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六年十一月初一。浩雪纷飞。紫禁城被覆上了一层银白。
朕自思时日无多,咳咳…躺在龙床上的隆庆皇帝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刻。便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也无法自如的讲出。
干咳了好久,几乎便要背过气去。
高先生。东宫年幼,便以天下累先生了。
陛下年值鼎盛,岂可轻易说此丧气之言?看着眼前这位面色青白的学生。高拱的口气虽然严厉,浑浊的双目却早已泛起了泪花。
年事已高又膝下无子的高拱早已把眼前这位大明至尊当作了亦君亦子的存在。
陛下还当善保龙体。国赖长君。若是陛下有个好歹,却叫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啊。
隆庆看着涕泪横流匍匐在自己身旁的高拱。突然笑了起来。然而这脆弱的身体却已禁不起隆庆久违的开怀。才笑了两三声便是一阵窒息般地急咳。
朕知足了。隆庆皇帝闭上眼。泪,从眼角滑下。
隆庆皇帝朱载垕生于嘉靖十六年三月四日,嘉靖十八年册封裕王,因其母杜康妃并不受嘉靖皇帝所喜爱。且本人又非长子,故而等待着朱载垕的似乎只有年长就藩这一条去路。
嘉靖对他的不管不顾使得宫人们对这位王爷礼敬而疏远。久而久之,朱载垕似乎也习惯了这种生活,读读书,写写字。闲暇之余向上天祷告几句,希望得一个富庶的封地。这便是朱载垕平淡的生活。
然而,这种生活到了嘉靖二十八年随着太子朱载壡的死而被打破了。
太子载壡薨。身为长子的朱载垕一下被推到了人们的视线中。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在大明朝执行了近二百年的法令的推动下,群臣开始上本,奏保朱载垕的储君之位。
正当朱载垕张开双手,准备迎接这个天上掉下来的荣耀时。一种怪异的说发从一个叫陶文仲的道士口中传出,那便是名流千古的谬论,所谓:“二龙不相见!
凭着这个荒谬的理由,陶文仲受封恭诚伯。但等待着朱载垕的,却是无数心惊胆战如履薄冰的日子。心怀不轨的权臣(严世蕃)虎视眈眈的弟弟(朱载圳)再加上一个对自己不闻不问的父亲(朱厚熜)朱载垕的生活可谓是黯淡到了极点。
平淡的生活被打破了,但日子却不得不一天天的过下去。嘉靖三十二年,年方16的朱载垕就藩裕王邸。这位年轻的王爷在他那并不豪华的裕王邸,靠着他四位老师的帮助战战兢兢的挺过了嘉靖的猜忌。景王的谋划。经历了宫廷的风风雨雨。冷暖人情。并终于,迎来了自己君临天下的那一天。
隆庆开关。重开海禁。自郑和下西洋后闭关自锁近百年的天朝终于又打开了自缚的枷锁。大明商人的身影再度遍布四海。海外的白银,技术拥入大明。东西交流,互通有无。
减免田赋,黄河治水。原本被苛捐杂税逼的走投无路的百姓们再度获得了安定的生活。而在潘季驯的“束水冲沙法”之下。泛滥的黄河也变得温顺起来。
整固边防,刮练军队。嚣张一时的俺答蒙古部落再不敢犯边。隆庆五年三月初八,朱载垕封俺答汗为顺义王,下令执行和俺答封贡互市的协定,至此。袭扰大明近二百年多蒙古之患就此终结。双方再无兵戈。
隆庆新政,拯救了那狼烟四起战乱将至的大明帝国,使其重焕生机
当一切重新步入正轨的时候,那位宽厚的王爷却已经身染重疾,不久于世。
太子仁德,四海安康。朕知足了。
隆庆六年十一月十八。隆庆皇帝驾崩。终年三十六岁。
庙号穆宗。
布德执义,中情见貌曰穆,大体中肯。
紫禁城东暖阁。
隆庆皇帝静静的躺在他的龙床上。面容安详,眼角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他的右边有一道帘帐,里边的是陈皇后,李贵妃,和太子朱翊钧。左边则是孟冲和冯保。几人各存心思的立在隆庆床边。太子低低的抽泣声则是屋内唯一的动响
陛下…随着由远而近的哭喊声,高拱带着内阁的几个阁员哀嚎而至。看着学生消瘦的面庞,平生宁死不弯的高拱终于崩溃了。只见他踉跄的挨到隆庆身边,伏在隆庆的床边嚎啕大哭,几至晕厥。
高阁老。陛下龙驭归天前给您留有顾命之托。您可要保重身体啊。只见侍立在李贵妃身侧的冯保来到高拱身旁。不疼不痒的劝慰着。
高拱闻言强忍着止住眼泪,嗓音发颤道:陛下可有遗命?
