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巳时
陛下,二位娘娘,张阁老来了。冯保躬着身子,手持浮尘,恭敬的对宫内的三位主人言道
叫他进来吧,说话的是陈太后,只见慈宁宫内悬着一挂巨大的垂帘。遮掩着陈太后和李贵妃的凤颜。而朱翊钧的御座则摆在帘外正中。
臣,建极殿大学士,内阁次辅张居正,见过皇上,太后娘娘,皇太贵妃娘娘。在传统礼法的束缚下,此次会面是在极端隐秘的情况下进行的。
张师傅免礼。朱翊钧端正的坐在御座上,小脸上满是严肃道:朕近日听得下人揍报,言高拱结党,且其常有不轨之言,不知张师傅可有听闻?
张居正没有抬头:高阁老秉国数载,若是有些许小人暗中谤讥也在情理之中。还望陛下和娘娘圣断。
张阁老,咱家可是接道密报。言高拱欲反。冯保道。
此必定是小人谗构之言。张居正言之凿凿:高阁老身受先帝大恩,怎能行此悖逆之事乎。
哦?张大人有话不妨直言,垂帘内的李贵妃出言道。
高阁老与臣于嘉靖朝便共事国子监。彼此相交二十余载。不能说是知己知彼,但也能说得上默契颇深,臣知高拱此人素来忠义,性格刚直。便是强横如严党也未能使其折腰,如今其既蒙先帝厚待,自然会恪尽职守,必然不会行大逆不道之事。
听了张居正的一番言论,李贵妃心中安稳不少。倘若高拱忠心不二,她也没必要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在隆庆尸骨未寒之际罢免他留下的顾命大臣。至多,出面保下冯保便了。
张阁老,近日朝野流言四起。便是本宫这里也是颇有些风言风语,似此非常时期,还望张大人多多辅佐吾儿才是啊。李贵妃听了张居正的一番说辞,起了息事宁人的念头,便准备好言勉励这位次辅一番后,结束这次会面了。
娘娘所言极是!张居正应和了李贵妃一句,抚抚自己的长髯。在李贵妃完全放松警惕的时候用一副推心置腹的口吻亮出了自己的杀招:想高阁老素以孔孟门徒自居,亦当知晓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观其这番姿态,无非只是欲要达成先帝的遗愿,彻底查清宸妃娘娘之案罢了。朝野上下皆知冯公与此案牵连甚广,故而,高阁老会对冯公出手也就不足为奇了。
说着只见张居正板起脸来似乎在呵斥冯保一般:冯公切不可因此事而怀恨,趁机中伤当朝首辅才是啊。
哎哟哟!张大人!奴才冤枉啊!奴才这都是据实禀报啊,冯保说着转过身,对着帘帐处不断磕头一副吓破胆的怂包模样:而且奴才和奴儿,呃,辰妃娘娘的案子毫无半点瓜葛,还请陛下和娘娘明断啊!
李贵妃有些傻眼了。自己本是准备把这首辅点位子当作钓饵,诱使张居正和高拱相斗,自己再从旁协助。顺水推舟的帮着张居正拿掉高拱,这样纵使日后张居正当了首辅,也得对自己礼敬三分。然而现下这个美髯飘飘的次辅却明明白白的告诉了她:首辅之位,本官不稀罕。但是你若不搞掉高拱,你便早晚会被他拉下马。
原来先前夸高拱忠义,刚直的赞美之言此时却成了射向李贵妃的利箭。而原本的等价交换则转变成了自己单方面的有求于人,形势比人强,李贵妃虽然素有心计,然而毕竟是久居深宫的女流,虽然加上一个毫无主见的陈太后,年龄幼小的朱翊钧,但到底也没合出个诸葛亮来。
瞪视着一脸浩然的张居正,不住哀求的冯保。李贵妃脑袋乱成了一锅粥,犹豫半天才蹦出句话:高阁老年岁已老,而这首辅之位乃是日理万机之职,本宫实不忍心令高阁老如此劳累。
在张居正冯保的绝妙配合下,这位万万人之上的母亲终于交出了全部手牌,只要能保住儿子的帝位和自身的周全,还有什么不能割舍的?
吾非相!乃摄也!若干年后,张居正豪气吞云说出了这番话,而属于张居正的时代,便由这次会面徐徐拉开了序幕
今天是那个师傅来啊?约莫着半个时辰,朱翊钧离开慈宁宫。满脑子都是张师傅和母亲那不清不楚的对话。
阿。陛下,陪伴在朱翊钧左右的管事太监张鲸赶忙回道:应该是吕大人吧。近日都是吕大人来讲史。
他的课啊。朱翊钧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亮晶晶的小眼珠滴溜溜乱转,似乎打着趁大人们没空管我我先玩儿过够的心思。
陛下!方才张大人不是嘱咐要陛下务必出席此次的日讲么。张鲸赶忙提点道
哎,张师傅好虽好,却是太过严厉,朱翊钧垂垂小脑袋:倘若张先生在就好了,便是上课也是乐趣。这般嘟囔着,直到来到文华殿。还是一副蔫蔫的样子。
陛下,兵部右侍郎,詹士府左中允,张敬修在殿外请见。
张敬修?他不是落入敌手,身陷广西了么?世间多有流传其死难者。话说那日张鲸听得张敬修身死的消息还默默掉了几滴眼泪,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给这个对自己充满善意的文人烧了些纸钱。
阿?!张鲸猛然被朱翊钧的惊呼打断思路,只见小朱翊钧兴奋的从御座上跳起大呼道:张先生!快快宣他进殿!哦!不!待朕出迎!
