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六年腊月初三申时三刻。夜色已朦胧,喧闹一昼的京师恢复了平静。白日熙熙攘攘人流不绝的正阳门此刻也只剩下了几个兵丁垂头拿枪,熬着时间。
  王头。你快看,忽然一个守兵似是来了精神一般,猛的捅了捅身旁的门官。
  那城门官王墩眯着眼睛,顺着守兵的目光望去。数十骑快马绝尘而来。
  为首的却是两员大和尚。戒刀禅杖。鲜红似血的袈裟整齐的披在身上,一尘不染。
  紧随其后的是四名青衣劲装的白马少年。腰胯长剑,衣带飘飘。
  再后边便是七名身着道服,头戴道冠的道士。
  最后边的则是十余名衣冠不整,蓬头垢面的花子,不过那些花子的骑术却是不俗。十余骑并进而行,毫不杂乱。
  而这些人正中则又是四名服饰各异的男子护着一辆黑色的马车。稳稳的行进在队伍正中。
  饶是那干兵丁戍卫京城日久。也没见过此等阵仗,一个个呆若木鸡,面面相觑。
  直到队伍从眼前骑驰而过,那门官才回过闷来的大嚷道:京师重地!你等怎敢纵马直驱?
  大人,已经到京城了。那两名大和尚闻声停住骏马,恭敬的对着车内言道。
  辛苦师傅们了,车里的青年人撩开车帘,微笑着点点头到:如今既至京师,诸位师傅们还请下榻寒舍,容本官略尽地主之谊啊。林枫,上前引路
  马队再次前行。自始至终没有理睬后边的守城官兵。
  王头!这帮人太过无礼了!要不要…
  你懂得什么!王墩恶狠狠的盯着自己的手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那个声音我好像听过。
  老爷!老爷!大少爷他回来啦!张府二管家张福满脸横泪的冲近张居正书房,对着正在和游七谈话的张居正一通的激动乱喊。
  什么?张居正闻声而起,快步踱出房门,正撞见于自己阔别半载,凶信频出的爱子,张敬修。
  张敬修本是跟在张福的脚后边的,一时间收腿不及,倒和张居正撞了个满怀。
  却见张敬修顺势给张居正了一个熊抱:孩儿不孝!累父亲担心了!
  张居正眼圈一热,狠狠的咬了咬牙,才止住了哽咽,拉着张敬修的手,仔细端详了一阵笑道:黑了!瘦了!但结实了许多!
  张管家,张敬修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扭头朝着在门口观看父子团聚而自顾哽咽的二管家张福道:此次敬修能够脱难,全亏了前厅中的众位义士相助!还请张管家好生招待,万不可冷落了。
  既是相救吾儿脱险,为父当要亲自作陪才是,张居正一脸笑意,不住的拍打着张敬修的肩膀。
  老爷,在下亲自去办,游七说着拉住在一旁抹泪不止的张福离去,关好了房门,为这对父子留下了独处的时间。
  修儿脱险后,可有告知母亲?
  孩儿方一脱困,便已经遣人去了,唉。张敬修长叹一口气:此番累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担忧,敬修罪莫大焉
  哎诶!张居正使劲一摆手,刚想劝慰张敬修几句,却不料房门便被推开,却是张静修带着福儿禄儿赶将进来,多了三个毛头小子,这话却是也是说不成了。
  张居正恢复了往日严父的样子,坐在桌边捧着本孟子读着,但余光却牢牢的锁定在张敬修方向
  只见张敬修把孩子们聚拢在身边,摸着三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笑道:想不想兄长啊?
  不想!兄长你只顾自己出去玩。都不带我们。
  兄长那是去监军讨贼!是要上战场的,那战场凶恶之地,便是连兄长我也九死一生才得回归,又如何能带你?
  那还不是因为兄长只顾自己玩耍,没带小弟才会如此!否则,凭借着小弟的武艺定能相保兄长无忧。呃张敬修被说的一阵阵无语。福儿禄儿更是被张敬修哑口无言的样子逗的高声大笑,失了面子的张敬修拉下脸,偷偷往张居正方向一指佯怒道:小小年纪怎么就不知道读书呢?天天想着打打杀杀,小心父亲把你的那些玩具再收拢回去。
  哪料张静修却点点脑袋,若有所思道:如大哥这等手无缚鸡之力,应当正需小弟护卫身旁,也省得大哥再被掳去,没得叫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担忧。至于玩具嘛要收则收,反正小弟日后亦是要勤习武艺的,哪还有功夫去玩耍。
  呃?张敬修被这一番言论弄即感动又尴尬,用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张居正道:父亲?他这是得了您的首肯?
