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半个多月,三人都没有赶上过早饭。张子明一如既往的跑得跟死狗一般连滚带爬,庄毅虽比他好一些,懂得保持体力匀速跑步的技巧,却也每次在跑完后烂泥般摊到在地。唯有李恒山长进了不少,兵卒们常常看到李恒山一人拖着两条死狗,低速向营帐挪去。

胡四九兄弟这几天虽没有什么好脸色给,倒也是没有过于为难他们,只是小山却一直不见踪影。几次在军营内外寻找,却连狗骨头都没能找到。这天晚饭时接到口令,全军明日暂停军训,所有将士辰时到校场集结等候军令。

营帐中难得的一片肃静,大家沉默不语。几个老兵蹲坐地上把长枪头磨得锃亮,算命先生出身的老李把龟壳里的铜钱倒了又倒,就连胡四九一干**兵,此时也各自若有所思。“听说汉军要打来了。”

丁十四年纪不大,消息倒很灵通。悄悄在庄毅耳边递个消息。“上战场不应该是常事吗?为何大家都沉默不语的?”虽说明天第一次上战场,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但是好歹这些老兵不说久经沙场,也不该是如此紧张吧。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汉军善打水战,船都是十来丈长的铁甲战船。咱们长江上漂着的那几条打渔船,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

偏偏这次据说,朱将军在元帅面前争着要先锋。咱们千户营是直属朱将军辖管的,要打先锋咱们就得上了。这次咱们旗里不知道能活多少回来。

唉。”丁十四压低了声音与庄毅耳语起来,倒是那一声长叹没压住,惹得几人侧目而来。是夜,营帐外点起熊熊篝火。

惨白的月光照在营帐顶上,格外凄凉。远处不时传来探子军的马蹄声,急促又沉重。一群睡不着觉的大老爷们儿,围着篝火席地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淡。

除了李恒山这个没心没肝的,一脸期待的表情之外,多数人焦虑着一张脸,那是来自对死亡的恐惧。他们不知道,明天过后,这群围坐在篝火堆旁的人里,是否还有自己。“小子,打从你第一天进咱营帐起,我就特别想我媳妇儿。”

一名粗犷的汉子一掌拍在庄毅后脑勺上,害得庄毅差点一头栽进火堆里。“因为你长得像个娘们儿!”汉子补充,顿时间引起一阵难得的哄笑。“说不定还真是个姑娘呢!咱扒了他衣服瞧瞧!”哄笑间有人开起了玩笑。

“不用扒,我知道他不是个姑娘!三更半夜地躲在伙房后头洗澡,早就被老子看光啦!哈哈哈!”庄毅顿时羞红了脸,虽说现今已是男儿身,但是被人偷看到洗澡,还是觉得特别害臊。这些个臭大兵平日里不洗澡就算了,他可实在忍受不了,只好半夜里偷偷摸摸上伙房弄些热水洗澡,没想到就这样还是被人发现了。“说到媳妇儿啊,我也特别想我媳妇儿,你们几个没碰过女人的毛孩子不知道,女人香啊。”

算命的老李终于停下手里的算卦动作,捻着稀拉的几根胡须,一脸猥琐地咂摸着嘴回味着。“这仗也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老家搂着我媳妇儿睡。肚子里头的孩子应该生下来了,也不知道是个儿子还是个闺女。”

先前那名粗犷汉子说着,抬头望着老大的月亮,陷入思念。说话间,庄毅瞥见旁边的丁十四眼圈红着,一语不发。“十四,可是想家人了?”庄毅关切道。

丁十四摇头不语,一直在眼眶中打转的泪又憋了回去。半响后说道:“我爹和我娘都饿死了,叔叔饿死后,爷爷就让婶子改嫁了。我爷和我妹,把我和我哥送来投军,说咱们丁家能活一个是一个,投军总有口饭吃。

我哥去年战死了,爷爷和妹妹,不知还活着没有。”丁十四说罢,眼泪再也没能忍住,顺着脸颊扑簌而下。庄毅拍了拍丁十四的肩膀沉默,不知该如何安慰下去。

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光是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眼见着自己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死去,却无能为力。身上背负了那么沉重的希望,还要强忍住痛苦面对未知的死亡。

