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拱位于东华门外的宅子里,几个高党大佬正围坐一桌,品茶论事。
工部尚书潘季驯捧着茶盅,轻叹了口气:观今上行状,似乎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这魏学增阿,算是栽了。恶了圣上,今后前途尽毁啊。
哦?怎么?我等直言上本,尽忠国事。这难道还有错不成?高拱眉毛一挑不以为然道。
元翁之言在理!左都御史葛守礼闻言一脸兴奋道。如今新君登基,我都察院上上下下俱思报效。元翁!该怎么办您就吩咐一声吧。
冯保这个阉奴。最善谄媚,心术不正。先帝在时其阿谀后宫。闭缩不出,老夫一时倒也奈何不得他。而今此奴仗着圣心,暗暗壮大东厂爪,如不除之,必成大患!
为国锄奸!虽死不悔!葛守礼年岁虽大,却老而弥坚,闻言猛的一击节道
对了,还有把这个拿去。叫你手底下的御史们参详参详。早日上本。高拱从袖中拿出一份参章。
葛守礼略略一看,眉头皱了两皱,尴尬的笑道:元翁啊。这是一个叫马永良的知府弹劾两广总督李延的弹章啊。
是啊。老夫就是要你们弹劾李延。高拱捋着花白胡子为不解的众人讲解道:如今孟冲虽然是司礼监掌印,但这批红的权利却落到了冯保的手里。若不给点甜头,他如何肯放权?
如今朝野上下皆知我等欲除冯保,这冯保便是为求自保,也不会轻易放权吧。区区一个李延分量似乎太轻了。葛守礼似乎有所了然。
哼哼,纵使他不想放权,也会有人逼他放权的。高拱自信满满。
次日,都察院的御史们纷纷上表。或有弹劾冯保乱政弄权的,或有弹劾李延延误军机的。总之,弹章铺天盖地的涌入司礼监。
干爹。一个叫赵杰的管事太监捧来厚厚的一摞弹章。对着冯保一脸媚笑道:这帮书呆子,守着县官告县官。哈哈哈,这不是自讨没趣么。
看着那厚厚的弹章冯保也笑了。最近他还算过得不错,有着皇帝的诏令,冯保在缉捕弥勒教的同时暗暗扩充了东厂的实力,而素有威望的英国公朱希忠又病重在床,眼看自嘉靖朝便被压制的东厂终于在自己的手里有了复兴的征兆,冯保有时候做梦都会笑醒。
干爹啊,还有不少御史弹劾两广总督李延的奏折,您看?赵杰小心翼翼道。
弹劾李延?冯保略略思索道:上本的,可是张阁老一系人马?
呃,貌似都是高胡子的手下。
哦?这事儿倒奇了?这都察院的葛守礼和高拱素来一个鼻孔出气儿,而那李延又是高胡子的人。冯保咂巴着嘴半天琢磨不过味儿来。
干爹啊,我们要不要跟着掺一手?反正无论谁败都是高胡子的人败不是?赵杰道
唔。高胡子欲谋咱家可谓天下皆知,定不会无端旁生枝叶。说不得此次又是什么诡计。此等关头还是稳子当先。这些天,凡事都察院的折子就统统留中吧。冯保面色戚戚道
折子上去好几天了,冯保那边还是留中不发。元翁啊。这阉奴似乎是警觉的很啊。葛守礼从御史衙门一路跑到内阁高拱值庐。冻的老脸通红。伸着手对着火盆就是一阵搓揉:现在都察院群情激荡,都叫嚷着要效仿左顺门撼门死谏呢。
葛大人还是这么高急脾气啊。高拱看着老伙伴的通红老脸忍俊不禁。大笑道
这几天我的压力很大,这局面已经快要掌握不住了。葛守礼看样子是急了,对着高拱疾言厉色道:一挨群臣撼门,势必君臣离心,到时候嘉靖年间的事情重演,你高素卿就是千古罪人!
