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从来没有想明白过,从前看外公如此,现在看季承也是如此。
“他总是说,如果不去憎恨的话……就没办法活下去。”这样悲哀的话语,重重的睫毛在眉间扫下疏密参差的暗影,潜在冬日空气里的沉重里,从她嘴里吐出来,倒像是一种释然宽慰。
“也许吧。”迎着那一汪明澈的泉水,季承眼中的火焰被熄灭了。他握着凌晴依旧冰冷的双手,把他拉向自己的身边。“对不起,和你说了这些……”
“你知道嘛,小虎是孤儿,是我捡来的。那时它断了一条腿,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我以为它会就这样死掉……”
她注视着小虎的眼睛比看着自己的时候还要软和,季承看着,有些吃味地瞪了小虎一下。凌晴轻笑了一下,不经意地拉过季承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那乌黑的秀发垂在肩头的感觉很柔软,让人舍不得离开。被挤在两人的空隙间,虎儿抖擞着跃了起来。像从梦中惊醒了般,季承回头看去。狡猾的小东西,毫不知错地几步窜到季承的大腿,留下一摞梅花脚印,得逞地翘着尾巴跑走了。
耳边传来,凌晴的轻笑,很清脆的银铃声飘荡在夜色朦胧中。
季承握着凌晴的手没有放开。指尖温度传来的温度依旧冰冷,不知为何,握着久了,竟然觉得有一点烫。像是为了确认这份感情的存在,季承默默地把凌晴的圈进怀中。
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凌晴闭上眼睛。现在明明是夜晚,鼻尖却闻到了早晨阳光洒在草木上的清爽甘美。这是幸福的味道么……
“只是这种转瞬即逝的气味能够持续多久呢?”口中不觉吐露的心声。
即使相拥在一起,她心里的犹豫彷徨,季承还是深切的感觉到了。
“我想去个地方,……你过来吗?”凌晴敛下眼眸,低头看他。
“嗯。”季承跟着直腰、起身。
窄小的铁栅门敞开着,两个人走上了山。不算高耸的小山上长满了掉光树叶的高大乔木,季承倏尔回望身后,依稀可见的河水被远处的铁栅栏划成一道一道。
“这什么地方啊?”
“墓地。”
兀地一只寒鸦凄叫着从头顶的林木丛间飞过,季承紧张的抬头望天,四下逡巡。
本能地颤抖了一下,虽然他从小就崇尚科学,从不相信封建迷信。但是看看四周人迹罕至,松柏森森,说一点儿不害怕。那是骗人。
“你怕了吗?”凌晴回过身,看了他一眼。倏然季承斜着脑袋,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无论是哪里,我都会和你一起。”
“如果是那里,你也去吗?”凌晴伸出手,指给季承看。呼呼的,山上刮起了入夜后的冷风。循着风吹来的方向望去,隐约的还能看到刚才走过的地方。巍峨高耸的森严堡垒比靠着凄清冷寂的荒山墓场,半斤和八两的对望着。
季承张着嘴,愣了一下。知道那方向白天凌晴说的疯人院,他温柔的扬起嘴角,握着她的手掌。“如果那里是你的意愿,我会奉陪到底。”果真是比狂人更加狂妄,但季承的眼神确实温情脉脉,平静如水。
凌晴侧过的脸颊,垂柳枝条的影子扫在她的面上,划出一道一道的斑驳。
“你总爱说些好听话。“伴随沉沉的寂,声音淡淡散开。
季承落寞地背过身去。“你才是,总这样忽视我的真心。”
“你有吗?”冷风吹过的话语,果然一点也不客气。由于背对着,季承看不到凌晴此刻的表情,空气里的这份凝重,让季承第一次认真的思考什么是真心。
回忆起那些交往的女友,他自问对每一个都还不错,只是每一个都超不过三个月。也许是心里的完美主义作祟,不出三天他就会开始挑剔起那些女人的各种毛病。说不清楚是他们有毛病,还是他自己有毛病,反正再美的女人到最后都变丑了。
细数了一下,好像这一次超过了三个月,了不起的创举。他本人还冒着傻气地跑来这里受苦,因为这份勇敢让季承自信得真想说热恋中的人都会说的那三个字。
只是当“我……”字才一出口,就被打断了。
“人啊,其实都是经不起考验的动物。”
冷酷犹如毒药的话语。季承本想要反驳,却见凌晴的眼并不是注视着自己的方向。循着目光看去,那是一片青绿色的翠竹,在冬季依旧茂密的遮盖住了天际。
“小时候听我母亲说……”幽幽的凌晴把头靠着树枝,继续慢慢地说着,“在和我这般的年纪时,父亲曾今在这片竹林里向她告白,许诺一生都会爱她,只爱她一个。后来两人结婚了也很恩爱,生活不是很富裕但也是很幸福的一对。就算之后母亲得了重病,父亲他也是很细心的照料她。”
“——可惜时间一年又一年,在很漫长的消耗中,母亲都只能躺在病床上,爬也爬不起来。渐渐地,爱被磨光了,父亲也离开了……”
“可我是真心的……”季承像急于想要证明什么的冲口而出。
她没有理会季承,接着说:“如果人生只停留在青春最美丽的时刻,那多好。所有的誓言都会成真的,所有的人都会像故事里那样美丽,所有的爱也可以始终那么动人。”
本来一切就是自然,爱情的海誓山盟,哪里禁得起岁月的蹉跎。激情和浪漫注定会被生活的琐碎一点一点的磨平,最终归于沉寂。
不要说是大风大浪的同舟共济,即使是风平浪静把酒言欢,都未必能够相待看老。就像他的父母。两个人从身体到灵魂的背叛,在还没来得及走到七年之痒前,就有了各自的外遇对象。原本在金钱利益的纠缠下,还能勉强维系的夫妻关系,在母亲情人的唆摆下彻底破裂。
凌晴的目光一直停在那片林子里,让季承错觉得那些话并不仅仅是说给他听的。“你不相信爱吗?”季承有些迷惑了,凌晴给他的感觉一直是如水般纯净的人。
“相信。”
“那你是不相信我吗?”季承茫然看着她。
“爱,你或许有吧。只是有多少呢?我不知道。”面对这个太过沉重的问题,那些丝尴尬困惑在不经意间爬上了他的面颊,季承却未曾察觉。凌晴抬眼睛,目光扫过后,凄冷地说:“如果不是全身心的投入,我不稀罕。”
“你的要求高了点吧,哪里来永远,这么遥远的词语呢?太过完美是不存在的。”
飘在树影沙沙的风中很虚无悠远的感觉。是不是风声更大些,他就可以装作没有听见。
不想当面驳斥!这年头没有多少人会相信真爱永恒、至死不渝这种屁话。在季承的认知里,爱一个人最多也就是我寂寞时会想起,对着那个人不会厌烦仅此而已。
“很抱歉,我就是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明知道是不可能,还是想要一辈子都不变的爱。”风吹过,凌晴前额发的凌乱舞动着,述说着寒冷。“而你,是那个人吗?”
