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大汉抿嘴一笑,倏地收刀后退,站立不语。
  湛弘阳胸膛起伏,满面紫红,弯腰拾起刀,握刀抱拳施了个礼,一言未发,回身进了酒馆,拿起包裹,从后窗破窗而走。
  一声短促闷响。胡子大汉把长刀插进沙地,手捋胡须,大笑数声,“真刀主在此,谁来贺号!”
  四周众人纷纷后退,不知不觉间,宽敞的沙地上只剩下胡子大汉和吕善当两个人。吕善当嘴角带笑,双掌拍得轻且慢。胡子大汉侧头一看,抽刀归鞘,抱拳一作揖,“多谢吕掌柜捧场!”
  伙计多胜收拾出一张空桌,吕善当与胡子大汉在桌前坐下。
  “请!”吕善当给胡子大汉满满倒了一碗酒。
  “你当真不喝酒?”胡子大汉看了看吕善当碗里的半碗酒。
  吕善当举碗齐眉,笑道,“聊表寸心。”
  胡子大汉把吕善当的手按在桌子上,“那就不喝,喝茶。”
  茶碗一副,茶壶一把,月明如镜,虫鸣清透。
  吕善当看着胡子大汉,“朋友,像是特意来帮我解围。”
  胡子大汉一笑,“就是。”
  “怎么称呼?”
  “谭胡。”胡子大汉说着用手一抓,两颊与下颌的胡须顺势被摘下,把碗里半凉的茶水泼在脸上,用手胡乱一抹。
  吕善当再看去,胡子大汉已成了另一个模样:黄白面色,浓眉大眼,眼角眉梢毫无半点英武,却是书生气十足。吕善当愣了一下,转而开怀大笑,“精彩,精彩。”
  谭胡倒了碗茶,“闲来无事,在这看看热闹,见这湛弘阳有点得意忘形,放肆过度,才一时兴起,大打出手。”
  吕善当点了点头,“敢问朋友,师从何门?”
  谭胡停碗在手,眼带笑意看向吕善当,“你会武术?”
  吕善当一笑,“不习武就不能问问?”未等谭胡回答,吕善当拿起谭胡放在桌子上的长刀,走到沙地中央,带鞘起舞。所舞动的招式正是谭胡刚才会斗湛弘阳所用的。谭胡大吃一惊,吕善当竟有如此超人的记忆力。
  吕善当收住架势面向谭胡,“你就用了这三十招。但在我看来,至少还有二十招没有施展。”说着把刀抛给谭胡。
  谭胡接刀在手,笑逐颜开,“高!还有二十七招。”说着纵身向前,在吕善当身旁的空地上走开招式。
  吕善当圆睁二目,屏息凝神,目不转睛盯着谭胡的一招一式。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谭胡数到五十七,撒手把刀抛向吕善当。吕善当接刀在手,思量片刻,舞动开来。
  谭胡拍掌大呼,“厉害,好脑力。”
  吕善当收到在手,抱腕当胸,“多谢谭兄传刀!”
  谭胡走上前,握住吕善当的手,“吕兄,你这记忆力与悟性,非常人所能及啊!今天我是大开眼界了。”
  吕善当红脸一笑,“过奖过奖,来,边喝边谈。”
  吕善当喝了一碗茶,“谭兄的刀风接近于大西北,但据我所知,大西北使刀的名家,像尤平高,西门凛等人,以马刀见长,不善使步下的长短刀啊。”
  谭胡不住点头,“吕兄所知甚广,所言也不差。我这趟刀的确是大西北的刀法。想来你是在招数中看出了马刀招法的影子。”
  “的确,据我所知,抡刀,拖刀,立刀,摔刀等等,都是马刀套路中常用的招法。而谭兄这趟刀中有几招恰恰是由那些变化而来。”
  “不错不错,吕兄确实好眼力,好阅历。武林中除了我和我师父,没有人见过这套刀法。你第一次见就能说出这套刀法来自大西北,不得不让人佩服。”
  “这么说谭兄是大西北人喽?”
  “我是中原人,但学艺在大西北。”
  “那贵恩师是哪一位?”
  “癫乞丐不成名。”
  吕善当迟愣半晌,满脸茫然,“不成名?”