哦,可不是么。好几天了啊。高拱看着火急火燎的葛守礼,稍微抬了抬手算是安抚。对他的无礼丝毫不以为意,正正身子,当着他的面执笔行书言道:看来老夫也该上本了啊。
你上本管什么用?你此刻应当直接面君直谏!葛守礼没好气的看着正在奋笔直书对高拱。
片刻,高拱放下笔,干皱的老脸服起一片笑意:葛大人。且先看看老夫此折。
见高拱对自己的话当耳旁风,葛守礼拉着脸夺过奏折边看边嘟囔道:要我说,你就当亲自面君,陈说利害,或者安抚都察院的言官们…
渐渐的葛守礼再不言语,用心的看着奏折。直到通篇阅毕,才大笑着击节道:乖乖!原来你说的甜头是给天子的,哈哈哈!不错不错!看不出你高素卿也学着耍起了诡计了。
天子和张敬修感情甚笃,如今那张敬修在广西遇难,生死未卜,天子势必恨李延入骨,如今此折一上。天子势必将批红的权利交予老夫,你且回去,鼓动御史们继续上表,到时候我等顺水推舟。彻底了结了那阉奴。
哈哈!理当如此!痛快痛快啊!哈哈哈
看着葛守礼满意而去高拱脸上却充满了落寂喃喃道:诡计?呵呵。放在前朝何用我高素卿耍什么诡计
说着不禁慨然长叹道:先帝啊。您何行太速叫这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啊…
皇极殿,万历皇帝坐在宽大的龙座上边,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正看着一封奏折入迷。
冯保在小太监的宣诏下躬着身子,小碎步走到万历旁边。
随着隆庆的驾崩,孟冲的权势大不如前,其本人更是借着为先帝守灵的名义跑到昭陵避祸去了。于是,冯保便趁着形势一片大好,驱逐了几个孟冲的党羽,彻底收拢了内廷,成了内廷的“话事第一人”,此刻闻听万历相召。便忙不迭的赶来
大伴。朕记得你和张师傅,张先生的关系向来很不错吧?万历皇帝问道
自先帝潜邸时,奴才便以和张阁老共事了。那时候,先帝常遣奴才往张阁老处传旨,冯保似乎沉浸在回忆里,嘴角微微上挑:小张大人那时年纪尚幼,有时候功课做不出,就偷偷求着奴才帮衬。记得有一回,东窗事发,小张先生被张阁老痛责,那时候奴才正好在场。看着满脸哀求的小张先生和声色俱厉的张阁老,冯保摊摊手一脸夸张的表情道:那才真叫两面为难。
扑哧。龙坐上的朱翊钧笑了。只见他扔下奏本。一脸的笑意:不想张先生还有此等过去。不过张师傅的确很严厉就是了。
是啊。冯保顺着朱翊钧的话头胡诌道:那时候啊,小张大人和奴才私下说,倘若有一天,他为人师,必定不会如此严厉。
张先生的确做到了。他的课总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使人沉醉其间。朱翊钧点着头喃喃道:真希望张先生快点回来给朕上课啊。
陛下放心!奴才已经命东厂番子全力缉捕弥勒教匪,还派了大量精干好手忘苗疆助拳,张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必然会平安回来。
那是自然,朱翊钧点着头。
主奴两个相互安慰一阵,朱翊钧忽然把手里的奏折交给冯保:大伴,你先看看这个。今天高胡子亲子递上来的。
奏折大意如下:老臣高拱,受先帝诏命,辅佐陛下。不敢有丝毫懈怠。最近查实两广总督李延勾结逆匪,贪污受贿,多有不法,都察院言官举谏却被冯保留中不发。老臣怀疑。必是冯保与其有所勾结。在这,太监者。奴仆耳。岂懂得治国之道?建议陛下收回司礼监的权利。并彻查冯保与李延的关系。
冯保看完奏折脸色煞白的呼天喊冤道:次必是高胡子的阴谋啊。满朝文武尽人皆知那李延乃是高胡子的学生,怎么会和奴才有所勾结…
朕知,只是,大伴为什么会留中那些弹劾李延的奏折呢?朱翊钧狠狠的一锤桌面:勾结逆贼导致张先生身陷敌手,于情于法都当严办!