  呵呵,书是要读的,但闲暇之余,练些武艺强身,又有何不可?张居正也难得对张敬修开起了玩笑道:这小子要学些武艺也是好的,省的也和你似的被人掳走了惹我担心!对了,你身边那个李舟功夫不错,叫他和这小子多交流交流,艺多不压身嘛。
  天呐!张敬修被张居正调侃的哭笑不得,长叹一声,作掩面扶额状。
  于是欢笑声便充斥了整座书房。
  次辅府的前厅内此刻也是人声鼎沸。
  李舟,白三娘帮着张福招待着这些侠士们,本来林枫是离家日久,准备归家的,不过闻听张居正准备设宴答谢众人,便也厚着脸皮,硬留下来,以半个主人对姿态对着那些侠士指指点点。
  张阁老要设宴款待你等,你等可要懂点规矩,还有这些刀刀剑剑的,趁早都给老子摘了。
  林将军,这些都是大少爷的恩人,也是我们的贵客,随意便可,随意便可。张福一脸微笑,又朝着诸位侠士道:诸位侠士尽请随意,务必尽兴,务必尽兴。
  哎!我说张管家啊,张阁老可以不在乎,但我们却不能不讲究,再怎么说也是我家张大人请来的客人,若是因为失礼而丢了我家大人的面皮,那却是不好了!林枫忽而目光瞥到那些丐帮弟子的身上道:不光刀刀剑剑,你们那些个破棍子也先收了。还有,你们穿的破破烂烂的成何体统。张管家,麻烦您去找几件合身的衣服给他们穿上。
  别看大侠们平素威风八面,然而如今却也是拘谨的不行,这边林枫在那边盛气凌人的指东喝西,那边大侠们非但一点也不着恼儿,反而纷纷围拢上去问东问西。
  林将军,一会儿的宴席可有什么讲究没有?一个青衣少年问道:若有什么特别的,还请您给我们说道说道,如您所说,如因为我等的失礼,丢了张大人的面皮却是大大的不美了。
  不错不错,不光丢了张大人丢面皮,我等现在都是代表各自的帮派,倘若一个疏忽,失了礼数,流传出去还让我等如何回见掌门,如何行走江湖啊?一个身着道袍的中年人道
  林施主啊,虽说我等少林武僧是可以吃肉的,然而一会儿若是向张阁老敬酒…两个平素沉稳的大和尚此时也有点心虚,一脸为难的样子。
  看看你们,平日里也算人中翘楚,怎的一道紧要关头就小家子气了,其实林枫也没参加过什么重大宴会,但是跟着张敬修身边久了。也学了点皮毛,此刻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就和你们平素拜见你们的掌门一样就行!说着林枫走到几个丐帮弟子的身边盯着他们嘱咐道:菜要一口一口地吃,不许狼吞虎咽,没正形。还有,这里的酒水虽好,但谁也不能喝大了!
