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隐白再次离京办差,路回老宅。自从杜隐白与竹汀相识,每回青州,都会去芝赋轩逗留,然后再借住于梁众举的别院。最近,杜府老宅和往日不太一样。杜隐白命下人,将大夫人夏兰的住所从楚园搬到了关园,一来因这里离后罩房最近,大夫人的身体不好,下人伺候起来方便。二来这里紧贴着西花门,出了西花门就是杜府的犀畔,后山上也是杜家佃客门耕种生息的地方。自与辽有勾斗,很多农户都被征去服了徭役。这些佃客既然承了祖业,当然就不想去吃空官饷。佃客在此生活已时过三代,依附于杜家也是自杜隐白从官之后的事情。佃客与主家自相呼应,食粮自足,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且安稳的私人壁垒。杜隐白的用意很明显,从犀畔划船可以直通后湖的峡山,这么做,无非是想将大夫人遣到可以自寻其乐的地方。就连楚园和关园之间的小通院,二夫人居住的行园,也被用墙隔了开来。
杜隐白的行为让人有些不明白,既然和大夫人恩爱有加,娶二夫人也是官场的规则,那三娶意欲何为?这一点只有三个人知道,杜隐白、黄慕林还有梁众举。其实杜隐白做了这么大的改变,无非只为一件事,那就是把竹汀娶回家,给自己生个儿子。而这个心愿,已经在三个月前得见雏形。
杜隐白如今仍不知竹汀和罗生的渊源。那日,竹汀托人捎信给杜隐白,信上书道:“为失三从泣泪频,此身何处用人伦。虽然日逐笙歌乐,常羡荆钗与布裙。”这是竹汀借徐月英之诗,给杜隐白的表态。虽然竹汀只是表面上的应承,得到的确是杜隐白至真的回馈。自从得了便宜,梁众举就脚底抹油的窜到了关界,做起了倒爷,顺道借着自家有个官胥,走私起了盐。杜隐白一则与竹汀私会,二则与竹汀定了终身。自古妓客无善缘,清倌人不是清倌人,摘了牌子便出阁,也就成了命定的买卖。如果卖的不好,可能会被金主的大房打死,然后随便找个可以说过去的借口,私下里将尸首弃之荒野,饱了野狗饿狼之腹。然而,若是嫁了个痴情的主人,那定是福缘不浅,终于可以洗手翻身,举案齐眉,与夫白头偕老。想来竹汀就是这么一个福缘不浅的人,虽失罗生,却得了隐白。杜隐白虽然纳娶到此已是三房,但也算是个重情义的人。竹汀作为梁众举谋财的工具,物尽其用后获安身栖所,实在不能不说是幸运。
楚园准备好了,下人们便开始在前庭和游廊披红挂彩。事到如此,大家终于知道了杜府的不一样之处。坊间四传,侍郎大人娶个风俗女做老婆,坏了大家的名声。也有的说,竹汀是出了名的能艺行首,只卖艺不卖身,哪里是坏名声。正所谓无花无雅不风流,想那侍郎大人,也是个正常的男人,又有什么理由拒绝一个优质的女子做妾。
终于,择取了一个吉日,就这么要把野欢扶正了。
先前,竹汀呕吐不止,郎中一把,竟是喜脉,再说还是阳左浮盛之脉,分明就是男孩。造下这果的,必是杜隐白而无他人。既然如此,就干脆让杜隐白娶了她过门。芝赋轩的鸨母让财倌收了杜隐金银各二箱,陈珠一壶后,就命人将竹汀的衣服收拾出两件素的,随后便打发竹汀离开芝赋轩。竹汀前脚刚走。鸨母后脚抱着一把琴追上来,道:“女儿,这是你随身的东西,且留下做个念想。不干这行了,以后就用它取悦你夫吧。”说着,假做拭泪状。
楚园是正园,在杜隐白办公的儒园之后,杜隐白决定和竹汀在这里正式走拜堂的程式。竹汀过门的当日,除了一众乡绅故友前来祝贺,列席在外,大夫人夏兰和二夫人梁惠文也以主母的身份前来当见证人,列座在大厅,大夫人坐在上座,二夫人坐在侧坐。从这样的安排看,杜隐白还是明白轻重的,只是承欢分主次,大夫人和二夫人,也只能被隔在了楚园之外。