黑色的眸子射出冷冷的光,如芒刺一样直直地扎进季承的心中。
没了声音,季承沉默着。
不是想不到委婉巧妙的应对之道,只是说不出甜蜜的虚伪。不想骗她,或者说是不想拿一个美丽的套环,将自己和她都勒死在其中。没有能力实现的事情他从不会做下保证。对不起,因为他是一个标准的现实主义者。
“你回去吧……”凌晴兀自转身,走进了前方如铁壁铜墙般的茂密竹林。
波澜不兴的语气,像是有种不可为人所知的秘密藏在这声音后面,季承不做声响地跟上去。天色黑重,月亮挂在山头。竹子长得很密,在冬日里依然苍翠,凤尾参天。季承侧着身子挤进去,整个林子就像一个黑色的迷宫。
凌晴在前面,脚踏在枯落的竹叶上沙沙作响。季承弥望着她幽暗的背影游走在漆黑的竹林里,真有点像聊斋里的奇异女子。只是奇怪自己怎么一点都不怕,都快要为这份勇敢鼓掌了。
风吹过,耳旁掀起细碎持久的声浪。此起彼伏的竹影,摇曳着,推送出一波又一波的海潮。渐渐的,那些竹子就好像施了法术般突然分开,一条小径兀然出现在面前。天太暗,路很窄,有点乱。他记不得是在哪里转的弯。
在小路尽头处停了下来,放眼望去,被竹林包围的这一片空地上,全是大大小小高低低起落的小山包静静立着那儿。没有的高大乔木也没有茂密的竹子,满地遍生石碑和杂草,月光如水的洒在上面。季承忽然觉得此刻的空气是如此不平静的平静,就连呼吸和心跳都被竹叶间摔打的风声淹没了般。
凌晴走上去,在挨近竹林边的一个坟前停了下来。青灰色却发了白的石头,她眼也不眨的盯着,完全无视了身边人的存在。
季承走过去瞄了一下那块碑,漠然的低下头,单手拥住凌晴的肩。“真的难过,就哭吧。没事的……”凌晴的面上挂下两道温热的液体,脉脉的。呜咽声,带着一点点的鼻音,她像孩子一样,把头埋在他的衣袖里,抹着眼泪。
月光眩目的环绕在墓园里,晕色的华光印在凌晴的发上,那乌黑的发色纯粹得好像能反射出绿色的芒。瞧着,竟有点弄不清是树影摇曳的斑驳,还是自己也跟着坠入梦魇。
季承兀然笑了,轻抚着她的头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只是后面的那句,他说得真的有些哭笑不得。“下次不要在黑灯瞎火的晚上来祭拜母亲好吗?我——怕啊!”
凌晴闪着泪眼,逡巡了一下四周后,点头。
季承看着,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弥望这月光点点散在墓园里带来的圣洁透亮,他忽然觉得其实这也挺亮堂的。就好像是自己脚下所踩着的土地是无人的荒岛,刚才踏过的那一片的林子是海洋,好像整个世界里只有他和她,他们可以一起飘泊一起流浪,一直走到永远的那头。
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阵晕眩,凌晴毫无预兆地向前栽了下去,季承慌忙地扶住她。
睁开眼,她躺在白色的大床上,头顶是雪白的天花板,季承坐在她的身边,关切地看着她。“我刚才怎么了?”凌晴撑着胀痛的脑袋问。
“可能是贫血吧,你刚才晕倒了。”季承扶着她坐起来。
凌晴迷离地看着他,拍着了拍太阳穴上的痛处。不知为何最近总是头疼,有时候疼得睡不着,有时又没征兆地就睡死过去。“真是的,不会我也这么幸运地患了脑癌吧!”想起自己去世的母亲,她抽着嘴角冷朝着。
“你别多心了。”季承拉着她冰冷的手,笑着宽慰。
下着雨的天气,呆在狭小的屋子里。阴冷沉闷的空气满溢出来,好像沙林毒气一般的让人窒息。季承有一点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因为抑郁症而死了。
转身时,他的目光被一个老旧花式的铁皮盒子吸引,小心地打开它。玻璃弹珠、卡通贴纸、水果橡皮……上层多是一些年代久远的小玩意。下层放着一只发了黄的纸鹤,压在一条十字项链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