冯保被吓的一激灵。怎么办?总不能直接对皇帝说:抱歉,之所以留中是因为那些弹劾章里弹劾我的罪状比李延的还多罢?
唉,奴才是想。陛下登基方才登基,变动地方大员恐怕有所不妥
原来如此,朱翊钧一副了然的模样道:不管那高胡子是忠公体国也好,是清理门户也罢,由高胡子去收拾李延。料想必无大碍。
却不知陛下是如何答复高胡子的?冯保艰难道。
朕答曰:遵祖制。
冯保的悲剧就此而始
心知大事不妙的冯保也顾不得别的了,穿着太监的大红蟒袍便径直往内阁张居正处求计。
年关将近。各部上门求银子的官吏云集户部,而作为监管户部的张居正自然也是忙得焦头烂额。
冯公啊,此刻敌强我弱,我等唯有见招拆招,相机行事才是正道。哪有主动出击的道理?张居正安慰着如坐针毡的冯保,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奏折替冯保倒上一杯热茶。
叔大兄啊。咱家就和您交个底儿,那高胡子手里可有大量不利于咱家的证物。这要是凸露出来。就算不剐了咱家也得拉去杖毙啊。冯保一路匆匆而来,早就有些口渴了,心慌意乱的他顺手拿起茶杯,猛的喝了一大口,把自己烫的不轻。倒抽了几口凉气。
冯公啊,张居正回到座位,看着公文道:本官已经说了,此等情况,主动出击则必败无疑。为今之计,只有等待高拱自己露出破绽。否则胜之无望。
……
隆庆六年腊月初三。在高拱,葛守礼等人的推动下,都察院,各科廊的言官们开始发难。
工部都给事中程文上书,弹劾冯保向先帝进献邪燥之药导致先帝身死。似此奸佞小人不除之难以服众。
按照程大人的意思,这已经是弑君的罪过了,直接凌迟诛九族完事儿。
冯保吓坏了,但还没等他缓过神儿来。
礼部都给事中陆树德。吏部都给事中雒遒继而上本,弹劾冯保矫诏,窃权。
都给事中出马。给事中们自然也不会闲着。再加上葛守礼的都察院。大明朝设立六科廊,都察院,主掌弹劾,建议。此刻,除了张居正的户部,杨博的兵部,以及和冯保颇有私交的刑部,大明王朝的监察系统竟然尽皆倒冯,真可谓是官意似水。官意如山了。一时间弹劾冯保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入内阁。颇有冯保不倒誓不罢休的意思。
这还不算完。东厂的老对头锦衣卫也不甘寂寞。虽然锦衣卫指挥使,英国公朱希忠病重。但这并不妨碍锦衣卫左都督朱希校带人查获了几座冯保受贿而得的豪华庄园,而且,似乎为了验证程文所言非虚一般,锦衣卫们还从庄园里发现了几个江湖术士,并查获了大量的炼丹材料。
最令冯保绝望的是,他的老对头,借守灵而远遁得孟冲也不甘寂寞。派遣亲信和一些刚刚依附冯保的管事太监眉来眼去,大打感情牌。
面对着如此险恶的形式,冯保一阵阵的绝望。他此刻毫无办法。面对着大量的铁证以及群情激愤的言官们,这个往日威风凛凛的东厂督公此刻竟如过街老鼠般。龟缩在内廷,一面不住的在李贵妃和朱翊钧面前摇尾乞怜,一面暗中指使自己的亲信徐爵往张居正处问计。
张大人,张大人,还请您火速定计,救我干爹一救啊。张居正的私宅里。徐爵双膝跪倒,眼里泛着泪花,不住的哀求。
我与冯公也是老交情了。怎会见死不救?张居正吩咐徐爵起身道:而且我之前也和冯公交过底。我等对于高拱只能见招拆招。寻其破绽。
那还要等多久啊。徐爵一脸为难:如今内外交迫干爹似乎挺不住了。
呵呵,不需再久,如今高拱破绽以现,正是我等一举搬到他的时机!