  谭胡看着吕善当,笑容满面,“不成名。我师父从未踏足过中原,也不曾在江湖上抛头露面,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习武。而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所以我也无门无派。”
  吕善当默默点了点头,“那就是自成一派啊。”
  “不敢当,只是练武强身了。”谭胡望向远方,“我师父说过,立了门派,就要有名字,有了名字难免会动心,想去传扬这个名字,成就这个名字,一旦动了‘成’的念头,就劳心费力,还易招惹麻烦,所以无门派,无名号,不成名,不给自己招惹是非,不给后人招惹是非,无成有终。”
  “世外高人。”
  谭胡收回目光,转向吕善当,“吕兄见多识广,而且凭你的记忆能力,是可以精通各门各派的武术,成一大家的啊。”
  吕善当摇头一笑,“先辈们习武,惹了不少麻烦,家族里就不让习武了。我自幼热爱拳脚,东家西家学的不少,套路通熟,但我不习内功,施展出来没什么力道。只是平时练练玩玩,消磨时间了。”
  谭胡回想起吕善当练刀时,招式间确实单薄绵软,收势起势简单鲁莽,收势后气息失控,汗流浃背,的确不像是习练过内功的人。
  吕善当叹了口气,“不过谭兄这等身手,若是在刀主大会上,一定会大有作为。可惜错过了,让湛弘阳之辈捡了刀主。”
  谭胡一笑,“登台也只是玩玩,没有夺什么刀主之心。何况这刀主也不是好当的。听说陈长年之后,历届刀主都没什么好下场。我不是追名逐利之辈,不想担惊冒险,招惹是非。”
  吕善当轻哈一声,目光清冷,若有所思。
  谭胡与吕善当在酒馆里坐了一夜,相聊甚欢。
  天色微明。谭胡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腰身,吕善当也站起身。谭胡拍了拍吕善当的左臂,“兄弟相见恨晚啊,有机会再来相聊。我想那湛弘阳不会再来滋事了。”
  吕善当忽然明白了谭胡逗留这一夜的好意用心,是怕湛弘阳去而复返,行报复之事,不禁心存感激。
  “多谢谭兄相助了。事先安排是在我这摆酒三天。想他是不会再来了。就算是找我麻烦,我也有应对之策,劳谭兄费心了。”
  “言多就客气了。我确实有些私事,得尽快动身了。”
  “那我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吕善当抱拳当胸。
  “好,来日方长,后会有期。”谭胡背上包裹,挥手告别。
  吕善当望着谭胡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头一锁。
  谭胡走后的第三天,望京坡里传来了湛弘阳被杀的消息。尸体被发现在京都城外的护城河里。尸身上有多处伤痕,致命之处是咽喉上的一处刀伤。右手腕的碧玉腕环不知所踪。
  陈长年派遣门下弟子寻找碧玉腕环。吕善当听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望京坡的街巷间疯传是个胡子大汉杀了湛弘阳。但吕善当相信,绝不可能是谭胡所为。小酒馆的生意依旧红火,刀主贺号过后,吕善当又恢复了来客喝酒,买酒不过六壶的规矩。
  再过两天就是寒露节气了。寻刀会即将开始。望京坡里的人一下子多出两三倍。吕善当的小酒馆里更是人流如潮。
  一个枯瘦的老者走进小酒馆,站在门口左顾右盼。伙计多胜连忙上前招呼,“这位老先生,是要买酒还是要在这小酌几杯?”
  老者看了看伙计,“我要买酒回去喝,听说你们这酒好喝。”
  多胜喜笑开颜,“您是来对了,咱这有望京坡,甚至京都城最好的酒,买酒,您柜台请。”
  枯瘦的老者走到柜台年前。吕善当正低头拨打着算盘。老者伸脖子看了看。吕善当似乎没有发现他。
  老者咳嗽一声,“你是掌柜啊?”声音尖锐,略刺人耳。
  吕善当停下拨打算盘的手,看了看对面的老者,“正是。”
  “我要买酒。”说着从身后的黑皮囊里掏出个大葫芦,“给我打满,有多少算多少。”
  吕善当从老者干枯的手上接过葫芦,掂了掂,又目测了下尺寸,“老先生,装不满。我这卖酒每人每天只卖六壶,我可以给你倒六壶进去。”
  老者伸手夺过葫芦,摇了摇,“六壶,不够我喝啊。”
  吕善当一笑,“那没有办法,我在这卖了五年酒了,一直是这个规矩。”
  老者眨了眨浑浊的老眼,“你这一壶能倒几碗。”
  “一壶倒满三碗。”
  “给我打两碗半的酒。”
  “好。”吕善当毫无迟疑。
  吕善当给老者打好了酒。老者接过葫芦,一仰头喝了个精光,擦了擦嘴,又咂了半天嘴,“味道不错,再来三壶加两碗,我带走,一起算账吧。”
  吕善当笑着点了点头,给老者打了酒,算过账。老者摇摇晃晃走出门去。谭胡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边,一直带笑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