轿里坐着竹汀,蒙着头,完全不知道外面的情形。身子随着轿子晃晃悠悠,一会儿的功夫,就晃到了地方。锣鼓静了,闹声也歇了。在礼侍的牵引下,竹汀迈过道道门槛儿。过了最后一道门槛儿后,一只熟悉的手从头巾下伸过来,扯住绣球花的另一头,进入楚园的大厅。宾朋们仍有人质疑这场婚仪是不是过了头,甚至有点喧宾夺主的意思。
礼侍嘴里念念有词,新人也就跟着照做。大夫人神情并无不悦,只是二夫人一脸的愤愤然,差点就要失了态。一番折腾,在庭内备了简单的宴席,招待来宾。杜隐白的心思全然不在招待酒客的事情上,匆匆走了过场,便给管家打了招呼,让他应付。酒过三巡,宾散朋去。杜隐白终于可以和竹汀私下里行同牢合卺之礼。
杜隐白自觉和竹汀已不再陌生,但每每见到她,仍会觉得,貌如新绿,时见时新。杜隐白是真心喜欢竹汀的,因此也并不介意她的出身,至于过去,虽然不是不好奇,但却没有刻意的去问。
竹汀成了杜府的三夫人,二夫人不服。虽说自己是没落的贵族,可还有股子傲气存着。眼看一个下下人上到自己夫君身上,并且瓜分了大半的荣宠,自然是处处都想给竹汀下绊子。至于大夫人,安安静静地住在关园,自持主母的雅量,对竹汀也是如礼相待。
以往,杜夕都自由地出入儒园的偏书房。这里有父亲做学生时的书,还有为官多年收集来名著珍卷,以及大量的字画。杜隐白和竹汀在楚园过二人世界,自然不喜欢别人打搅。杜夕一如既往的到儒园看书,可刚过了门,就被管家拦下了。
管家伸手挡了挡杜夕道:“小姐,老爷已经吩咐过了。小姐暂且不要去儒园看书了。”
“为什么?”杜夕问。
“别细问了,老爷让我把关园的其他房间都收拾了。小姐也不必住栎阁了,就搬到关园的西厢陪陪夫人。至于东厢,也没人住,就当小姐的书房。以后小姐想看什么书,写个条子,让环儿送来,我备好在让人带送过去。”管家弓着腰说完,看着杜夕的神情变化,试探性退两步,怕杜夕再追问。
杜夕搬到了关园的西厢,和母亲住在了一起,东厢也腾了出来专做书房用。常看的书,管家也送了来,现在,足不出户,就可以看书写字,比之前不知道方便了多少。杜夕坐在高大的椅子上,显得越发娇小。环儿虽比杜夕大一岁,可到底也是个孩子,野性自然是天性。以前在儒园的书房,老爷或管家盯着,她便规规矩矩,直溜溜站在杜夕的后面,不敢僭越主仆的界限。现在可好了,离了儒园书房的压抑,和栎阁家仆管教的森严,这关园,简直就是一片自由的天地。少了约束,多了自由,少了界限,多了融合。这关园里一半以上都是女眷,罩房里住着大夫人的使唤。环儿是个孩子,年老的家奴当然也把她看做自己身边的孩子一样喜爱。虽然没有杜小姐金贵,倒也拥有着充盈的关照。杜夕住西厢,环儿作为陪侍住在偏间。两个小孩子朝夕相处,无人责问的时候,干脆就住在一起,这比一个人住要有乐趣多了。
唯一让杜夕感到失落的是,少了父亲地陪伴。父亲不再督导自己的功课,也不再过问住在关园母亲的冷暖,只是到了必须的时候,让管家代为传话。母亲是个大度的人,住在关园久了,同样找到了生活的乐趣。
起初,杜夕还是保持着过去的作风,看书写字,呆在屋里,像是被无形的绳索套牢了。时间久了,环儿就开始劝杜夕,不要总闷在屋子里面。杜夕不想被打扰的时候,环儿就会和小六一起到犀畔去钓鱼。后山的佃客们也会从背地的山道去蜀中或者出关,总之外面的世界大着呢。见过了外面的景色,环儿更加的不安分,经常把外面的好描述给杜夕。
