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张敬修早早起身,仔细的收拾了一些名贵寿礼,起点护卫往松江徐阶处而去。
徐阶寿诞。门口来客络绎不绝,到是稍稍冲淡了徐府以往的冷寂。
苏州知府张大人,前来拜寿!随着门子那悠扬的嗓音。徐家三公子徐瑛慌忙出迎。拉着张敬修的手亲密道:嘿呀呀!张大人!快请快请!家父现在大堂恭候!瑛却还要代父亲迎接客人,少陪!见谅!
哦!不敢不敢。世叔!敬修这厢有礼!
在徐家府门口,张敬修表现一的副尊师重道的样子,对徐瑛恭敬有加。
张大人祝寿礼!黄金二百两。白金两千两,玉璧十双。珍珠千百枚。苏州锦缎千匹。宣德朝大学士李东阳作林清夜观星图一副。南海名品红珊瑚两株。墨玉云纹虎踞镇纸一对……
随着司仪唱宝的话音,张敬修在徐瑛的代领下徐徐走入正厅。对着徐阶便是一拜道:徒孙张敬修愿师公仙福永享。寿比南山!说着从袖子里又拿出一柄点缀的异常华丽的单筒望远镜。恭敬道:此物乃是敬修闲时所做。蒙皇帝陛下厚爱。赐名为千里目。虽无法一目千里。然却实有望远之效。若日后师公踏青赏景。此物必能给师公增添一番别样风情。
好!好!好!,早就听闻修儿才智无双,铸造能使人目力远达千里的至宝!老朽这就却之不恭了!徐阶笑呵呵的以长辈自居道。双手接过“千里目”颇为慈爱。
众人也是早就听闻千里目的神通,然而此物被隆庆皇帝极端重视。列入宫廷禁宝之列。严禁市面流通。故而一些个没有路子的富绅豪门便是空有大把的银子却也百闻不得一见。如今却见这位已然失势的老首辅不费分文。轻而易举的便得到一柄市面上重金难见的千里目,不由得大为讶异。连看向徐阶的眼光都有少许的羡慕嫉妒。
寿星徐阶今日特地打扮一番。外套艳红的松纹长衫。上绣八仙仰寿图。内着淡红的细绸衬衣。脚上一双圆头千层布鞋。上绣暗红的群山险峰。以示主人似仙人驾祥云登游千山。脸上更是因为喜庆而显得红润有佳。在修理有方的白胡子衬托下道别有一番仙风道骨。
这位便是张师兄的长子吧。果然是英雄才俊。徐阶虽然早已不在官场任职。甚至现在隐隐还有点人走茶凉,被秋后算账的意思,然而毕竟是两朝元老。还是整到奸相严嵩的大功臣,在民间的声望却是无人能及。再加上统帅群僚近十载。门生故吏无数。故而每年做寿都有无数门生前来拜望。此刻说话的便是一位徐党官员
嗯!模样倒是和叔大无二。但愿是青出于蓝。可别是……虽然声音不大,话也恰到好处的止住了,在场人等还是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转移到声音的主人那里。却是一个身着蓝布袍。留着两撇八字胡一脸桀骜的半大老头……
修儿,我来为你介绍。这位是南直隶巡按御史。王寿。王大人。徐阶见场面有些僵,便另起话头道。
哈哈!这便是深的陛下亲昵的小张大人吧……果然是英雄少年。说起来,老夫还是和你父亲同时中举的呢,哈哈哈!可惜你父亲翌年便高中进士。老夫却名落孙山。足足晚了七八年呢…只见一个精瘦的老头笑眯眯的对张敬修道。
唉……又是摆资历那一套。张敬修心中暗自劝慰:反正个个都比我大几百岁,就当给祖宗行礼了。想罢便无可无奈何的拱手拜道:小侄见过王伯父。
能被圣眷正隆,风头日劲的张敬修称呼为伯父,那个王御史的脸上都快乐出花来。连连拍着张敬修的肩膀。美得胡子一翘一翘的道:贤侄果然不愧为张阁老之子!虽年少得志,却谦和好礼。不错!不错!