陛下去前留有遗命,着内阁与司礼监好生辅佐太子。冯保轻声道。
高拱闻言并没有作声,一双好似能看穿一切的老眼直直的打在了冯保的脸上。
呃。冯保被盯的一阵心悸。强笑着继续道:陛下还特别叮嘱说太子遇事不绝当问高阁老,所以高阁老您千万要保重身体,勿要悲伤过度才是啊。
高拱的目光又冯保的脸上扫了两圈。忽而瞄到了正在帐幕内抽泣的太子。却见高拱忽而提起腰杆。恢复了往日那洪亮的嗓门:老臣!领旨!
隆庆皇帝的驾崩不是什么秘密,很快的便举国素缟,万民同悲。但或许连隆庆皇帝自己也没有想到,生平默默无闻的他,死后却成了一场政治风暴的导火索。
一些高拱的心腹在得知诏命后云集高拱的值庐。呼喝着自己的不满。
荒唐!岂有内阁与司礼监并受诏命一说。给事中韩揖怒道。
此必是矫诏无疑!冯保那阉奴欲要夺权不成?工部尚书赵锦礼也是一脸的忿忿
莫如我等跪谏天子如何?齐康一挥拳头。昔日左顺门杨升庵…
只听砰的一声脆响,一盏茶杯摔落在地,碎瓷迸溅。茶汤四流。
汝等欲要作甚!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你们便要忤逆他的最后一道旨意么?高拱攥着拳头,冷戾的扫视着一干心腹:汝等究竟是何居心!
元翁息怒但是倘若司礼监与我内阁共受诏命实是有违祖制,倘若此令自我等而始,翌日群阉乱政,我等便是千古罪人啊。韩揖心有不甘咬着牙反驳起来
哼。高拱冷哼一声,汝等所虑者无非乃是冯保一人耳。待老夫除掉冯保。那区区司礼监又能翻起多大浪来?
隆庆驾崩。但大明帝国的中枢依旧在运转着。
兵部
大人,广西捷报阿。只见一个兵部主事捧着一封捷报疾步而来。对着正在饮茶对杨博高声报喜道。
哦,怕是韦银豹授首了,杨博放下茶杯,笑着接过那封捷报。看了几眼很快变了脸色。
哎…给张阁老送去吧。再勿要提捷报的事儿了。杨博撕下报喜的红色封皮。又把捷报交回了那主事手里。
呃?兵部一直是高仪高阁老在分管啊…送给张阁老似乎不妥吧。
叫你去你便去。杨博叹了口气,重新端起了茶杯。
搞什么名堂。那员主事气鼓鼓的走出杨博的房间,闭上房门扫了扫空荡荡的回廊。竟自阅读起那封捷报来。
臣。广西巡抚殷正茂奏报吾皇陛下。
隆庆六年十月初一。韦逆集结全部兵马袭击一江河西南土军大营,欲做困兽之斗。赖天子鸿福,兵士戮力。一翻激战之下。韦逆全军溃散。首逆韦银豹毙命,其子战亡。斩获其麾下战江王覃万贤,先锋田浩并其下兵卒一万一千余,俘获两千。我军伤亡两千有余。另,鏖战时韦逆分兵偷袭我军后营。并释放毒蜂袭扰,形势危急之下监军张敬修大义无惧。遣人安抚前线军卒,坐阵中军,死战不退。最终我军虽大获全胜。监军营帐却被匪攻破。护卫尽数战死。帐内一片狼籍。监军下落不明,恐凶多吉少。
次日,我军克复苦水古田门户大开
还有很长。但那员主事却早已无心去看。虽是严严寒冬他却早已汗如雨下。为官日久,他岂不知这封捷报意味着什么?张居正的长子。太子的元师似乎是死在了广西前线
主事大人?直到被一员郎中轻唤了一句,那员主事才从自己那可怕的思路中回到现实。
只见那主事收好那封要命的“捷报”一脸郑重的对那名郎中道:老弟,最近这天可是要变了。
修儿…张居正紧紧的攥着双拳,指甲刺进手掌,鲜血将袖口直弄的血迹斑斑。
张居正就这样干坐在自己那间小小的值庐内,望着窗外。从天明坐到暗夜。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老爷。冯先生来了。管家游七也或多或少知道了些消息,此刻他也一身素服,在门口压低了声音通禀着。
室内沉默了一会儿。才传出张居正略微沙哑的声音:有请。
叔大兄啊,此番我等必要亲手找那高胡子要个公道啊。只见冯保压着声音,一脸悲痛道。
冯公。你那边有什么别的消息么?张居正低着头,双手依旧紧握着。
只有白三娘和林枫的消息,他俩一个被敬修外派,另一个被遣去安抚前军。侥幸逃过一劫,前些日子递来了请死的文书,言无论天涯海角,誓杀弥勒教主耶明。冯保看了张居正一眼:咱家已经下令。东厂的番子全力配合,捕杀各地弥勒教众。务必将其连根拔起!