本来在店外听宣的张敬修忽闻一阵吵闹。继而只见一个身着明黄衣着的幼小身影奔自己飞扑而来。
呃,臣张敬修奉命前来讲筵,张敬修本是欲大礼参拜的,然而看着一路飞奔而来的朱翊钧,无奈之下只得弯下腰,张开手臂,迎住朱翊钧,唯恐他一个收不住栽了碰了。
张先生!只见朱翊钧一下子扑到张敬修的怀里:这次先生就不要走了吧?
臣,乃是奉命前来讲筵,若无王命,臣便会日日来此。
张先生,父皇…父皇他不在了……那高胡子四处扬言本宫做不得天子……朱翊钧见到张敬修仿若见到主心骨一般,扑在张敬修的怀里便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儿的说了出来。
臣父子定然会效忠陛下,鞠躬尽瘁,肝脑涂地。张敬修眼见在场仅有几个小宦官,便壮着胆子,从袖中掏出手巾轻轻拭去朱翊钧眼角的泪花。
张敬修的话和亲昵的动作似乎令朱翊钧很受用,毕竟是个年方十岁的孩子,无论在外人面前装的多么坚强,然而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张先生后,也是放下了一切恢复了孩童的常态。
朱翊钧从张敬修的怀中起身,拉着张敬修的手一边往殿内走着,一边叽叽喳喳:张先生送朕的礼物朕都有好生收藏呢……张先生,还记得后花园的燕子窝么?……对了,张先生,还有没有子民守护者那样的游戏啊……
咳……进殿后,看着依旧吵吵闹闹的万历皇帝,张敬修微微一咳。笑道:看样子陛下今天也无心上课。也罢也罢,就由臣给陛下讲讲臣这些日子的见闻奇遇如何?
好极好极!朱翊钧使劲点点头,翼善冠上的小翅也跟着一动一动的。
那么,臣这便开始了。张敬修点点头,清清嗓子缓缓的将自己这些天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那日林枫奉张敬修的命令去给俞大猷传信,然而走了几步林枫就觉得有些不对味儿,而且越走越觉得诡异。
大人和俞将军同在军营,朝夕相见,若要传令,一封手书足以,何用玉佩一说?林枫如是想着便留了个心眼,只把手书交给了俞大猷,自己诈称要回去护卫张大人,胡乱找人要了匹马,出寨门往桂林白三娘处疾驰而去。
白三娘接过林枫手中的玉佩,喃喃道:看来大人要有大行动了。
看吧!咱老林就寻思,大人不会平白无故的交玉佩给我。林枫边自夸边道:三娘,快给咱讲讲,这玉佩究竟有个什么用处。
怎么?大人没告诉你么?白三娘奇道。
我们被抄了后营,大人也被弥勒邪教掳了去。林枫黯然道:大人以自身做保,保我脱身,并给了我这块玉佩。
那么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启程。往苏州。白三娘道。
苏州?
没错!你我先行上路,路上再和你慢慢解释不迟。
此时的桂林。张敬修等人在桂林府最大的饭庄元悦楼饕餮一番后,堂而皇之的走进了耶明在桂林的那座豪华宅邸。
耶教主,这招就是你们江湖人称的灯下黑吧?桂林城中一座豪宅内张敬修一边四处打量着周围环境。一边和耶明谈笑自若道:先是扮作明军暗中出寨,再是扮作富商入城,现在又堂而皇之的住在这座紧邻府衙的豪宅内。啧啧。耶教主你这一手还真是用得炉火纯青呢。
张大人果然也是言而有信。耶明面上不见喜怒:倘若张大人突然发难,招呼守城兵士将我等擒拿,也并非难事啊。
哈哈哈!张敬修放声大笑,耶教主身手了得,再加上一个对本官恨之入骨的林堂主,本官纵使能唤人将你等击杀,怕也是难逃一死阿?
哦?耶明奇道:张大人还会怕死?话说那日张大人可是在苏州以自身作饵,歼灭了我近千仙军呢。
哈哈!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我若不行次策,则苏州几十万百姓恐难逃你的毒手。耶教主不管你信不信,我现在手上的牌可是很多的。根本没必要和你拼个玉石俱焚。张敬修笑眯眯道
耶明闻言看向李舟的方向,只见李舟虽然两手背后,面上一片淡然,双腿却笔直的绷着力道,立在自己的义子和独子身侧。
张敬修见此笑道:耶教主,本官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如今虽然身在宦海做不得君子,然而也并非那种用女子和小孩儿做挡箭牌的小人,断不会在两位公子身上大做文章的。
呵,耶明收回自己的目光,朝着张敬修拱了拱手:耶某这便将此二子交付张大人和李护卫照看,作为回礼,那不如便由耶某带两位去游历一下我大明的盛世河山若何。
盛世河山。耶教主好生幽默,张敬修模仿者耶明的语气重复了一便:倘若是真正的游历山河,你我便如苏州相遇一般对酒闲聊又有何不可。
哦?耶明眉头微挑。难道我大明朝的官员只喜爱游山玩水,却不关心其治下的百姓么?
