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翁,下官的意思是,张敬修有功,应该大赏,但不能实赏。更不能叫陛下和朝野世人看出来。吏部侍郎魏学增道。
哦?惟贯啊“魏学增字惟贯。因魏学增平素清正耿直,不慕权贵,且政见相同。深得高拱青睐,故而高拱向来都对其以字相称”你不妨讲讲怎么个大赏,实赏。高拱点点头道
这张敬修乃是张居正长子,状元出身,而且颇有才华。其纠集京城勋贵草创飞钱贸易,旬日之内为陛下内库筹银上百万之巨。其意义不仅是在陛下心中占下一席之地,且更令京师勋贵倾心于他,此子曾历职詹事府,与太子相交甚厚。一挨其离京,太子亲自作词相赠,俱大内孟公所言,其就任苏州后,更是与太子书信礼物不绝。说句不敬的话,倘若新帝登基,其必一飞冲天,无人能挡…
说到这,魏学增小心的看了高拱一眼,却见高拱只是在那里轻抚自己的花白胡须,没有别的表示,便继续道。
此子于苏州所创之千里目,简直令我等闻所未闻,虽是奇淫技巧之术,然足见其才学不俗。
今日之告捷奏章又足能彰显其军略,可见此子才学不下于其父,我等切切不可轻视…
此子才能虽佳,然我之忧虑不在于此。高拱出言打断道:陛下春秋鼎盛,而老夫以五十有六,黄土已然埋上半身。何惧他一小辈?只是此子洞悉人性这一点…颇有些…颇有些严东楼的风范。
严…严世蕃?高拱此言一出手下心腹抓眼纷纷色变。严世蕃。那可是昔日跋扈一时的严党核心啊,凭着自己对人心,人性的洞察使得严党屹立朝堂二十载。俨然一个阎王级的存在。在座的三品以上的大员十个有六个都挨过他的排挤和倾轧。
元翁此言莫非太过?吏科给事中韩揖小声道
虽不中。差之亦不远。其如何能纠集勋贵之银为己用?无他,洞察人心是也。其又如何敢亲冒风险诱杀弥勒教匪?无他,体察人性是也。且此次报捷。其捷报呈交时间拿捏之精准着实令老夫发指。
何也?皆是其揣摩陛下之心思,更兼综合我朝之吏治。才有今日之成果。想昔日严东楼亦不过如此而。
高拱之言惊得众人面面相觑。想起张敬修告捷塘报递上来的种种情形。尽皆哑口无言。
其实这到是高看张敬修了,想他一个初入官场的菜鸟知府。就连报捷时虚报的杀敌数目都缩手缩脚,藏头露尾的,要真是如高拱所说。换了严世蕃在此。面对着如今的局面。估计捷报上直接会这么写:教匪畏罪。降者甚少,多有自戕者…今我军歼敌逾万。俘获近千。轴重兵器无算。到时候上边如果派员前来查证。要是说检验首级,就说天气炎热,恐疫病流行,故而尽皆焚烧。要是说查看俘虏数量,就说教匪畏罪,多有绝食致死者。天气炎热恐疫病流行,故而一道焚烧。反正是死无对证,查无可据。加上朝廷分外看重这次大捷,你要死顶着各方的压力还一个劲儿的深究不放…估计不等虚报战功的谎言败露,你就见到明天的日出了…
至于拿捏时间的问题,那就更冤枉张敬修了,张知府本着闷声做事等于不做的原则,第一时间就写了塘报递交上去,不过嘛,考虑到送塘报的人的心理你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
一般送告急塘报的人往往都会先被告知:快快送抵京师,给老子换马不换人,最快速度。老子还等着救兵呢!“比如这次这样的。则说快快送抵京师。换马不换人。这里的一县百姓还等着救助呢!”你也会以拯救一县苍生或一军将士为己任,死命赶路。压力山大
再者。战败或者告急都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平白说了也只会遭人低视。索性闷头赶路罢了。
至于告捷塘报呢。首先虽然同是加急军情,却不会有人催你。反正仗打胜了,赏赐是一定的,还在乎早晚几天嘛?
