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倏地一转,一轮金黄的太阳悬在西山峰顶欲坠不坠,清风徐徐,街边树荫沉沉,不时有红石榴的花枝从大户人家的围墙上面探出来,铺子门口的花圃里种着紫薇和月季,花明媚,人轻雅,花色浓重,路人衣袍缓带迎风而立,不愧是以古老风雅闻名于世的江南水城。
武心染走在街边,不时有路人望过来,目光里充满惊艳或者好奇,她统统视而不见。
她黑衣翩然,乌发轻扬,行走间步履似乎带着一缕香风,犹如一只穿行在画卷里的蝴蝶。
一旁的陈实,也一样步履轻缓,身姿清傲,他宽大的衣袖被风撩起优美的弧度,款款行来,丝毫不染烟尘,叫人看不出他的真实身份,反而有一种遗世独立的风流。
这二人,显然都有着让路人过目不忘的资本。
只是,他们一样的平静悠然,并不为世俗的眼光左右。
“武心染,你瞧!那边是城里最好的酒坊,我素来喜欢饮酒,只是不能多饮,容易醉。咱们过去瞧一眼如何?”
循着陈实的目光看去,街边有一座门面素朴的酒坊,门口挂着对联,上书:佳酿醉仙心,酒中第一品。字迹浑圆劲厚,端雅大气。
两人对视一眼,陈实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去瞧一眼如何?
武心染面无表情地抬脚便走,陈实急忙跟上,很快,两人走到酒坊门口,立定。
酒坊的伙计立即迎出来,看到陈实和一个陌生女子走在一起,他的眼神变了几变,随后客客气气地笑道:“是陈公子呀,好久不来了哟,掌柜一直为你留着一坛竹觞。”
陈实微微蹙眉,对酒坊伙计的热情,他并无多余的表示,他随意地回道:“多谢掌柜了。”
那伙计见陈实一脸悠然,完全没有传闻中的落魄艰辛,不由得有些好奇。
“陈公子,最近安好?我这就去为你取一坛竹觞可好?”伙计的语里有几分试探。
陈实心思敏锐,一眼便瞧出伙计的鬼心思,他淡然一笑:“取也罢,我今日带了些银钱,只是不够一坛,你就为我打一壶吧……”
那酒坊伙计不自然地撇撇嘴,说:“一壶也是一壶,有生意自然要做的。”
话虽如此,伙计却并不挪动脚步,而是直直地站在门口,像一尊门神,脸色也有几分不屑。
陈实并不生气,他转头看着武心染说:“这儿的酒二两一壶,滋味倒是有些醇厚,可惜,开封的时候太早,总觉得少了点酝酿,应该可以更醇一点的。”
那伙计耳尖地听着,听完陈实的评价,他不服气地嚷道:“陈公子,酒坊做的就是这种酒水,要想喝陈年酒酿,自然要排队等着,普通客人哪里有本钱等?陈酿分三等,最上等的,比如最简单的四十年女儿红,价值百金,莫说陈公子,就是太阳城城的地主老爷,一年也喝不上几壶。二等陈酿,二十年的火候也有的,一壶要百两银子,不少豪客贵人倒是喜欢喝这种。最次等的,也有十年左右的陈酿功夫,若是卖得好,也可以吸引不少回头客……”
那伙计滔滔不绝地说着,陈实状似饶有兴致地听着,武心染依旧抬着眼睛盯着酒坊门口。
卖酒的伙计素来喜欢分辨客人的来历和贵贱,陈实虽然风度不凡,在太阳城城却是闻名遐迩的逝火楼中人,身份自是低贱了一等,而他身畔的女子,高贵优雅,一身气度堪比大家闺秀。
酒坊伙计眼珠子一转,迎上去说:“这位小姐,你是来打酒的么?咱们酒坊新出了一种桂花酿,酒并不烈,很适合女子浅斟……”
武心染收回目光,并不回答伙计的问题,她指了指酒坊门脸上的牌匾和门口木柱上的对联。
酒坊伙计一脸莫名,陈实却明白了武心染的意思,他忍不住微微一笑。
“这对联是黑森林秘境的一位酒师所书,时日已久,那酒师早已经隐姓埋名归隐山林。”
武心染点点头,继续颇有兴趣地观赏着黑漆描红对联,这字迹风骨凛凛,显然不是凡品。
一旁的陈实清咳一声,有些犹豫地说:“武心染,其实……”
“嗨!小姐,你可别看走眼,这对联是酒师所写没错,不过这一幅字么……”酒坊伙计有些揶揄地看了看陈实,“却是大名鼎鼎的南方一兰,陈公子亲笔所书。见过的人都说字好呢。”
武心染了然地点头,望了陈实一眼,隐隐有赞同之意。
那酒坊伙计不识趣地说:“一幅字罢了,咱们做生意靠的不是这个门面,而是酒中佳酿。这位小姐,你真的不进去看看么?除了桂花酿,掌柜还收着几坛枸杞子苦菊药酒呢!”
武心染并不理会,她忽然歪了歪脑袋,好奇地问:“陈实,你喜欢什么样的?”