他也许幻想过战争过后回到家乡,娶妻生子种田耕地,替死去的亲人度过温饱的一生,也想过可能明天就会战死沙场。这也许就是这个时代最底层百姓的命运,在绝望中挣扎着守护心中那一点点的希望。想到这里,庄毅的眼眶也忍不住有些发热。

眼前熊熊的火苗,一时变得有些模糊。大家沉默不语,没有人出言安慰。也许火堆旁的每一位,都有自己的一段故事,只是不轻易提起。

“好歹也算有个亲人,也算有个念想吧。老李我六岁就卖给地主家放羊,生了大病也不给治,扔到山里差点喂了野狗。还是我师傅从草堆里把我命捡了回去,做了十年道士师傅又死了,下山给人算命糊口吧,捡了个要饭人家的女儿做媳妇儿。

原本以为这样就行了,咱也不贪图什么富贵,有小日子过就行了,没想到媳妇儿孩子又染上了瘟疫。我可怜的媳妇儿孩子……那时候真想和你们一块走了算了……”老李说不下去了,声音哽咽着,却忍住了即将掉下来的泪。自己也有亲人,那玉麗山下的爷爷,不知现在可好。

一直记得爷爷站在篱笆外相送的场景,记得爷爷含着泪浑浊的眼神。还有那前世的双亲,不知现在如何,在失去唯一的女儿后,他们要如何面对以后的生活。想到这些,庄毅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蔓延开来,低声地抽泣着。

李恒山似乎猜中了庄毅的心思,走过来在庄毅身边蹭了个地坐下。拍着肩膀安慰道:“爷爷会没事的,等咱把太平城打下来,咱们回玉麗山找爷爷去。你看我把小山丢了,我也没哭不是。”

“何人在此哭泣?”就在众人陷入哀愁间,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大家回头随即猛地站了起来又单膝跪地行礼。居然是朱文正将军。庄毅抬头,见到朱将军正看着自己满脸眼泪的样子,眼神里充满了不屑和不悦。

朱文正此时也是心神不宁,明天陈友谅的部下就要打过来了,据探子来报,虽不是陈友谅亲自督战的大部队,但也是近五十艘铁甲战船来攻,他担心部下将士因惧怕而士气不振,影响了军心,马上要来临的仗,怕是不那么好打。“男子汉大丈夫居然因为害怕上战场而哭,这点胆识都没有如何从军?”朱文正瞥见此时仍忍不住抽咽两下的庄毅,因为心神不宁轻下了判断。“汉军虽然有铁甲战船,但应天城城墙高筑,粮草充足,易守难攻。

我军将士又训练有素,岂能如此扰乱了军心?简直就是不战而败!来人!将那个哭泣者罚二十军棍!”说罢便转身将要离去,随身的亲兵有人过来将庄毅拉起朝军法场拉去。众人屏住呼吸,这一下子太快,似乎都有点反应不过来。眼看着朱文正即将远去,单膝跪地的李恒山一咬牙,一个健步上前,越过几个亲兵拦住朱文正的去路。

“朱将军!庄毅是我兄弟,他是因为爷爷可能被汉军害死,思念亲人才哭的,我们兄弟两个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望将军网开一面饶了我兄弟!”李恒山不顾一切向朱文正求情,他不知道这个将军会不会饶恕庄毅,或是连他一同惩罚。他只是拦在朱文正面前,双目毫不避闪地对视着朱文正锐利的目光。朱文正望着眼前这个胆大的小兵,这人他有印象。

似乎就是前几天在校场赢了神射手的新兵,也是在卯时行军时,搀扶着同伴不离不弃的那个小兵。想到这里朱文正嘴角不禁微微上扬,他决定再给这个小兵出个难题。“军令如山,你若想违背我的命令,就是你来受这二十军棍。

你可愿意?”朱文正伸手示意拉着庄毅的亲兵停下,戏谑的眼神看着李恒山,他要看看这个小兵会怎么选。“朱将军!是我没有忍住个人情绪,扰乱了军心,与他人无关。我愿意受罚,还请将军饶过我兄弟,与他人无关!”庄毅着急道。

天知道这个朱将军是个什么狠角色,搞不好李恒山和他一人二十军棍可怎么办,这买卖可亏大发了。“在下愿受二十军棍!”李恒山单膝跪地下去。“好一个兄弟情!就如你所愿,来人,换这位受二十军棍。”

朱文正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