当你作为一个信使。怀揣一个告捷的红色塘报之后,首先你的心情会非常舒畅。压力是基本没有的。一路走马观花的就过来了“当然要保护好塘报,别弄丢了。”然后当你行至驿馆用餐换马时总会有意无意的露出一些塘报红色的外边。到时候你就会发现,你的驿餐里会多几片肉,然后驿丞亲自端着一壶自酿小酒。面带微笑的请你品尝。好几个驿卒围着你问东问西。毕竟人们对美好的胜仗都是求知欲都是很强的。而且捷报的保密性相对较低。这时候就算不为了改善一下伙食,单单是享受一下那万众瞩目的奇妙感觉也是很好的。你可以先打打官腔,也可以先卖卖关子。放心,这时候无论你说什么,你的听众都不会离你而去。因为好奇心会害死一只猫。而猫都是有九条命的。
总之。一来二去的,经过一个个驿站。吃过一道道加餐,喝过一位位驿丞的私酿。“呃,办公事的时候我们不提倡喝酒”终于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你会惊奇的发现。你的同行,那个送告急塘报的倒霉蛋已经在收拾行装,带着上边的批示准备往回赶了……
时间差有此而生!
嗯!不若趁着其羽翼未丰。我等仿夏言对杨慎例。“嘉靖朝第一任首辅杨廷和的儿子,也是状元之才,三国演义前面的插曲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就是他做的词”也把他发到一个偏远县城。吏科给事中韩揖阴笑一声。道
此言不妥。夏言虽将杨慎发配云南。却是因为杨慎触怒先帝而获罪。夏言惜才保全杨慎才行此策,为的是以免杨慎遭小人陷害而平白殒命。我等要是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排挤张敬修,又于那班奸臣何异?吏部侍郎魏学增虽然乃是高拱一派,却素来清正。此刻他严厉这反驳道。
哼!下官不过是出个点子而已,实行与否尚未可知。如何便做的奸臣了?且我等为奸臣,独你自清耶?有明一代御史言官地位崇高,所以动辄驳回尚书条陈的韩揖对官居三品的魏学增并无一丝惧怕,反而冷哼一声。出言反驳。
先不论忠奸。张敬修之父乃是当朝次辅,又兼与大内冯宝相交深厚,其势远非昔日杨慎可比。再说其在陛下心中的位置简直与杨慎是天壤之别。如此一来,排挤其绝非易事。高拱派又一位干将太常寺卿。冯天覃说道
现在最要紧的是陛下叫我们议苏州之赏,且要从快。从厚。若是毫无办法任由那精灵古怪的小子回来,那可真叫冯宝他们有的好瞧了!工部向来节奏紧凑,故而左侍郎赵锦礼的脾气也急如烈火,此刻他见众人议论纷纷却毫无章法,不禁略有些急躁道
这赏是必须的,毕竟从大局上讲,国朝需要张敬修的这次捷报,不重重的赏赐是说不过去的。却不知诸位以为该如何行赏?高拱花白胡子一抖,也算给这次议会定了个调子“赏张敬修虽然对高拱而言有些养虎为患的意味,然而国朝需要这样做,哪怕此次最终会给自己酿成一杯鸩酒,身为国朝首辅的高拱也会毫不犹豫的喝下去”
要我说赏些个银钱绸缎,金玉珍宝。陛下再口头夸奖几句就得了,毕竟像张精修这样的二十八九的知府本就已经凤毛麟角,还钦赐了斗牛服。国朝近两百年,哪有如此年轻便有如此恩耀的。吏科给事中韩揖如是说。
嗯…不妥。陛下乃是叫我们从重议赏,若行韩科长此举,我等又该如何向陛下交待?况且此次张敬修的捷报上还牵扯上了成国公和京营,好多眼睛已经盯上了这次捷报,就等着陛下龙颜一悦,分一杯羹。若是我等如此寡恩行事恐…恐会与成国公等平白交恶。冯天覃说道“虽然明朝勋贵不太吃香,然而提督京营的公侯们和世袭国公却是权柄在握,虽然平素往往不发一言,然一旦有所举动却是一言九鼎。言之凿凿”