  至于你俩嘛。林枫笑着对那两个大和尚道:真是多虑了。这乃是次辅府,怎么可能发生叫和尚喝酒的尴尬事情呢。
  接着林枫又简短的介绍了一些基本礼仪,其实侠士们也不是三两岁的小孩子,这些都是懂的,只是紧张而已。如今见得林枫那种半讽半说的姿态。反而定了心神。
  约莫半个时辰,侠士们已经安顿完毕,正坐在前厅上和林枫李舟等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只见一个家丁模样的人在张福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后,张福便挺了挺身子,带着一脸微笑道:老爷有请侠士们去花园赴宴。
  由于张敬修带来的侠士不少,于是游七便在次辅府的花园中摆下宴席,针对户外的寒冷,游七别出心裁的想出了火锅宴一策,红彤彤的木炭驱散了腊月的寒意。而宽阔的花园和火锅宴相对宽松的气氛明显也更适合这些“江湖中人”的脾性。
  父亲,这两位是少林寺戒律院的首座空闻大师和罗汉堂的首座空相大师。
  阿弥陀佛。两位大和尚此刻已经除却了戒刀,身着戒刀手持禅杖,一副高僧的做派。
  张居正微笑着感谢了两位少林长老对于张敬修的微笑之恩,还特意吩咐两位高僧坐在他左右,又命左右取来茶水供两位僧人饮用。
  这四位,是云南青城派的四位翘楚。张敬修道:此四人能文能武,在四川一带颇有名望,并称为青城四少。
  见过次辅大人!四位青衣小伙整齐的一拱拳。
  敬修身边这七位是武当山中凌真人座下的七位嫡传弟子。张敬修一一介绍着诸位侠士。
  哎?!此时,张静修那尖尖的小嗓音又响了起来:你们丐帮不是一些要饭的花子么?怎的穿金戴玉的比我爹穿的都好。
  只见那些叫花子各个貂领锦袍。皂靴玉佩,的确倒是分外惹眼。
  林枫虽然说要张福随便找几件合体的干净衣物,然而张福却哪敢随便,直接上隔壁畅服阁去买了几身最华丽的来,这才闹了这种要饭的比次辅穿着还富丽多笑话。
  被张静修一番胡搅后,气氛果然活络了很多。
  嘉靖皇帝笃信道教。耳濡目染之下张居正对道家和佛学也有那么点研究,故而在布菜,饮酒之余时不时的与两位大和尚和七位武当大侠探讨一二。
  青城四少都是些胸中有些文墨且自命不凡的“大侠”平素里便和官府牵丝挂缕,丝毫不鸟江湖人士不能结交官府的“戒律”此刻几人虽然不敢明目张胆的去结交张居正,然而对一路相伴,无甚架子的张敬修却没了芥蒂,只见几人围着张敬修一边敬酒,一边卖弄着自己的才学。
  小少爷!你是不知道呢!当年在我们家乡那边可有抢新郎的风俗,那时候,年岁稍大一点的小伙儿走在街上都得留着心,生怕一不小心被抢了去…嘿嘿,要是再赶上个丑婆娘,啧啧,真是哭都来不及哟。丐帮一众人,走南闯北,见识颇多。再加上知道不少市井的俏皮话,冷段子。逗得张静修嘎嘎嘎的笑个不停,不消一刻便和几个花子打得火热,一个劲儿的声称要加入丐帮,游历天下。
  咱们都是自家人了,就不讲那么多虚礼了,此番你等营救有功,来,游某代老爷敬几位一杯。只见游七捧着酒杯,来道李舟,林枫,白三娘等人身边。
  知道游七在张府地位的几人不敢怠慢,赶忙站起来还礼。
  林枫更是喝干杯中酒后,倒捧着酒杯道:游先生哪里的话!张大人平素待我等不薄,若有危难我等岂敢不效死命。
  有了林枫的带头,诸位侠士们也是整齐划一的站起,纷纷捧着手中的茶酒扬声道:张大人素有贤名,为国效死。沦落敌手。我等岂敢不以死相救?
  张居正缓缓站起:你等剿平邪教,救助朝廷命官,本官代表朝廷肯定你们的作为,然而,事涉吾儿,本官不便多言。只见张居正举起酒杯:当说的,都在这杯酒里了!诸君,本官先干为敬……
  席筵散后。张氏父子安顿好了诸位侠士,终于可以关起门来说说体己话了。
  还是张居正开头,只见张居正微笑着调侃自己的儿子道:臭小子,岁数不大,名气不小。爹想你这年岁时,却是没那么大能耐。
  哈哈!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父亲不如趁着身子骨硬朗把母亲接来,再给敬修添几个弟弟妹妹什么的!保证日后发展更胜敬修。
  混小子!你们兄弟几个没一个省心的,你还在这混说,是嫌爹着急还着的不够吗?
  张敬修咧着嘴吐了下舌头大笑:哈哈!以后小弟身上还有您着急的地方呢,您看看他,今天差点就加入丐帮了,您要再不留点心,兴许咱家以后就变成丐帮分舵了。
  呵呵,张居正也难得展颜而笑。放下身段自嘲道:爹是老了,也管不住你这大大小小了。
  没问题!敬修以后定会拿出兄长的派头来!帮爹爹照顾弟妹!之见张敬修拿腔作势道
  你快打住!张居正看着张敬修那副样子忍俊不禁道:要是兄弟们各个都和你是的,爹和娘不得急疯了啊。张居正哈哈笑道:不过这份儿心也是难得,罢了罢了,你还不给爹讲讲你此行的经历?
