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伊胜雪所知,当下,杜顺先,谭胡,冷先生都在望京坡,对他来说,望京坡已是危险之地。再加上与欧氏父子发生摩擦,伊胜雪已不想在望京坡多停留片刻。他选择连夜动身,前往山西,向晋北派窦秋雨寻仇。
马行飞快。马背上,伊胜雪紧抱着聋哑女子。
寻仇多年,在腥风血雨中,伊胜雪从未对生命有过半点怜惜,也从未动过半点感情。在他看来,自父亲伊东舟跳崖那一刻起,他丢失了所有美好与温暖,只剩下仇恨。寻人,报仇,再寻人,再报仇,如此循环往复,伊胜雪已习惯如此。当所有仇都被报,当所有恩怨都被了,他将何去何从,伊胜雪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他把怀里的女子又抱紧了几分,此时此刻的感觉伊胜雪从未有过。
夜长路长,人无言,马不鸣。
聋哑女子像是睡着了,把头侧靠在伊胜雪的胸膛上,伊胜雪把上身挺得笔直。他呼吸很轻,刻意减小着胸膛的起伏,但心跳的剧烈,终是难以控制。伊胜雪看了眼夜空,辨了辨方向。他抖动了一下缰绳,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她。
夜风刺骨。伊胜雪格外清醒。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往事泛起。
孤峰崖上,伊东舟背崖而立。山风呼啸,吹打着伊东舟的衣带,像吹打着一面旗子,猎猎作响。他的儿子伊胜雪站在他身旁,瑟瑟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伊胜雪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前方。距他们十步之外站满了各门各派的高手,伊东舟锁着眉头,收紧嘴角。
陈长年站在最前面,左手提着刀。
第二届刀主大会上,桑水派掌门人伊东舟连战三天,比武三十三场,无一败绩,力压群雄夺得“刀主”,并且让武林人士见识了桑水派的流水刀法,使流水刀法在武林中声名鹊起。伊东舟更是在各门各派数以万计的习武之人面前贺号戴花,陈长年亲自为他戴上碧玉碗环,一时间,伊东舟名满天下,风光无限。
碧玉碗环的魅力终究是无人能抗拒的,伊东舟也不例外。自从得到碧玉碗环,伊东舟便视其为掌上明珠,爱不释手。他每天都要把碧玉碗环赏玩数次。每次赏玩,伊东舟都不禁为碧玉碗环的神奇感叹——小小一只玉环,捧在掌心,如掬一捧山间清泉,稍稍一握,清凉感直达心底,竟然能令人瞬间神清气爽。
刀主大会的日期再一次临近。陈长年带着九名弟子到伊东舟的家宅来请碧玉碗环。伊东舟爽快地把碧玉碗环交到陈长年手里。
陈长年邀请伊东舟再次参会,在力争刀主的同时弘扬流水刀法。伊东舟浅浅笑笑,以一句“年龄大了,气力与心力都不足了。”婉拒。陈长年又与伊东舟寒暄几句,便起身离去。
回去的路上,陈长年一直默默无言。弟子们跟在他身后,三两成群,谈笑风生,只有杜顺先跟在他身旁也一直默不作声。陈长年知道弟子杜顺先素来心思缜密,便开口问道,“顺先,你在想什么?”
杜顺先看着师父微微一笑,“师父,您在想什么?”
陈长年一愣,瞪大眼睛,“我在想碧玉碗环。”
杜顺先点了点头,“弟子也在想碧玉碗环。我怀疑这个碧玉碗环是假的?”
陈长年盯着杜顺先的脸,“为什么呢?”
“据弟子所知,自从伊东舟夺得刀主,获得碧玉碗环以后,便极少在武林中行走,绝大多数时间闭门谢客,只是呆在家里。在家里做什么,我们外界人不得而知。”杜顺先停顿了一下,“弟子猜想,是因为迷恋碧玉碗环。在这个武林里,几乎不会有人能抗拒碧玉碗环的魅力,获得它的人,不会舍得撒手。”
陈长年放慢了脚步,“他的确撒手得太容易了,我没有看出他流露一点留恋。”
“而且,伊东舟正当壮年,体力和功力正值巅峰。去年的刀主大会,您也看到了,凭他的功夫与独到的流水刀法,十年之内还是罕有敌手的。他为什么拒绝参会,拒绝再争刀主?”