元辅,赏是一定要赏的,这本无可厚非,可是下官担心的却不是这赏赐轻重多寡的问题…魏学增皱着眉头说道
惟贯有话但说无妨。高拱道
是。元翁,诸位大人。不知你们可曾想道。这张敬修年方二八年华,中举后便上任知府,纵使其身有才华,却也不过都是平素纸上谈兵之举,然其上任苏州,问案,行政。军略,尽皆有条不紊。仿佛刻刻得人指点一般,便是强硬如海瑞。猝然如叛匪也丝毫不能奈何其分毫。海瑞失了声望。教匪们更是或擒或亡…说道这魏学增巧妙的停了下来。
魏大人的意思是张阁老爱子心切,时常维护提点?韩揖看见魏学增停下,不禁私自揣摩道
非也。想那苏州与京师千里之遥。便是张阁老有意维护也无法如此周呀,魏学增笑道。
魏学增笑了,高拱却面沉似水,因为他心里缓缓升起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个他无法战胜,甚至骨子里还有些许畏惧的身影。
惟贯,你莫非说是徐华亭?高拱的声音有些沙哑。
魏学增他们当然想不到张敬修已然有两世为人的经历,故而找到一个最为贴切的猜测,并且深信不疑。
元辅,下官以为,张敬修政略之方针必定由他提点相助无疑!而军略……魏学增手指蘸上些茶水,在桌台上写了个胡字。
就在与座众位绞尽脑汁,推敲解析南直隶所有的胡姓武官之时
高拱的面色已然愈发沉重。胡宗宪!那个驱逐倭寇,鼎靖海疆的东南总督。那个虽然投身严党,却一直致力造福一方的徽州绩溪大个子。那个整天摆着一副方正脸孔,纵使在自己等人为了打击严党。暗中谄垢以至沉沦诏狱。也未尝改变颜色,只是淡淡的留下一句: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而后从容赴死。
徐阶,胡宗宪,此二人一为高拱昔日政敌,旧时相互攻讦,一被高拱暗中陷害,最终含恨而死。两人的残余势力却联合作用在了张氏父子身上,这似乎无不说明着什么。高拱揉揉发涨的脑袋,甩去一干杂念,低声道:胡宗宪是个干吏,手底下也是很有一些人才的,谭纶,王崇古。已然投身晋党。戚聚光和张居正交往甚密,不知这次又是哪个?
元辅,张敬修在塘报上写了,是俞大猷。魏学增道
俞大猷……高拱略略沉思:就是那个俞家军的俞大猷么?俞龙戚虎俱得,他张家好福气啊。高拱笑道
徐华亭我们动不了,那么。我们就应该从俞大猷身上着手,断他一臂!韩揖阴狠的叫道
韩揖这人薄唇鹰目。细眉白面,一副狠戾的摸样,高拱集团里凡是弹劾谄垢。大都是他出主意
那俞大猷平素不善交际,我们不妨从这点上着手…
魏学增闻言心中一颤。忙道:韩科长且慢。元翁,下官觉得,俞大猷乃是一员干将!不能因为……
魏大人糊涂!此等人才或为我所用,或为我所废,不然。才为敌用,反祸在我等。再说,我等又不是无将可用,广西巡抚李延便是一员儒将!屡次镇压土司蛮王叛乱。在我看!远胜那俞大猷戚聚光多矣!平素韩揖便十分看不上魏学增,觉得他刚直迂腐。不足以谋大事。此刻他皮笑肉不笑的发出一阵怪声道
明明是在议赏,怎么说起这些来了?高拱捋这花白胡子道:这要是传出去你等待如何分说?此事我自有主意。这俞大猷我要不仅要提拔,还要重用。
看着众人投来不解的目光,高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不要时时刻刻想着排挤,想着自己人,倘若如此无法容人,将一个个官吏都变成听话的传声筒,那我等百年后这社稷靠谁来支撑?
我提拔俞大猷固然有将他调离张敬修身边之意,然我重用俞大猷则是为了锻炼他,令他再立大功,以待日后叫其更好的辅佐我大明社稷!
