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也不是所有人都在听戏,小剧场外面零零散散站了几个出来透气的人。既然南京的太后皇甫慧喜欢听昆曲,按说不少人不懂也该要装懂地附庸风雅一番;而能在这个时候公然离场的人,身价自然也不会低了。
白帐篷底下的小茶桌周围坐了三个盛装女子和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都刚刚把视线从匆匆离开的江水寒身上收回来。
“大小姐今天不是该高兴吗?”一身孔雀蓝礼服长裙的女子一手托腮,笑得颠倒众生:“我听说,皇甫慧亲口让皇甫大少照顾沈乐遥,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待遇啊!”虽然是普通话,但三分软糯的吴侬语口音也不可避免地被掺杂进来,听起来无比舒服。她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一二岁,是几个人里最年轻的一个。实际上,她也正在上大学,还没毕业。
“盈盈,你学的不是国际关系吗?什么时候改成信息管理了?”她对面那个比她大了一两岁的女子扑哧一声笑道:“还是你天生的耳聪目明?”
“四姐,还说我呢,全南京谁不知道你才是货真价实的女福尔摩斯?皇甫宛如前一天晚上和戚廷现吵架,第二天你就有本事把内容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我哪儿有这本事!”林盈盈姿势不变,并没理会对方略有不喜的脸色,还是笑得漫不经心,自顾自伸手去端茶杯。精致的金边刚凑到嘴边,她才发现茶杯已空。可等再端起茶壶,竟然也是空的。她顿时有些不满,正要吩咐走廊上的侍者,偏巧正好看到里面一个单手插兜的陌生年轻人低头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串钥匙,她心思一动,忙板了脸招招手叫道:“来一下!”
那年轻人见她招手,似乎愣了愣,继而忙快步走了过来,刚要开口,就听林盈盈毫不客气地指着茶壶道:“去换壶大吉岭,你们是怎么服务的?连客人喜欢什么都不知道吗?”
其余两个女子知道她平时大小姐脾气惯了,中学又是在英国哈罗盖特女子学校待的,所以很多时候未免过于挑剔了一点,于是都不置可否地暗暗一笑,各自去整理披巾和手袋。只有这里那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唯一男性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有话要说,然而终究也没有开口。
被训斥的年轻人并无任何不悦的神色,只抱歉地笑了一笑,便将茶壶接了转身去换。他刚走回走廊,就见一个侍者领班神色慌张地端着一壶茶赶了过来,见了他还没来得及弯腰招呼,就听年轻人问道:“大吉岭?”领班忙点点头,低声答了个是,不敢多说一个字。年轻人也不再开口,接了他手里的托盘转身送回茶桌上。
林盈盈还在和对面女子聊天,而旁边那个没吭声的女子背对走廊,所以三人均没有瞧见这过程,倒是面对走廊的年轻男人微微摇了摇头,起身抢先将托盘上的茶壶放妥,这才对送茶来的年轻人郑重道了声:“多谢!”那人看看他,也报以一笑,跟着说了句慢用,便得体地退了回去。
等这里的年轻人坐下,林盈盈才似笑非笑道:“王少真是越来越绅士了。不过……是不是有点儿过了?”
被奚落的王祖典闻言眼神一冷,淡淡道:“林小姐以后还是别再叫我王少了,我一个普通生意人,哪儿当得起?”跟着,他起身道了声失陪,便径自回剧场去了。
林盈盈知道他最近对自己有意思,所以言谈中多少带了点儿居高临下的优势,没防备这会儿骤然吃了闭门羹,脸色顿时红一阵白一阵,恨恨地将茶杯顿在桌上,低声用南京话骂了一句:“不识抬举的乡下二五!”
她对面的四姐闻声忍不住笑出声来,忙拿餐巾抹了抹嘴角,转眼看到外面急匆匆跑进来一个人,顿时来了兴致,俯身对坐在自己旁边的讷言女子低声笑道:“白脸曹操来了,我看欧阳宁这回还怎么扮她的上海滩第一淑女!”
看对方有些了然也有些漠然的反应,她一甩手轻轻拍了拍桌子,起身就走:“你们没兴趣,我还不想错过好戏呢!”
看她走了,那寡言的女孩子才轻轻扯了扯犹自生闷气的林盈盈,笑道:“回去吧,一会儿文茵发现咱们不在了又得嚼舌头。”连拖带拽的,她总算把大小姐拖回了剧场。回座位的时候,正好对上后面站着的那个方才送茶给他们的年轻人视线。见那人冲自己微笑点头,她迟疑瞬间并未回应,却对他身边那个被“四姐”称为白脸曹操的年轻人多瞧了两眼。
是个美男子。
她是听说过一点儿欧阳宁的八卦,但以自己身份,还不大够资格和那位淑媛有多深的交情,所以了解得并不多。又有谁都像岳家四小姐那样乐于八卦呢?她杨娇自己但求过好自己的就算。
刚刚坐定,耳朵里忽然听来外面一阵喧哗。
“他妈的给老子让开!老子管你这什么地方!那小瘪三现在在哪儿?”
二十、吕布对曹操
杨娇大吃一惊,见旁边林盈盈也忘了生气,瞪大眼睛和自己对视一眼,完全不能置信的样子。不独她,岳楠自然更加不会错过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脖子都要朝后扭断了——敢在皇甫慧的寿宴上大呼小叫的人,在南京这些人的脑袋里是绝对不存在的啊!