陈长年站住脚步,陷入沉思。杜顺先说的正是他所想的。据他对伊东舟的了解,伊东舟不会不喜欢碧玉碗环,不会不喜欢刀主这个名号。陈长年把手背在身后,仰头闭目,伊东舟固然厉害,只是武林中英才辈出,风云变幻,世事难料,如果他在这次刀主大会上错失刀主,就丢了名号也丢了碗环。为了保全刀主这个名头,他选择不参加大会,那如何不失去碧玉碗环?
陈长年从一个弟子手里取过装着碧玉碗环的精致方盒,慢慢打开。一支玉环安放在其中,颜色上乘,光亮无暇。陈长年注视玉环良久,伸手取出,捧在掌中,接着闭目轻握。
杜顺先等众弟子围着师父,纷纷不敢作声。
一声脆响,陈长年手里的碗环碎成数段。众弟子目瞪口呆。陈长年睁开眼睛,眼白充血,“去找伊东舟。”
伊东舟背着大大的行囊,走得飞快。伊胜雪用尽全力紧紧跟在父亲的身后。伊胜雪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离开居住了数十年的老宅,也弄不清楚父亲要带自己去哪里,只是默默地跟着。母亲早逝,伊胜雪由父亲抚养成人。从小到大,伊胜雪都对父亲言听计从,在他的记忆里,父亲伊东舟从来没有对他的疑问做过解答,只是告诉他“去做就可以了”。
伊东舟频繁地看着西面天空的太阳,计算着时间,耳朵一直搜寻着远处的动静。大约要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才能走到五分岔口,只要在他们追上我们之前走到五分岔口,就安全了。伊东舟想着,脚步又加快了几分,他回头看了一眼儿子,“跟紧了。”
伊胜雪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水,“啊”了一声。
陈长年叩门的手法越来越重,叩门的声音越来越大。
无人应。
“啪!”门应声而飞,尘土飞扬。
陈长年跨步而入,站到院子中央。身后的众弟子悉数进到院中,如狼似虎地扑上前去,迅速包围了主房。
陈长年紧咬着牙,叹了口气,“看样子是早走了。”
康且生一脚踢开屋门,提刀而入,金步武、华犹明等其余弟子纷纷破窗而入。
“师父,没有人。”弟子们先后过来报告。
杜顺先最后回来,“师父,后门还开着,从那出去,只有一条大道,追吗?”
“有马的印记吗?”
“没有。”
陈长年略加思索,“追。”
红日西沉。伊家父子的影子变得越来越长。
远处隐约传来奔跑的脚步声,伊东舟猛然停下,侧耳倾听。伊胜雪蹲在地上,气喘吁吁。
伊东舟向身后望了望,没有看见人影,又向前望了望,五岔路口已在不远处。他低头看了看伊胜雪,“我要跑,跟上我。”
伊胜雪瞪大眼睛,目光里闪过一丝绝望。
伊东舟面无表情地看着儿子,“你必须跟上我,否则就会死。我们只需要跑到那个五岔路口。”
伊胜雪看着不远处的五岔路口,咬起下唇。
“快。”伊东舟手向后搂住行囊,已经跃出数步,没有回头。伊胜雪弓身向前猛地一窜,死命地奔跑起来。
还有十步就能赶到路口了,伊胜雪感觉胸口火辣辣的,感觉前面父亲的身影慢慢模糊起来。
伊东舟突然纵身向西,朝着伊胜雪喊道,“向最东边的那个岔口跑,不要停,再跑一百步。”
伊胜雪仰头一声闷哼,沿着最东边的岔道奔跑下去。
伊东舟侧耳倾听,后面奔跑的脚步声轻微难辨。他沿着最西边岔道一路跑去,脚下格外用力,土道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跑到一百步,伊东舟折身回跑,暗运内力,施展轻身法,跑回岔口,回头观看,没有留下丝毫跑回的印记。
伊东舟折下道旁一根挂满叶子的树枝,奔向最东边的岔道。他躬身倒行,用树叶扫抹着伊胜雪留下的脚印。伊东舟蓄力于臂膀,发力轻柔,一路扫抹,竟然尘沙不扬。倒行百余步,伊东舟看到伊胜雪趴伏在地,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