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瑾转过头,也将心思全都放在面前的阴阳鱼上。就在他即将迈步的那一刹那,他想到了自己是该迈左脚还是右脚的问题。这算什么问题,封瑾想。然而这毕竟是个问题,因为左脚将踏入白色,右脚将踏入黑色。或许就像它们的颜色本身的寓意一样,封瑾先迈左脚,就将看到光明,先迈右脚,就将看到黑暗。就在这一瞬间,阴阳鱼黑白之间那条仿佛不存在的线割开了封瑾面前的空间,世界顿时黑白分明。或许如果封瑾没想到那个问题,就没有这画面了。封瑾先将注意力放到左边的白色上,他想他应该理所当然的先踏入白色的一面,毕竟自己是那种在白天生活在晚上沉睡的物种。毕竟自己的黑夜属于梦境。然而黑暗那种没有色彩的沉默却对封瑾有着极大的吸引力,让他几乎沉进去,像是沉入无边的梦境,像是沉入无尽的海洋。他想要放纵这种下沉,然后就此沉浸。可他做不到。因为左边纯净的白色是那么的耀眼,提醒着他永昼的存在,和永夜的孤独。
他突然不想迈步了。他想退回去,退出这片广场,退出那条直通往城池中央的小巷,退出这座无言的城池,退出这个无垠的血色荒原,退出这个拥有着燃烧的天空的世界。就算无法退出这个世界,退到将避开这座城池的小路上也好,封瑾想,退到这个世界的另一边也好,退到这个世界某个看不到那火焰天空的角落也好。什么都好,只要不让他面对这太过极端的抉择就好。甚至直接把他推到无尽的光明世界或无尽的黑暗深渊都好过这一瞬间那种逼迫自己决定日后生活的感觉。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封瑾问自己。但自己不知道。怎么走这一步,封瑾再次问自己。但自己还是不知道。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才问,封瑾想。
同样什么都不知道的还有梅映雪,那个辜负了自己名字的少女。她在警报响之前两个小时被柳清荷叫走,说要一起问问竹离老师一些修炼上的问题。她们到了竹离的办公室发现没人,于是柳清荷让她在那儿等着,然后就去找竹离。然而直到警报响起时,柳清荷都没回来。梅映雪遭遇了几乎和封瑾一模一样的遭遇,最后乌云压顶,最后在一个巨大的阴阳鱼中醒来。
醒来时她躺在阴阳鱼的正中间,黑与白的交界。黑白之间的那根若有似无的线将她完美地分成两半,无论是肉身还是灵魂。她像是处于一半极热一半极寒,一半光明一半黑暗。她觉得自己像是被撕裂了,但又像是一种更加完美的融合。她想起了自己过去无忧无虑的岁月,感觉现在的一切都是梦境。或许现实也只是梦境的一部分,她不无嘲讽地想。她感觉自己很久都感觉不到的映雪梅花心在此时此刻觉醒了。更无花态度,全有雪精神。分明处在两种极致的交界处,分明前路未卜,她却陡地生出了傲骨。她傲然地看待着所发生的一切,无论身体甚至灵魂的感受多么真实,都与她无关。她仿佛只留下了意志还真实存在着,还真正属于她。她就像一枝纯粹的梅花,不为谁开放,甚至不为自己开放,就顺其自然地开放着,就在该开放的季节开放着,然后静静地准备在该凋谢的季节凋谢。因为看破了存在与不存在的界限,所以才骄傲得彻彻底底一丝不苟。
梅映雪不知她如何为何生出了这样的念头意志,或许是自己灵魂内的灵魂苏醒了,或许是阴阳鱼告诉了自己答案。这场梦做得并不亏,梅映雪想。就算在梦境中沉睡到底无法醒来,也无所谓,也无所畏惧。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梅映雪忽地想起了这句诗,这一瞬间这句诗使她感动并喜悦着,她觉得这句诗美到了极点,她觉得只留下香气的梅花美到了极点。她觉得她从“只有香如故”中看到了永恒的影子,看到了过去的美丽,看到了不可知的未来。
她的灵魂和肉体就像阴阳鱼的黑与白一样,密不可分又泾渭分明。她不去想如今发生的一切所隐藏的含义,所代表的东西,虽然她明明知道一切。她就静静地躺在这巨大的阴阳鱼里,就像不想来到一样不想离去。她想就静静地躺在这巨大的阴阳鱼里,忘了何为灵魂何为肉体。她想静静。她渴望巨大的平静。
事实上,如今封瑾就在阴阳鱼的边缘,梅映雪就在阴阳鱼的中心。他们隔得并不算远,但却像隔着一个世界。天空中的火焰依然如血,梅映雪依然闭着双眼,封瑾依然在等待一个时机去退却。他们像是丢失了自己,也像是找回了自己真正的模样。
封瑾试图找回自己当时如果不犹豫、下意识下的选择,他虽然无力前进,但也无力退却,无法退却。他闭上了眼睛,试图遵循魂灵的指引。他往前迈了一步,或者说两步。他左右脚不分先后的踏了进去,整个人被分成了两半。此时他才真正体会到黑白之间的界限不是线,而是面。这面在他踏进来的一瞬间将他分成两半,或者说是他自己迎上了两个世界的交界。同梅映雪一样,封瑾从传统意义上的完整跨入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完整。或者说,他在另一种规则下获得了新生。这新生突如其来,但封瑾准备已久。退却不是忘却,醒来不是归来。封瑾没有失望,也没有生出什么希望,就是像已经接受一样接受了,就是像本该如此一样理所当然。封瑾选择跨入了新的世界。
封瑾看到了梅映雪。但他看不到真正的梅映雪,因为无论左右都不是完整的梅映雪,而视线无法同时停留。封瑾突破了一个世界的一种限制,又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的另一种限制之中。果然没什么希望,封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