这一晚,杜夕做了一个梦,梦中自己正乘冥鱼浮游于江面,此鱼非常大,犹如大龟的脊背,自己正站在冥鱼的背上,行速快入飞。衣抉随风而起,遇水得凉风在脸旁掠过。视线两侧的风景急速变换,拉成了色调复杂的平行线。就这么飞啊飞啊,从未有过的爽快和洒脱。正在自己体验着这平稳的行速时,冥鱼跃身而起,挂着水波,冲向了天际。杜夕赶紧俯身抓住鱼鳍,腾空的鱼终于现了全身,就如同在水里一般,鱼左右晃动着尾巴,身子也随之扭动。冥鱼的身子起伏旋转,加速向上,这种冲破空气阻力的速感,有点刺激,又让人兴奋。突然,冥鱼在长空中发出了异样的叫声,杜夕抓在手中的鱼鳍断裂了,紧跟着,身子就不受控制的向下坠落,而身下的江水不知何时竟然变得一片漆黑,杜夕就这样坠入无底深渊。窒息的压迫感,终于让沉梦中的杜夕惊醒。
醒来的杜夕躺在床上,口中冒出沉沉地呼吸。四周竟然一盏灯也没留,杜夕还在心中责怪环儿,明知自己怕夜,竟然还不留灯。心里想着,便坐起了身子,想去点灯,这时却看见窗边站在一个白衣人。慌了神的杜夕手碰翻了桌上的茶具,直往后推。眼见白衣人也跟了上来,越贴越近。起先杜夕只觉得自己喉咙里像是堵了棉花,费了好大劲儿,才抖开嗓子大叫一声……
杜夕的叫声,惊了起夜的环儿。环儿来不及挂灯,摸索着跑到旁边杜夕的房前,用手推推,门是松的,心想睡觉也不从里面把门拴上。环儿推门进去,点亮了架子上的灯。杜夕分明是被噩梦魇住了,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小姐,小姐,快醒醒。”环儿站在一旁,担心地喊着。
杜夕睁开眼睛,歪着头,用眼睛扫了扫屋内的情形,灯架上的灯都亮了。见没有什么危险。这才安心的用手撑着,坐起了身子。
“小姐,做噩梦了吧。老远就听见你的叫声了,还不知怎么的。”说着,环儿从桌上倒了杯水,递给杜夕压惊。“做了什么可怖的梦了,说来让环儿帮你驱驱邪。”
“几更了?”
“还有一个多时辰就天亮了。”说着,环儿深深打了一个哈欠。
“你还困着,回去接着睡吧。”
“不。小姐怕夜,我还是留下来陪你吧。”说着,放下茶杯,跳上了杜夕的床榻。
原来,刚才做的梦,像真事儿一样。虽受到惊吓,却也还清晰的记得刚才梦的内容。杜夕倚着床架,将刚才自己梦中的经历原原本本的讲给了环儿。环儿听了道:“小姐,你是肯定是在屋里憋坏了,连做梦都在飞。”杜夕驳道:“那白衣人怎么说?我不出去,它就硬要闯进来。”
环儿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白衣人,只应付道:“就当是鬼罢,有什么的?吃不了你。我在这儿,让它再来吧。”
杜夕推了一把环儿,道:“别瞎说,天还没亮呢?若真来了,你这小身子哪能顶得住?”
“怎么顶不住?为了小姐,拼了命了。”环儿凑过脸来,贴近了杜夕。
杜夕白了环儿一眼道:“哪能让你拼命。少了你,谁去点灯。”
“好了我的小姐,快些躺下,天还没亮呢。我坐旁边守着你。”环儿看着杜夕躺平身子,自己坐到一旁的桌前。喝口水,小手撑着半边脸。趁着鸡没报晓,赶紧眯一会儿。
次日醒来,已是日过三竿。妈子唤杜夕起来吃早饭:“小姐,时候不早了。”环儿揉着眼睛从房里走出来,妈子见了道:“你这小丫头,怎么纵着小姐赖在床上。”环儿辩解道:“小姐昨个儿做噩梦,没休息好,偶尔晚起也不算犯错啊。”
杜夕正在院子里,环儿上前问道:“小姐,夫人今天要去后山验收粮食。我和小六也一起去,你要不要一起去玩儿啊?”