嘿!这是不是谦和好礼的我们也不好凭着一面之缘就妄下定论罢!不过若是论辈分诸位想来都是张大人的叔伯一辈。要是真个让张大人挨个行礼,嘿嘿!那今晚可就吃不到徐阁老的寿宴咯!不如回去眯觉,正当徐阶准备介绍另一位王学大儒的时候。那桀骜的八字胡老头却大大咧咧的叫嚷开来。
他不合群的言论使大家失去一次结实新贵的机会,很自然的遭到一片敌视的目光。桀骜老头却浑然不绝,在众人的目光下自顾寻了个座位坐下,在那洋洋得意的摇着折扇闭目养神。
呵呵!夫山的脾气还是一点没变啊。徐阶乐呵呵的走过去,笑眯眯的对张敬修说道:这位乃是我王学泰州学派的首脑。何心隐。何柱乾,人称夫山先生。论起辈分来可是和老夫一辈的呦……
哎!小子!你可听好了!我何疯子做事随心所欲。不拘泥世俗礼法。若是你有真才实学便是与我平辈相交也未尝不可。但你若是个金玉其外的家伙嘛……嘿嘿!便是称呼我师祖我也不稀罕……那桀骜老头并不睁开眼睛,只是一味的摇着折扇在那摇头晃脑。
这人……这人太狂了吧……何心隐?倒没怎么听过。张敬修一边心里嘀咕一边像模像样的给她施了一礼,其后便被众人拉着到一旁有一句没一句的寒暄起来。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眼看时过隅中,徐阶却还在和那一帮子人闲聊个没完没了。一点没个开席的意思。张敬修不禁心道:难道小爷给你带了这么多寿礼你老人家还不管饭?
正在此刻。众人便听见一直迎在门口的徐瑛的声音。内阁张阁老送手札一封,寿桃一篮。寿面一碗。端砚一方,如意一柄!
只见徐阶似乎整个人平白长高了几分。凭空多了一股精气神。满面春风的对着张敬修笑道:既是你父手札,便有劳修儿为大家诵读罢……说着目光似乎有意无意的往一处淡淡的瞟了一瞟。
顺着徐阶的目光,张敬修看到了几个缩手缩脚。与堂中众人格格不入的家伙。虽然不解其身份。却还是清清嗓子,拆开张居正的手札。朗声诵读道
虽与老师分别已愈三载,然老师之音容相貌依然历历在目。淳淳教诲永记在心。此次老师寿诞,徒特准备薄礼一份。另作祝寿小诗一首以博老师一笑。
蓬莱松柏枝枝秀,庙宇台阁柱柱坚。
泰山不老年年茂,福海无穷岁岁延。
望老师一如那轻松翠柏。镔铁磐石。岁露峥嵘!
今徒在京师遥祝恩师双六寿诞!祝恩师身体康健!事事呈祥。
另,徒特吩咐家里准备一些滋补之物,想必不日即到,望老师四时进补,以壮身体。安享天伦。
徒张居正于己巳年某月日
高啊!老徐阶这一手狐假虎威,敲山震虎玩的真是不赖啊!张敬修在心底暗暗喝彩。
虽然以张居正现实的状况,是不可能明面和高拱正面对抗的。但是老徐阶先抬出张居正的祝寿词,又叫自己这个倍受皇帝信赖的爱臣当众诵读,豪不隐示着场中的各色人等宣告:我徐阶虽然老迈,但并不是任人欺凌的昏愦老朽,我的门生也高踞内阁次辅之位!而且徐张两家乃是通家之好!一损俱损!如此种种足以震慑那些自认为徐阶失势便心怀恶意落井下石以讨好高拱之辈。“笑话,除了那些高拱的心腹爪牙或和徐阶有死仇的人谁会硬顶着得罪次辅的危险去陷垢次辅的老师?”也足以重新给那些因自己下台而心有戚戚,茫然无措的徐党门人打气助威。
张敬修静静的扫视着场中各怀目的的拜寿众人。将众人的表现一一尽收眼底…有些人眼中闪烁着微不可查的慌乱。也有的人眼中满是欣喜,以及终于找到倚靠的那种释然。一切的一切,仅仅是源于徐阶巧妙的运用了张居正的一封拜寿信,和张敬修张门长子的身份而已…。
这个老头不简单。尽管张敬修早已从父亲口中得知徐阶的本事。但亲身体验一番后还是不由得心头震撼。暗暗的对老徐阶多加了几分关注…
而此时,徐阶才以一副悠然的姿态邀请众人赴宴后堂,席间众宾客推杯换盏。气氛和谐之至。张敬修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一边不时小酌一口。一边满眼复杂的望着被众人簇拥着的笑意盎然的老徐阶。好在在场大儒学者甚多,对张敬修这自去末席的表现。大都以为这是张敬修谦让恭俭,啧啧肯定一番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徐华亭心计谋略都是一流。要不也不会隐忍二十年而一举瓦解强大跋扈的严党。然而此公却太过优柔。虽然镇敌于死处,却并不置敌死命!说好听的叫心慈手软。说难听的就叫好谋无断。要不现在也不会轮到高肃卿那斯在台上对我们王学指手画脚!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出现在张敬修耳中。极其刻薄的评论了一把此间主人。捎带着蔑视了当朝首辅。高拱。高肃卿。
听见那何疯子竟然爆出此等惊天论调,在座人等纷纷不动声色的退避移席,本就冷清的角落愈发冷清。
张敬修闻言转过头,静静的看了那个声音的主人一眼。并没什么的别的表示。只是抬起酒杯对着其遥遥示意,似乎自言自语道:徐师公处事历来未胜而先算败。是故显的有些优柔,然治大国若烹小鲜。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若一味激进反而不美。再说高阁老乃是简在帝心的元师重臣,若真个不顾一切。将其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嘿嘿,若是皇帝陛下一怒之下血流满地。徐师公又安得在此设宴庆生?