高啊!元翁这手真高啊!提拔重赏俞大猷,虽然长远上来讲于张敬修乃有莫大好处,但就近而言则是折其一臂,且陛下那里也好交待!冯宝也找不出什么!真是高啊!高拱派一干人等纷纷拍马击节道。
不过,魏学增却无意间发现韩揖趁着众人拍马叫好的时候悄悄对高拱道:元翁,这张敬修在苏州也不能叫他舒服了,那海瑞我们还是先暂且不要动。松江那边,要不要叫蔡国熙用心关照一下……
果然是个酷吏!魏学增心中不悦,转头看向高拱,心里似乎有些莫名的期待。然而在魏学增期待的目光中,高拱却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在一众拍马祥和的气氛中,没有人注意一个身着绯红云雁袍,胸前绣着金线孔雀的吏部官员满脸失望茫然的坐在自己座位上无力的垂下了头。
钟粹宫内,大太监冯宝正在对小太子进行感情投资,亲自为太子述张敬修在苏州的辉煌事迹,说的那是一个手舞足蹈,舌散莲花,仿佛亲历其境一般。到紧要处还有意夸张停顿。引得太子时而开怀,时而惊呼,深乐其中而不觉。牢牢的进入冯宝的彀中。
大伴!这次张先生立下大功,总算得以回京了罢?当听冯宝说完张敬修以身诱敌,终于大获全胜之时。太子欢呼一声道
唉…难矣……冯宝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这?这有何难?小太子以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说道:上回张师傅进献奇宝。立有大功,本就该擢升回京,你却说张先生不欲因进献玩物而获升迁。这个本宫尚可理解为张先生栋梁之才,许是不屑于行此旁门左道,然此次张先生再立大功,且是实实的战功,为何还言难矣?莫非有什么隐情不成?
唉……冯宝先是叹了一口大气,然后愁眉苦脸的说道:也不瞒太子爷了,实是那高胡子…呃!高阁老和张阁老政见不合。因小张先生是张阁老之子。所以对于小张先生回京的事那高阁老是横加制肘。大加阻挠啊…冯宝有意在太子面前诋毁高拱,因此他也不说什么张敬修年纪轻轻。资历不足之类,直接一顶大黑帽子扣在了高拱头上
那父皇也是这么说的么?太子满脸失望,犹不死心道
皇上的意思是重重赏赐小张先生,可太子爷您也知道。就高阁老那股子倔犟劲儿。皇上也拿他没办法啊。冯宝本着中伤高拱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的信念,再一顶黑帽子送上,把文官历来不耻于靠中旨升官这一条隐了去。整的高拱一副以刚迫上。目无皇威的桀骜样子。
这高胡子当真可恶。父皇也太由着他了!那本宫的张先生就只有任其欺压不成么?小太子气呼呼的不知不觉便沿用了冯宝初始时不小心带出的那个对高拱含有贬义的称呼。
冯宝听得暗暗会心一笑。道:太子爷,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这高阁老如此蛮横弄权,想是逃不出天理循环的。对了。太子爷,这次小张先生不光送来了报捷的塘报,还送来了给太子精心采买的小玩意……
哦?是呢?张先生真是太好了!可惜本宫却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大伴,这回是什么呀?太子先是有些茫然,而后欢呼道
要说起这次的礼物呀…那可真是很有一番说头呢,太子随老奴这边来……冯宝打蛇随棍上,再度卖弄起自己的口才。
其实张敬修本来是可以托张居正转送的,他也不是不想提高一下自己老爹在太子心中的亲和力,可是张居正虽然较高拱而言开明一些。没那股子书生的迂腐死板劲儿。可一次两次尚可送得,多了就不行了,上回张敬修偶然得到了两只八哥儿,“对!就是会说“太后吉祥”的那种。”托他送给宫里,谁知只等来了一句:吾儿所送之鸟肉,味道甚佳。和通篇的严父训教。
所以张敬修转而走冯宝路线,一则可避免张居正那种暴殄天物的行为,使得自己的礼物安全安稳的送到东宫,二则也可和这个颇有性格和能力的大太监加强些关系。而冯宝也需要借着那些机灵古怪的小玩意提高自己在太子心中的位置,所以两人一拍即合,冯宝主动担负起了联邦快递的角色,每次都亲自护送着那些礼物通过重重检查,使它们得以安全到达东宫。再借机和太子说说话,拉进一下情感。而张敬修呢,则四处留意,一经发现那些合适的小玩意便立即购买,再快马送抵冯宝京师亲信徐爵府上。由徐爵亲自交到冯宝手中。
一条秘密的,不为人知的,连接宫里宫外的暗线由此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