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是过得太舒服,就会忘记前行的动力。人生若是过得太悲惨,就会后悔曾经的选择。
这像是一种讽刺。哪一天,慕容子诺一晚上没睡,只是坐在电脑屏幕前敲下了一段日志:
窗外喧嚣的市声渐渐沉默,低头疾走的日子在晚风中翻成白纸。天井抹上了胭脂,枝柯摇曳的声响分明可辨。
此刻,风仍旧清澈,伏在案前不知如何下笔的我,看着时间流动的痕迹,心情再也无法守口如瓶。
一、一朝芳草碧连天
在与年少举杯诀别的时候,我将所有沉醉的往事都别在了故乡的衣襟上,连同我的名字,也归还给故乡。
即便如此,我仍记得,多年前的一个夏日,在无人的道旁,我采了一棵悦目的植株,却在别人家门前栽下。那是我每天必经的一个地方。当小巷寂寂,我自角落里走来,为它浇灌上藏在瓶子里一整天的水。这是习惯。我时常笨拙地询问别人如何将花养成,只是为了一个永不枯萎的秘密。
后来,如我所愿,花开了。不是长在自家门前,也不会有其它人留心观察过,赏花的人一直在屋里,没有发觉过原来在他门前早已有人悉心为他栽下植株,而我的内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觉得满足。
这样的习惯不知持续了多久,直至我离开故乡,我唯一意识到的一件事是:花存活不了了。从我手中经过的生命不会太长久。
一棵植株的枯萎原来不只是那么简单,它可能意味着一个秘密。这笨拙的往事,在故乡的云雾上绾系上无解的谜题。
然而,如今再回首顾盼,才油然明白原来的我们,为隐藏一件事物而交付了过多没有必要的精力。时间催迫我们纷纷背上行囊一路远行,匆忙仓遽的我们,是否仍会怀着久别重逢的欣喜去叩往事的门呢?
二、烟雨踏遍
如今再次看见黑色旧式的圆头鞋,内心仍会有激动和迟来的欢喜,想立刻买下携回家,穿着它走在潮润烟浓的雨街上,落雨的诗情画意与圆头旧鞋的复古雅致,是恰到好处的搭配。
要逢遇一场有诗情的雨很难得,要逢遇一双弃置已久而照旧别雅的圆头旧鞋也很难得。穿着它,内心只觉淡雅风逸。即便是在雨天,每一声清脆的脚步声,也应成了烟雨的韵脚。那一刻,无需撑伞,无需在乎雨如何将你淋洗。
因为踩在石板上,走在淅沥的雨中,是一种厚重的暗示。年少时,和最合心的朋友,背着双肩包穿着圆头鞋,步伐从容裙角飞扬,在雨中倾听它的洗礼,是那个时候内心觉得最美好最有性格的风景。
就这样,那些曾经同我行走或奔跑在雨中的人,无疑成了生命里异常重要的部分。
穿着圆头旧鞋,将烟雨踏遍的日子不复存在了,然而每当回首起,内心仍是那样雀跃,并伴着些许潮润。少年穿它,在天晴的时候总觉得自由被无奈地束缚。那时,我爱赤脚行走的日子,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土地的温热。多年后重新穿它,仿佛我与时光,中间横亘着的有数不清的悔憾与感慨。也许对旧鞋的喜爱,对烟雨踏遍的那个场景的怀想,也有对风烟往事的追忆,对复古情怀的慰遣。
这样特别的喜爱,是不是因为我仍在等候,那些风烟往事也踏着重重烟雨,重新来问候我。其实结局早已分明,我穿的已不是少年时候穿的那双圆头旧鞋了;我所期盼的那场雨,它的名字已被易为“岁月”了;而我等候的时光,也慢慢陈旧破碎。
三、吉他与口琴
深秋傍晚,人潮渐渐散去,时光是不动声色的美好。
父亲闲靠着褪了光泽的木椅,细心地拂去沾在木吉他上的尘灰,又撩拨起琴弦。吉他的声音婉丽干净,而父亲沉醉的神情为它注入了更多的情感。一曲《爱的罗曼史》过后,怔坐于旁的我突然发现,原来整个世界可以都是落叶的世界,吉他声悠然回转,秋叶飘拂旋落,这样的情景互衬,其实也映衬了父亲烦忧久渍的心。