“不知道母亲会不会答应带我前去啊。”杜夕有些顾虑。
“你去说说,我陪着你一起啊。”环儿拽着杜夕,就往大夫人夏兰的房间跑去。进了大夫人的门,还没等杜夕说话,环儿就先开了口。“夫人,让小姐一起出去散散心吧,小姐快被憋坏了。”
夏兰听环儿这么说,没有马上就答应,而是走到杜夕的面前,一手拂去挂在额头前的碎发。“夕儿,听我的话,别再看那些死书了。你还是个孩子,别被书拴着。和他们跑着玩玩,我不反对。闲暇时学学针线就行了。”少了父亲的督导,杜夕渐渐的对书内的文字感到疲乏。正好趁这次机会,和大家出去玩耍,释放天性。
仆从带着果子和水袋跟在后面,大夫人夏兰被妈子陪着走在中间。环儿挽着杜夕走在前面,小六抱着鱼竿紧跟着,一路蹦蹦跳跳。七拐八绕,穿过后廊,前面花草簇拥下的就是西花门。这里是山门,出了西花门,就到了后山。只要跨过这道门,景象就会马上与往日不同。西花门左右各坐麒麟兽石雕一座。麒麟五行属土,且在风水中有化煞之功,在西花门前立麒麟兽,一方面旺后山的土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化水冲后阴门的大煞。
大夫人夏兰作为第一主母,身担验收粮食质量的重任,以及家宅中其他所谓的事儿,听起来没有梁惠文什么事儿。一个心性不好的女子,自然无法担当主导整个家族内务的职责。
“出了西花门,就是外面了,不必再府内。你要小心,别过头。环儿,你要跟进小姐。”夏兰交代完,就在一名仆从和妈子的陪伴下去挨家挨户的审查粮食。杜夕则跟着环儿,当了回真正的孩子。犀畔的水很深,里面有很多鱼,杜隐白曾经也喜欢在夏天时候,来这简亭里垂钓。亭子下面有一艘船,没人看着的时候,环儿就和小六称撑着船,划到不算太远的水域中。水中泛着一缕缕的漂浮物,小六用船篙拨开它们,让船前行到更远的地方。
“到了夏天才会更好看,田田的荷叶,娇艳的荷花,水里还有精灵,花花绿绿,你从来没见过的好东西这里都有。”杜夕听环儿讲的出了彩,自己也跟着听入了迷。而且心里也越发好奇,那些花花绿绿的精灵到底是什么。现在没人在岸上看管,船肆无忌惮地划入更深的水域。水波抖动的动静忽大忽小,小船在水上大幅度地晃悠。跟着摇摆了两下身子,杜夕这才回神向四周望了望。“不知不觉都划到这儿了,不能去再远的地方了。等会儿母亲该找咱们了。”杜夕有点慌了。“哎呀,好不容易出来,别急着回去呀。没事儿,这犀畔不都是杜家的嘛,再往远去点,老爷夫人问起来,你可以说我们是在自家的池子里钓鱼而已。”环儿说的也没错,不过杜夕到底不是一个任着性子的孩子,家里的规矩还是时刻让她紧张。
小船荡漾在水面上,小六将挂在船上的铁钩子扔到水中,铁钩下坠的力量牵动着小船左右轻轻摆动。“我们就在这里钓鱼吧。”环儿抽出船舱里的鱼竿,一只手捏着鱼线,另一只手灵活地挂上了鱼饵,轻轻一甩,鱼线打在水面上,然后一顿一顿地沉入水中。漂浮静静地躺在水面上,很久很久都没有动静。
“钓鱼也好枯燥。”杜夕盯着鱼漂,眼睛不知觉的有些困涩了。迷迷糊糊,杜夕绝的哪里不对劲。只见水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游了过来,而且还很巨大。原本青绿色的水,顿时黑了。
“环儿,你看,那是什么?”
“哎呀小姐,鱼都被吓跑了。”
“别操心鱼了,你看水里是什么。”环儿扭过身子,朝着杜夕手指的方向看,道:“什么也没有啊。”“明明有啊,你没看到吗?”杜夕奇怪,环儿怎么看不到那么大的东西。不过环儿似乎也没什么兴趣,又钓起鱼了。杜夕在寻觅方才看到的水中影,不过一回头,水中已经没有任何东西。杜夕以为自己花了眼,用手揉一揉,继续环顾寻找。猛然间,竟发现,那巨大的东西就在自己的船下游过。这般骇人的景象让杜夕震惊,忙将身子缩回船里,不敢再向水中探望。闭着眼睛,只感觉船上下起伏。
过了一会儿,杜夕睁开眼睛。环儿已经收起了鱼线,并叹气道:“哎,今天运气不好,什么收获也没有。”“你没看到水里有什么吗?”没有钓到鱼的环儿沮丧的问:“什么也没看到,小姐,你看到什么了?”“一个巨大的黑影,从船下面游过去。”杜夕还用手比划了那黑影到底有多大,她甚至感觉到了黑影从船下游过,让船也跟着上下起伏。但这些环儿和小六丝毫没有察觉到。“难道鱼是被那黑影吓跑的吗?哎算了,我们回去吧。”小六抽回沉在水中的铁钩,使劲搅动船篙,调转船身,向岸边划去。就在转过船身的一瞬间,杜夕扭过头,杜夕远远地看到,在深水之上,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