皇甫文茵耳朵又不聋,自然也不会漏听。为了姑姑的生日,她比所有人都忙碌许多,一直处于神经紧绷的状态,唯恐哪儿出一点儿纰漏,这会儿她的反应更加激烈:她直接从座位上蹦了起来叫道:“是谁……”
这一声叫了出来,台上的演员也吓了一跳,唱腔顿止。
皇甫文茵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忙伸手捂住嘴巴,眼角瞥到大哥大姐都是微皱的眉心,她顿感绝望。
皇甫慧对她的过激反应倒是没什么责怪,气定神闲地起身拍拍她胳膊示意放松,跟着才转身去看闯进剧场的那几个人。
等杨娇看清楚那个胆大包天的人是谁之后,忍不住暗暗吸一口气,轻轻点头:难怪了……
“你小瘪三果然在这儿!”进来的小伙儿眼珠朝四处看了看后,直接就朝鲁啸南扑了过去。
鲁啸南开始还莫名其妙,一把推开苏河图就将那小伙儿送过来的拳头挡了回去,顺便还攥住他手腕稍加用力,继而左肘已经毫不客气地杵在那人右边腹部。那悲惨的小伙儿哼都没哼出来,直接就弯腰跪在了地上。
杨娇吃惊地和林盈盈都没看清鲁啸南的动作,但见到这结果也不免面面相觑,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一样。
“百里?!”这时,座位席上匆匆站起了一个女子,朝后面疾步走了过去。鲁啸南一眼看见这人,脸色忽然变化,这才仔细看看地上那个倒霉小伙儿,顿时有点儿后悔。
苏河图没来得及阻止鲁啸南对小伙儿动手,见状忙俯身去扶他。然而他还没碰到对方,就被那人一把打开,跟着他爬起来就要继续动手。
“欧阳百里,给我住手!”赶来的女子再次出声,语调不响亮而极富威慑力。
小伙子果然住了手,红着眼睛回头叫道:“姐,我今儿不剁了这人我不姓欧阳!他妈的不带出手这么阴的!”
那女子闻言忙一把将他拉开,先仔细瞧了瞧他身上,低声问道:“伤到没有?”
欧阳百里腹部依旧剧痛,知道那出手的人是明显练过的,但口里只冷笑咬牙道:“姐,没事儿。我不教训教训这小赤佬,他妈的他当我欧阳家是好欺负的!”
“欧阳先生别冲动。”苏河图一把挡住他挥出的拳头,笑意诚恳柔和。欧阳百里用力挣了挣,发现自己竟然丝毫摆不脱这人的束缚,不由既郁闷又敬畏,收了拳头低声喝道:“你他妈什么人,多个鸟嘴!”
一旁的女子闻言忍不住皱眉,刚要道歉,却见苏河图冲自己微笑摇头,继而听他淡淡开口:“我姓苏,苏河图,今天算是这里的主人。欧阳先生请放心,在我这里出了事,我一定会给先生一个交代。”
“苏河图?!”欧阳百里脸色骤变,生气的意思一扫而光,对着他打量半天,才迟疑问道:“真是苏少?”
苏河图微笑点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搓了搓手:“欧阳先生还是那么叫我了。这里说话不方便,欧阳先生能不能先跟我去外面,咱们商量一下?”
欧阳百里还没来得及表示,就听到有人开口:“苏先生,这件事我就交给你了,请多费心。”
一听声音,他立刻扭头朝领着众人走了过来的皇甫慧跑了过去,毕恭毕敬地喊了声:“干妈!”
皇甫慧还没开口,皇甫子渊已经沉声说到:“百里,你迟到本来就不对,怎么能在这儿当众打架?!”
欧阳百里满心委屈心道哪儿是我打架,分明是我被打好不好!但又不敢和皇甫子渊分辩,只好嘟囔了一声对皇甫慧道歉。皇甫慧倒是没怪他,瞧了他一眼后笑道:“吃亏了?你就得吃两个亏才能学乖。”一边说,她一边转向苏河图:“苏先生,这件事就麻烦您了。”
苏河图忙答应一声,回头对身后的冯文修示意一下,那人便忙对台上招了招手。很快,鼓声重新响了起来,皇甫慧他们也各自归位,接着看戏。
苏河图看了鲁啸南一眼,跟着对欧阳百里点头示意:“这边请。”
出乎意料的是,欧阳百里乖乖地跟了过去。他身边那个女子才要跟上,苏河图却轻微地冲她摇了摇头,她也只好煞住步子,眼睁睁看着三人走了。
等看着那女子心神不宁地入了座,杨娇哪儿还有心思听戏,她偷偷瞧了瞧旁边的林盈盈,竟注意到那女孩子脸色有点儿苍白,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唉,她这个大小姐脾气,也是得改改了。苏河图其人她当然听说过,江浙沪圈子里最不可一世的何九韶平时恨不能谁都不放在眼里,但曾当众声称他只认可苏河图的京城第一大少身份,别人根本没可能。一个何九韶就够让人刮目相看的了,更何况苏河图?只是这个人的名字平时很少被周围人提起,好像做人绝对低调,若不是那一次何九韶酒后放言,估计圈子里还没几个人知道他。而且江浙沪圈子本来和京津那一片就基本两个世界,听说过和苏河图打交道的人真是少之又少。不过人就是这样,越神秘就越价值连城,明里不提,不代表这人就没能量。杨娇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因此不单为林盈盈觉得惋惜,她想起自己下午的表现,也忍不住暗暗皱眉,怪自己为什么白白放弃了人家主动送来的橄榄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