哦?哎呀呀!不想张大人已有定计。徐爵兴奋道:还请张大人速速言明。
本官听闻:高拱近日常在内阁作长吁短叹状,且逢人便云,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
嗨!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老匹夫。早晚叫天雷收了去徐爵先是咒骂了一下高拱,随即一脸不解道:然则,凭一句牢骚之言,恐不能将其定罪吧?
张居正笑笑:但是东厂想必探查到,高拱在私下和心腹秘会时则言:十岁太子如何做天子罢?
徐爵看着微笑的张居正,愣了半饷,才擦擦头上不知不觉渗出的冷汗。结结巴巴道:好!好!小的这就知会干爹知道!
本官也会相机行事。势必会给冯公提供最大的方便。张居正微笑着端起了茶杯。
当徐爵离开次辅府的时候,后背已经湿透了,在被腊月的寒风飕飕的一吹,不禁就是一个寒颤。想想张居正的笑脸,徐爵嘟囔道:乖乖,能把一句牢骚话变成置人死命的毒箭。啧啧。这帮读书人呐
真他娘的!估计连头发丝儿都是空的
彼时,李贵妃正带着朱翊钧看望以被追尊为太后的陈皇后,陈皇后一生吃斋念佛,因无后嗣,故而对于朱翊钧格外的宠爱。此时陈皇后见朱翊钧的生母李贵妃仅仅是个皇贵太妃的,心下便有些不落忍了,于是提起了为李贵妃晋位的事情。
哎呦!太后娘娘,皇贵太妃娘娘!大事不好了!忽而一阵吵闹声传来打断了陈太后的话头,紧接着
冯保满脸是汗,呼天抢地的奔过来。
什么事情如此不成体统?李贵妃双眉微皱,话语透着一丝忿忿,毕竟打断别人升迁的路是十分讨人厌恶的行径。
太后娘娘,皇贵太妃娘娘,大事不好了!根据东厂密报!那高拱不止一次的对其心腹党羽宣称:十岁太子如何做天子之谋逆言论,而且党附者甚众!
冯保急匆匆的说完,不住的喘息着,偷眼看着几位主子。
陈太后素来没什么主见,绞着袖子,咬着嘴唇直掉泪。朱翊钧此时一副小大人儿的模样。一边安慰着陈太后一边挺着小胸脯坚定道:太后勿忧!朕定会给高胡子一个好看!惹得陈太后抱着朱翊钧的小脑袋又是一阵垂泪。
还是李贵妃出言喝道:胡说!先帝待高拱甚厚!如今其大行未久,尸骨未寒,那高拱怎忍欺凌我们孤儿寡母?
可是那高拱的学生,御史齐康已经在一个时辰前亲往宗人府调阅卷宗了啊!冯保又一条猛料抛上。
这下连李贵妃也没了主意,蔫蔫的低下头眼神游移不定。
奴才怀疑,高拱此时对奴才无端发难,便是其指鹿为马之计!一挨将朝中不肯依附他的大臣全部裹除后
冯保停下了话头。但李贵妃却已经顺着冯保的思路往下想了下去。
天寿山万贞儿那座孤坟不断的刺激着李贵妃的神经,良久才见李贵妃艰难的抬起头。双目炯炯的注视着匍匐在地的冯保,脑中又想起了这个大太监为其搬倒奴儿花花的功劳来:这奴才虽然贪财,却对我甚是忠心。相较高拱却是可信的多
犹豫了一会儿,李贵妃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道:若此,本宫又该如何?
内阁次辅,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素来忠公体国,何不招他问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