因而那时的我,便不由自主地喜欢上吉他,喜欢吉他的落弦之音,它的婉转及深沉;也喜欢父亲弹吉他时的模样,沉静淡然。然而,这份喜爱,在深长的时间甬道里,始终被我藏在极深极深的内里,没有说出口。其实那时的我,也渴望拥有一把自己的木吉他,也曾几度迫切地想让自己弹出一首首自己心爱的曲子。
而当我看到父亲凌厉冷冽的眼神,我骤然意识到有些渴望应当被深埋在不可碰触的角落里。因为我的这些渴望并不是父亲所想我做的。
而我,不能问他缘由。并且,在后来的某一天里,我再也无法得到答案。因为时间,会让我洞烛所有的真相。
父亲也爱口琴,而我爱口琴那精致的构造,和那如风铃般美妙的嘤韵,仿佛每个音符都在欢喜地跳跃着,每个音符都有各自的故事。父亲每次吹口琴,都格外小心,因为逐渐老去的他已无法一一记清年轻时的音符,他担心吹出的曲子没有过去雅逸的风味。可他终究还是愿意接受那些琐碎的讽刺,因为口琴所传递的快乐要远远多于这些讽刺,因为他爱口琴,爱吹口琴。
我喜爱口琴,没有父亲的深沉。我无法像父亲那样吹出连贯的音符,所以我更愿意选择聆听。当那些清脆温暖的旋律在耳畔回萦,世界凝固成我最喜爱的模样,平日的烦忧遂在那一刻消散。
吉他,是淡淡的忧伤;而口琴,是深深的欢喜。吉他与口琴,是我与父亲那些岁月的最好凭证。它们时常出现在恰当的时候,告诉我,那些如风烟般撩人心弦的往事。
而如今,风依旧在窗外吹。长日尽处,我伏在案前,一笔未划,用旧时光的烈酒试图封喉。只是,风烟深锁,回首时,那些苍苍交叠的往事,已打碎了沉醉已久的梦。
慕容子诺站在养父许韦海床前时,看着皱纹间几颗红色的水泡和呆滞的双眼,内心悲凉不已。慕容子诺握着他皮肤松弛的手背,问:“这些年来,您打拼商界,家财万贯。可是,你有没有后悔过曾经做出的决定呢?”
养父现在不能说话、不能动弹,更不会回答他。慕容子诺低头看着养父,他眼角竟流下了一行眼泪,眼泪顺着如沟壑一样深的皱纹,留下清晰的泪痕。
“行了,你赶紧出去吧。医生要给他打针!”
伴随着石云娜尖细的声音,卧室的门被踢开。她纤细的手肘上挂着一款看似价值不菲的黑皮包,脚下踩着的高跟鞋接触木质地板,发出有规律的声响,然后优雅地停在床前,指挥道:“医生给他打完针后,吴妈你们几个轮流照看他。还有没事别给我打电话!”她说完转身瞥向慕容子诺,轻蔑地嚷道:“啧啧啧,野孩子回家我只好出去了。”
对于石云娜的冷嘲热讽,慕容子诺只当没听见,他问道:“父亲床头柜里的药每天都吃吗?”
石云娜一愣,不耐烦地回道:“两三天吃一次你觉得他能活到现在啊?野孩子净瞎操心!”
房间内,在石云娜说完话后变得很安静,只有护士放下针管和药剂玻璃瓶的声音,继而又是一阵高跟鞋发出的清脆声。
吴妈端着洗脸盆走到慕容子诺身旁,拍着他肩膀安慰道:“孩子别往心里去,总有人眼睛长在头顶上,除了上天什么也看不见,这样的人早晚会真的去见上帝的!”
听了吴妈的话,慕容子诺笑着回答道:“我没事,早就习惯了。不过吴妈安慰人的话倒是挺有意思的,越来越有文采了。”
“还知道开我玩笑就说明你真的没事。吴妈今晚做了你爱吃的菜,记得多吃点。”吴妈慈祥地摸着慕容子诺的胳膊,很是怜爱。
而许家别墅外,花枝招展石云娜有说有笑的和一个男人上了一辆白色的大众汽车。
这一切,全被站在二楼窗口上的许雅洁看得清清楚楚,而那个男人西装革履、带着金丝边眼镜,名字好像叫江辉。许雅洁的记忆有些模糊。
许雅洁走回卧室,只有父亲一人躺在床上,她折回身去慕容子诺的房间,推门而入的时候,刚好看见他匆忙的将右手塞进裤兜里。
“哥哥也有秘密啊,藏的什么?”