哦?本是感慨而自语的何心隐抬起头注视张敬修良久。好奇道:此言倒是头回听说。莫非出自你父?
一为解惑恩师,一为不二好友。以我父之品性,又怎会在其身后肆意品评?此论出自在下之口,不值一哂。似乎对何心隐的张狂有些不满,张敬修此时的口气好似换了个人似的,不软不硬。
哈哈哈哈!却见何心隐忽而爆发出一阵豪迈大笑。直将主席上的徐阶等人惊了一跳。当众人纷纷向其望去之时。何心隐却怅然道:好容易有个对我何疯子胃口的小子。却又偏偏是那必定乱我王学之人的儿子!哈哈哈哈!惜哉!痛哉!呜呼哀哉!说罢竟然自顾飘然而去…
何心隐虽然狂名在外,但却是王学首脑,一身过人学识享誉四海。加之其有一段名言“兴我王学者非徐华亭。乱我王学者亦非严分宜,乃在张太岳耳”是故众人纷纷向张敬修投去不解的目光。好似分外疑惑何心隐何以如此青睐此子?
好在此间主人徐阶旧历宦海。三两句话便重新把众人关注的焦点转移到自己身上。席间再度恢复到了那种歌功颂德,自吹自擂。老生常谈的老气氛中。
直至戌时,宾客们大多尽兴而归。张敬修也不例外。找到徐阶寒暄问候一番后便想打道回府。
谁知徐瑛却从旁叫住张敬修悄声到
张大人,请留步,家父请您望书房一叙。说着抬手作了一个优雅的请的姿势。
嗳,师公有命敬修哪敢不从?有劳世叔引路
许久,才看见徐阶在徐瑛的扶持下满脸疲惫的来到了书房。
张敬修见状连忙束手起立。恭敬道:师公。
唉。有几个久未相见的老朋友远道而来。要在这留宿几宿。老夫费了些时间安顿他们,倒是让修儿久候了。因为接待宾客而劳累一天的徐阶略带着一些疲态。
师公言重了!真真折煞敬修!张敬修帮着徐瑛将徐阶扶到书桌边的太师椅上坐下,才默然垂首而立。
修儿。你近来在苏州所做老夫已尽为所知。你到可以称得上是独树一帜。奇径通幽啊。嗯,单从你问案,剿贼的方面,不难看出你做事很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徐阶颇有深意道。
张敬修连道不敢……
嗳。你也别太谦虚了,须知过分的谦虚便显得做作。徐阶颔首道。
额…师公教训的是。
老夫今日疲乏以及。就不与你寒暄些无用的……徐阶老眼中闪动着一丝精光。似乎又回到了昔日击垮严党,众望所归的独相时代,言语条理的为张敬修分析道
凭你父在朝堂的地位。以及你在陛下心中的位置。再加上司礼监的相助。这苏州知府对你而言只是给你累计资历的过渡职位。年少得志。涉足中枢对你而言决非难事。皆是水到渠成耳……然而朝中那些老狐狸却是一个个诡计多端。百面玲珑。到时候一个微小的疏忽便是万劫不复之灾。凭你现在而言,还远不是那些老狐狸的对手。虽然你父身居次辅之位,也必不能时时与你周全。
那依师公之见呢?张敬修深知自己的欠缺,虚心的讨教道。
成事之本在乎得人。徐阶双目注视张敬修炯炯道:修儿可曾听过一人,名叫徐渭,徐文长。
莫不是那位自号青藤先生的徐渭?张敬修对这个名字的知晓还是缘自清朝国画大师郑板桥的那句“愿为青藤门下走狗。张敬修曾真心为徐渭喝彩。一介大师上赶着给你当……状哉我大徐渭”
嗯。徐阶捋捋胡须介绍道:此人乃是昔日东南总督胡宗宪手下头号幕僚。为人有大才,却性格怪异。胡宗宪多次相请才得以令其出山相助。平日待之深厚。不吝赏赐,事实也证明其确实是足智多谋,在他的筹划下胡宗宪得以内获圣宠,外除倭奴。
及至嘉靖四十一年,胡宗宪倒台,其又往各地游历。近日方回苏州老宅闲住。修儿何不折节相求?想来若得此人相助,当得事半功倍之效
看着徐阶满眼的慈爱张敬修心头感慨万千道:师公如此相助。敬休铭感五内!百死不得报万一。
嗨,哪就百死万一的了?徐阶恺然一笑道:半年前,你父致信与我处。言令老夫多多提点于你。可惜那时老夫怨俗缠身自顾不暇,还多亏了你替老夫说了几句好话,才令老夫堪堪度过危机。如今我举贤于你一者算是投桃报李,这二者嘛……也请你在老夫故去之后略略看顾我徐家。
师公说的哪里话!张敬修急忙安抚。师公身体精健,必能百岁而不老。尽享五世同堂之福!