  那个倒不是很急,不过今天敬修来京,在沧州打尖的时候听说了好多关于高拱的谣言,有鼻子有眼儿的,张敬修收了笑脸,陪着小心道:父亲怕不是要对高阁老动手了吧?
  这个张居正本不愿提及,然而儿子问及此事又不好不说几句,只得敷衍道:非是为父要动他,而是冯保和他素有过节再说,国朝若要中兴则需要变法,高肃卿的那一套行不通的。
  唉。张敬修点点头,用一副理解的口吻道:的确需要变法,然则若是不动高阁老,变法则会更具成效。
  哦?张居正本来还以为儿子回不屑甚至反对自己和内廷联手,哪料张敬修却抛出此等论调,不禁好奇询问。
  父亲可知砸夯?张敬修用了一个最生动的比喻:一砸一抬,相辅相成,把本来松松垮垮的泥土铸造称为可挡滚滚洪流的长堤。若是一味强压,纵使使出天大的力气,也是无用之功。
  何况张敬修叹了口气,脑海中回想起那操着一口绍兴话的消瘦身影:何况高阁高本也是心念改革之人。若有他统领高党则势必会收到奇效。
  张居正闻言漠然。他并非圣人,又岂会在首辅之位唾手可得的情况下甘居在桀骜不驯,和自己颇有间隙的高拱之下呢?虽然高拱有可能是自己的同道。然而首辅的位子…可只有一个啊。
  良久,只见张居正挤出一丝笑容:吾儿的意思是要保高阁老首辅之位了?
  唉。张敬修再叹一口气:敬修在沧州听得高阁老之传闻,谋反自立,另立藩王,挟天子而拥天下等等不一而终,沧州尚且如此。京师又当如何?恐怕高阁老之垮台已如溃堤之势,不可挡也。
  张敬修真诚的望着一脸复杂的张居正弯腰拱手道:敬修还望父亲尽量保全高党,给反对父亲的人在朝中留下足够的空间
  留出空间?张居正哂笑一声:留着反对改革?反对新法?还是留着有朝一日让他们迎回高肃卿?
  看到张居正似乎有些误会,张敬修轻声道:父亲可还记得熙宁变法之事?新法的存亡不在其是否施行,而是在朝野的反对派是否接受啊。在朝廷里留着这些个人,算是和天下保守士人建立了个通话的渠道,如此我们才可以向砸夯一样,在来来回回的反复中。一点一点的把长堤铸成。
  张居正不再言语。看得出,他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来消化张敬修的言论。
  吾儿之言且容为父三思,先回去歇息吧。深思许久的张居正猛一抬头,看到张敬修坐在自己书桌下首。脑袋一点一点的,似乎疲乏至极,张居正心下不忍道:明日你还要入宫呢。
  入宫?!张敬修迷迷糊糊
  你小子还兼着詹士府的差事。忘啦?再者陛下和你感情甚好,自你出事以来也是对你念不绝口的,若不是现在时辰不早了,上了宫禁,为父现在便带你入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夫人呐,相公回来啦!看着灯火通明的大屋,张敬修轻轻的扣着门。呼唤着朝思暮想爱人。
  屋内忽然传出了一阵笑声,接着门开了,但却见门闪出高霜高雪两个妮子。红着脸捂着嘴,支支吾吾的喊了声大少爷,便偷笑着跑开了。
  两个小妮子,越来越没规矩了,张敬修不满的撇撇嘴,随即一脸春风的闪进门:娘子有没有想为夫?快好声和为夫亲热亲热。
  啪。只听一声脆响,张敬修脸上落下了通红的手印,紧接着,高馨馨飞扑倒张敬修的怀中,狠狠地掐着张敬修腰间的软肉。
  嘶张敬修疼的紧眉闭眼狂吸冷气。但却并不敢做别的动作,只是将怀中的人儿愈发的搂紧。
  片刻,疼痛感稍减,张敬修睁开眼睛,发现怀中的高馨馨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眼中的泪水越积越多,似乎随时都要滚落。
  夫人,吉时以至,我等哪有时间悲伤。张敬修轻柔的抱起高馨馨,轻轻的嗅着爱人耳边的发丝。挑逗般的轻轻哈着气。
  此次纯属意外!敬修保证!下回必定再不涉险!张敬修温柔而坚定的在高馨馨耳边发下誓言,然后便将嘴贴到了佳人的樱唇上。
  拼死但凭三尺剑,将军唯有负红颜。万里山河千层血,死犹持戈枕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