陈实一愣,随即含着笑轻声回答:“我最喜欢竹觞,说来,多亏了这幅对联,当年我替掌柜写这幅字,掌柜一直待人和诚,他允诺我,今后不管酒坊进账如何,只要开封,他定会为我留一坛竹觞……竹觞竹觞,听竹叶簌簌,曲水流觞,这风雅的名字可盖不住一坛佳酿的芳香。”
武心染唇畔勾出一抹极淡的笑意,她指了指门匾:“秋居酒坊,想来掌柜是个文士。”
文士这个词还是幽冥灵雀阿洛教给她的,她的意识海里冒出这个字眼,她立即拿来用了。
武心染唇畔的笑意落入陈实眼里,他不由得轻轻笑出声,神色霎时由清冷变得温柔和睦。
“对,秋居是山水画中的典型,最有名的是秋山暮居,最为前朝的画匠所钟爱。今朝的画师更喜欢工笔描绘,以真乱假,少了几分意境,却以富贵之风迎合了当朝的权贵。”
陈实适时地解释一番,试图给武心染留下一些和文士有关的好印象。
武心染听在耳里,偶尔点点头,更多时候,她不言不语,神色淡雅。
门口的酒坊伙计终于露出不耐烦之色,他哼哼道:“陈公子,要讨好美人,也不用借着我们酒坊的名义吧?你要是不打酒,便趁早去别处,这儿还要开门迎客的!”
武心染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陈实,她早就发觉,这酒坊伙计似乎有些不善。
陈实心中暗恼,他倒是无所谓,无论旁人说什么,他都可以无视之,只是,这伙计当着救命恩人的面,当场给他难堪,他脾气再好,也不能忍下去,何况泥人也有三分脾气。
陈实冷冷地勾唇一笑:“我倒是忘了,柳掌柜一向训下严整,何时放低了规准,教出一个不知进退也不会笑脸相迎的伙计?如此狗眼看人,直叫人心寒。”
那酒坊伙计一听,顿时愣了一愣,反应过来之后,他也恼了,白净的脸上浮出一抹红晕。
“陈公子,你是斯文人,怎么能随随便便侮辱小的?”伙计故意将斯文人三字咬得很重。
陈实毫不犹豫地接口:“怎么?只许你狗眼看人低,就不许客人指点一二?来者是客,你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么?开门迎八方客,我自认为自己算得上是正经客人,若是你不喜,就上报给柳掌柜好了,看他怎么说……”
那酒坊伙计一脸不服气,反驳道:“陈公子,你这是强人所难,老是拿掌柜说事,谁都知道,掌柜承你过去的一份情,至今对你恭恭敬敬,可是,陈公子应该明白自己的身份吧?”
陈实眼中闪过一抹郁色,脸色迅速沉下来,有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那酒坊伙计不知趣地继续说道:“咱家的掌柜好歹也是南方商会的骨干,这些年的名气不是一点半点,他爱惜名声,待人实诚,可是,这不代表谁都有资格成为咱家的贵客吧?还有这间秋居酒坊,看起来是老字号,其实也不过是掌柜家的一份小产业,别的不说,咱掌柜家大业大,就算在太阳城城也是顶顶闻名的富豪……”
武心染好奇地听着,这伙计口沫横飞,一张嘴巴上下翻动,倒是有几分机灵劲儿。
“哼,说到底,是某些人不识趣,以为自己了不起?也不想想,前段日子出了什么丑事……”
那酒坊伙计说到这里,故意不屑地瞥了陈实一眼,只是,陈实虽然生气郁闷,却丝毫没有失礼之处,他依旧站得稳当,气度俊雅,如同芝兰玉树,在街边独成一道风景。
武心染听得有趣,忍不住摇摇头,暗道,这些蓝星人真是多嘴,打开话匣子便滔滔不绝。
那酒坊伙计见眼前的两人神采翩翩毫无羞愤之意,他忍不住口出恶言:“陈公子,带着你的美人走吧,不是所有路边的阿猫阿狗都可以今朝有酒今朝醉……”
此话一出,陈实脸色猛地一变,眼中闪过一抹激愤,只是,他并未当场发作,他缓缓压下一口气,伸手轻轻拉住武心染的衣袖。
“算了,就算是太平世间,也有挡路的恶犬。”
陈实扯了扯武心染,想要带她离开,那酒坊伙计忽然嚷道:“哼!谁是恶犬还说不定呢。听说上个月陈公子离开太阳城去了外面的花花世界,怎的?今个儿灰溜溜地回来啦?”
话语之中,满是讥讽之意,酒坊伙计的恶意,陈实当然知晓得一清二楚,在太阳城城,他虽然闻名遐迩自诩风流,却一直不能真正自由。
卑贱的小倌身份,朝廷给予的奴籍,是陈实心中永远的耻辱和伤痛。
这些太阳城城百姓的指指点点,在背后的说三道四,他本不欲放在眼里,毕竟他不为他们而活,可惜,走在这个世间,哪能独善其身真正地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