虎一脸颓丧,张晓东却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没事,这王家气焰太盛,我也不喜欢。王家不行,不是还有秦家吗?不用哭丧着脸。”
  哪知道王老虎闻言却是一愣,随即淬道:“谁他大爷的想这个啊,我是可惜我那二两银子,算是喂了狗了。”
  听到王老虎提到钱,张晓东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道:“王哥,你身上带了多少钱?”
  “也就千把两银票。出来的时候我把团山坳的些产业都给变卖了,留了一些给我媳妇儿,其他的都带出来了。”
  张晓东闻言心中一惊,这王老虎此番跟自己出来,可是当真把身家性命都给搭上了。
  “一千两,够了。王哥你能不能把这钱借我,不日定能还你。”
  王老虎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爽快地从怀里掏出银票道:“你虎大哥把性命都押到你身上了,这点钱算什么。你要有用处就只管拿去,什么还不还的就不要提了。”
  张晓东接过尚带体温的银票,心中顿时一热。他王老虎在团山坳也不过就是一个地痞头子,这一千多两银票估计也是这半辈子所有的积蓄了,却是想也不想问也不问地就交给了自己。这份信任,足以让张晓东感动。
  暗自点了点头,却是没有多说什么,让王老虎先去客栈等他,自己则朝着聚宝阁的方向走去了。
  前几日聚宝阁那场邪火烧得倒不是很厉害,而且是在内院,因此倒没有影响营业。只是那一批损失的材料,自然要从仓库中补足了。
  聚宝阁的掌柜还是刘三那个胖子,只是如今少了半只耳朵,圆滚滚的脑袋上绑着纱布,模样说不出的滑稽。
  张晓东一路赶到聚宝阁的时候,胖子刘三正口沫横飞地和两个人争论着什么,隐约有“储物戒指”、“寄卖”、“失窃”等字眼传到张晓东耳朵里。
  他心中暗自一惊,抬眼打量着那两人。
  这二人都不过二十出头,一个背负长剑,身着道袍,看上去颇有几人仙风道骨的感觉。另一个则是面色枣红,一脸凶悍的模样,手中提着一把金环大砍刀。
  张晓东心中有鬼,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深怕被人看到自己怀里就躺着那枚储物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