“没什么啊。怎么没去吃饭?”
“哪有胃口啊。今晚我在你房间可以吗?”
“啊?”
慕容子诺一脸惊愕的表情,倒让许雅洁有些慌张,她解释:“自己一个人在房间,总觉得自己是没人要的孩子。”
没人要的孩子。慕容子诺何尝没有这种凄凉感,最初他以为,许雅洁这样父母都在身边,家境优越的像个公主的孩子,是有着无尽的幸福与快乐的。在许家度过的这几年里,他才真正体会到叫人羡慕的外表下,也是有着不为人知的压抑。毕竟,真正的家不只是能遮风挡雨的简单空间。当然,作为一个养子,慕容子诺没有权利评判许家给他带来了什么,但是许雅洁可以。
窗外的风像是遇到仇人一样,发出嘶吼般的声响,撞击着窗棂左右摇晃,也冲击着脆弱的耳膜。玻璃窗外是漫无边际的墨黑,但又仿佛隐藏着万千双眼睛在窥视夜空下的人,焦灼、烦躁,叫人心烦意乱。
从黑夜中收回双眼,许雅洁已经躺在慕容子诺的床上睡着了,慕容子诺帮她盖上被子,独自站在书桌前,从裤兜里拿出一个透明袋,沉思许久。
那是慕容子诺从养父许韦海床头里偷拿出的药片,他跑了三家医院才说服医生帮他检验药品成分。药品本身并无异样,就是普通的降压药,但是药品表层却发现安乃近的成分。
慕容子诺打开电脑,在搜索栏上输入“安乃近”三个字。他逐字看去:安乃近仅限于其他解热镇痛药无效的患者短期应用。而服用此药者轻度仅皮肤出现了红疹,重则导致死亡。
夜深风未停,慕容子诺打开抽屉拿出一个药品,看看床上的许雅洁,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别墅内,璀璨的大灯已经关闭,只有墙边的几盏壁灯照亮昏暗的走廊。慕容子诺从二楼栏杆朝下望去,餐桌上还摆着未动的晚饭,他四下张望后,走进许韦海的卧室。
经过一晚上狂风的洗礼,许家别墅院内的草地上零星的散落着纸屑、树叶以及其他不知名的物件。太阳初升起的时候,慕容子诺穿着运动服从外面晨跑回来,他并没有进别墅,而是坐在草坪上的石凳子,凝望着气派的许家别墅。突然,一声汽车刹车的刺耳声划过安静的周嘈,慕容子诺看去,铁门外停着一辆白色大众汽车。
太阳露出浅浅的光,但依旧没能使温度上升一点点。慕容子诺搓着冰凉的双手,目视身着紧身连衣裙的石云娜走过来。
“养母您不觉得冷吗?”慕容子诺坐在石凳上,并未起身。
石云娜一愣,养母这个词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因为从慕容子诺来到许家后,对她没有任何称呼。石云娜斜眼瞥他,感觉像是躲避肮脏的垃圾一样,厉声回道:“你也知道是养母,那就应该明白养子并没有血缘关系,就算对那个废人再好也得不到什么!”
“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费尽心机的去掠夺岂不是徒劳,我没兴趣。我只在乎谁曾帮助过我罢了。”慕容子诺目视远方,是告诫自己,也是告诉石云娜。
石云娜瞪了他一眼,无话好说的快步朝别墅走去。看见两个佣人迎面走来,便拿她们出气:“你们两个要死了,拿钱让你们干活的,看看这院子都是垃圾,垃圾啊,赶紧给我清理去!”石云娜说完扭头看了眼慕容子诺,她是不会放过任何排斥、辱骂他的机会。
慕容子诺深吸一口气,突然想起快半个月没联系慕筱檬了,于是发了条短信问:“慕筱檬,我们今天去桐花巷吧?”
几分钟后,慕筱檬回条短信:“真的很对不起,今天有事。改天可以吗?”文字的末尾是一个笑脸表情。
慕容子诺按着手机键,笑了起来。每次想起慕筱檬,心情好像都会变得舒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