倘若本官看一眼。百姓便可安居乐业,那本官便是效仿伍子胥悬目于城又有何不可?张敬修不卑不亢。
张大人怕是在逃避什么吧?耶明似乎抓到了张敬修的话柄
本官上任以来自问并不曾做个什么亏心之事,谈何逃避?张敬修信手捧起放在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香茗:大明立国二百载,积病丛生。并不是什么奇事。
原来张大人和那些庸庸碌碌不作为的官僚并无二致,耶明一脸惋惜道:耶某本还打着和张大人诉说冤情后放张大人回去帮我们主持公道的主意呢。如今看来……啧啧。
哈哈!张敬修笑道:不想耶教主竟如此幽默,放本官回去?你赔上近千教众,还把自己的弥勒教列为朝廷通缉的头号邪教,仅仅是为了抓我诉说冤情?
如果不然呢?耶明笑问。
最是难懂是人心,本官自然不会明白耶教主心中所想。张敬修摇摇头:只是观阁下现今作为,抢抢杀杀,诱骗无辜,充其量无非是一个牢骚太盛的邪教头子而已。
张敬修见耶明一脸的不以为然索兴直接将茶杯聚到耶明的眼前:耶教主,你看,倘若我俩流落荒野,口渴难耐,而手中只有这半盏茶。该当如何?
耶明虽然不太明白张敬修的用意,不过还是说道:倘若张大人识时务。耶某倒是不会放任张大人不管的。
呵呵,看不出耶教主倒是位谦谦君子,张敬修笑着,一抬手指了指李舟处:那么加上本官这位师兄,和教主的两位公子呢?倘若我等五人尽皆口渴难耐,而却只有这半盏茶汤,教主又当如何?
耶明皱起眉头盯着张敬修:那么我等个行手段。生死各安天意。
怎么?耶教主欲要强抢了么?
然则张大人的意思是要我等坐以待毙呼?
哈哈!张敬修莞尔一笑,看像远处的茶壶道:耶教主为何只盯着眼前这只茶杯?
哦?
呵呵。除了茶杯还有园中的那口水井。除却水井还有城外的那条长河。莫说我等只有五人,纵是五十,五百,五千亦有何妨。耶教主以为然否?
哼!便是连手中这盏茶你等也要横征而走,有何谈其他?耶明似乎误以为张敬修是在画饼。由是冷冷道。
耶教主半生游历,所见颇广。必然知晓天下之大。张敬修循循善诱道:倘若以天下而言,你那苗疆,充其量不过是一盏茶。而我大明至多是一口井罢了。
你的意思是?耶明忽而觉得自己的脑海中一片朦胧,虽然他一再告诫自己绝对不能被张敬修拉着思路走,但还是不由自己期待着张敬修对自己的当头棒喝。
天下是很广阔的。有河套的遍地牛羊,有辽东的白山黑土。还有西洋的繁华多金……张敬修一副循循善诱的口吻。满意的看着耶明逐渐走上自己的节奏:还有那蔚蓝无边又神秘无比的大海,那些金发碧眼的佛郎机人,英吉利人不远万里的越过这苍茫的大海,带了滚滚黄金来换取我们的丝绸瓷器,那么,那些夷人的背后又会是怎样的一片花花世界?耶教主?你可有想过?
你的意思?
倘若天下好比一张大饼。我们又为何拘泥于其中的一角呢?这不就好比我等守着一条河而为一杯水决死么?此诚为不智也…
耶明看着张敬修。无力的抬抬手,有心想说些什么,却一字也难言。
叶员外。你我虽不同族。可却毕竟还有着相同的祖宗。张敬修笑道。
张大人的意思是?你我合作?耶明揣摩道。
合作?哈哈哈!张敬修笑道:地位均等方有合作之说,如今我虽落与你手,然而若要剿灭你弥勒教却也易如反掌。张敬修说着站起来疾言厉色道:叶员外,识时务者为俊杰。天下之大,足够你我分享,我大明亦无心于你纠缠,然而倘若你一再寻衅,那且看韦银豹故事!
耶明看着张敬修,久久无语,他已经完全跟不上张敬修的思路了,而且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这个年轻人,并不是他原先认为可以收于麾下的贤才。而且似乎很本不能算他的同路人…自己的见解在他面前是那么的可笑,自己认为无法解决的问题在他手中又是那么的不值一哂。
耶教主,烦请给本官安排一下房间吧。如吾所料不差。明日应该是奔波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