又寒暄一阵后,张敬修起身告辞,徐阶也不在挽留。只是一再坚持令徐瑛洞开大门。亲送张敬修登车离去。
父亲。此举莫非太过?看着张敬修的车架在一种卫士的护卫下绝尘而去。徐瑛才悄声的在徐阶耳边说道:对彼如此厚待。若是张阁老亲至。父亲又当如何?
瑛儿,你是不是背着我同张敬修谈过苏州商贾的事?徐阶并没有回答徐瑛的话,只是拄着柺杖,颤颤巍巍的往自己卧室走去。
这……儿子是曾和彼谈过此事。最后儿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将彼打动,彼已然决议由我徐家引领苏州商会。徐瑛紧走几步搀着徐阶,并似真似假的信口而言。
张叔大是个政治家,他只会做一个政治家该做的事,所以只要高拱在一天,他便不会蹬老夫的门而授人以口实。
那若是高拱不在了呢?父亲曾言高拱为人刚烈不阿。必定不是张居正的对手。徐瑛似有些不甘的问道。
若是高拱不在了,便也是他张叔大大权独揽的时候,这时候他必定是日理万机。毫无闲暇。又怎会来看望我呢?
啊?这!这这这……这简直是有悖伦理!我国朝天地君亲师…徐瑛登时感到一股彻骨的愤怒……跳脚大叫道:他岂敢如此行事!
徐阶却止住了徐瑛的话头。淡淡的说道:这些都是老夫教他的,唉……徐阶仿佛是那个已经迟暮的英雄,话语间带着淡淡的伤感:老夫一生。虽然击垮严党。畅通言路。却对我国朝日渐衰败的现状毫无办法。故而老夫只能算是个不错的守成官僚,高拱对此有一些办法。事实证明他的办法虽然有些过激,却很有一些效果。所以他算是个政治家。叔大呢。他本和高拱一样的想法。但老夫这几年的言传身教已经深入他的内心。所以他的办法相较高拱的而言更加的稳妥。对我国朝也更加有利,所以老夫教他明哲保身之道。
那……那既然这样……父亲还对那张敬修如此……如此爱护有佳…岂不是对牛弹琴之举?徐瑛有些气不过。
嗯。本来老夫本也无意如此……直到你瞒着我私下和他接触。从他手里接管了苏州商会。呵呵。他的城府才学本在你之上。若要玩弄你于股掌也非难事。然凭你这种素日不费吹灰之力。功成却举手摘桃子的举动没有惹的他对我们有所敌意。他就已然是个相对仁慈的人了。
啊?可是……可是儿子还是付出了一些代价的。儿子说我徐家日后必定为他马首是瞻……徐瑛气不过,秃噜秃噜的把一切都讲了出来。
糊涂……那张敬修若是无欲无求,凭着你一番不疼不痒的说辞轻易的将那苏州商会交付与你,那才是真正的包藏祸心,准备对徐家不利了呢。为父曾教你,若要结交一人,便不能与其有半点隔阂。行事亦然。如若你凭白无故的占人家之功为己用,便是一时无碍。可能担保一世无碍耶?如今你等各取所需。才是平衡中庸之道。今日为父再施恩与其。你也使出本事,利用苏州那些商人为他做些个事情。想必日后其也会不吝提携你等。
说着徐阶长叹一声,悠悠道。为父毕生混迹于宦海。深知官场险恶。故而一直不令你等涉足。此乃是护持汝等,张氏父子简在帝心。深明进退之道。远非严氏父子可比。你若倾心结好,当可保一世富贵无忧。至于别的……富贵有命,莫强求啊。
说着徐阶慈爱的看了低头不语的徐瑛一眼。轻轻甩开徐瑛的搀扶,在一名老仆的服侍下自回卧房安寝,留徐瑛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月光下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