张居正闻言点点头:弥勒邪教,早当除之。各地州府亦当配合行事,早日肃清教匪。
叔大兄!看着眼前目光空洞,满口官样文章的张居正,冯保急了,提高嗓音道:如今高拱和其党羽视我等为眼中钉,不除不快。叔大兄!我等若不早做谋算势必为期所败啊。
张居正却并没有理会焦急不堪的冯保。他的脑海中回忆起了隆庆四年的一个月夜。
那一年张居正和高拱的矛盾愈发激烈。但他二人仍旧竭力的维持着张高两党脆弱的和睦,一心一意的维护着朝堂的平稳。
叔大啊。徐家几位公子的案子,是你亲自批示的?高拱来到张居正的值庐,推开窗户望着天言道:包庇纵容,徇情枉法可不是你张叔大的作风啊。
可怜徐师他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还要为小辈的事情东奔西走。首辅大人,若是倒严的首要功臣落的个老来丧子,郁郁而终的下场,恐遭朝野非议啊。张居正批示着案上的奏折,眉头微皱。
徐华庭与我有恩,我又岂会把他往绝路上逼,实在是他的那两个小子做的太不像话。不治治不行。高拱忽而转过头直直的盯着张居正冷冷道:听说那两个小子不光在乡里横行不法,还往你这边送了十万银子。希望你替他们脱罪。叔大,此事可当真?
张居正闻言抬起头,看着神色不豫的高拱。忽而把手中批阅公文的的笔随手一扔。好像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般哈哈大笑起来。
高拱等了一会儿。看着张居正还在那里自顾自的大笑,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得板着脸,重重的咳了一声。
哪知张居正却笑的更欢了,就连眼角都笑出了泪花。
不要胡闹。所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一味傻乐的张居正,高拱也没了脾气。干巴巴的看着张居正,希望他给自己个交代。
余一心为公,并不曾与徐师那里有半分瓜葛。否则,余有六子,管叫其一一而死。张居正收了笑脸,算是给了高拱个体面的台阶。
愿你所言非虚。高拱虽然并不是很相信,但还是放了张居正一马。约束手下,揭过了此事。
那年的月儿也是这般明亮,张居正看着窗外的明月:倘若真的有报应循环,敢请尽数应验在余身,勿伤吾儿。
叔大兄吉人自有天相,贤侄他唉看着如此颓败的张居正,冯保知道今天是无论如何也商量不出来结果了,只得长吁短叹的离去了。
然而,高拱却率先发难了。
就在新君朱翊钧的第一次早朝上。
年方10岁的太子第一次临朝。当诸如改元,加封等一系列繁琐的事宜后宣诏完毕后,一个洪亮的男声在大殿内响彻起来。
臣!吏部右侍郎魏学增有本启奏。
大臣们愣了。按照惯例这不就该退朝了么?大家这些天陪陵跪灵的累了这么久,巴不得赶紧散朝回家洗洗睡了。这魏学增发的哪门子疯?
大胆!宣。两道冲突的命令从冯保和孟冲口中同时发出。继而,两位内廷大佬的对骂。一时间将气氛推入高潮
而魏学增也趁此机会从袖口拿出一本弹章扬升道:臣上本参劾司礼监秉笔,东厂掌印太监冯保贪腐,渎职,朋党。唆使属下陷害忠良。证物俱在!敢情圣上明断。
嗡大殿上一下炸锅了。群臣议论纷纷,张高两党相互攻讦。晋党在一旁煽风点火惟恐天下不乱。这些平素自命清高的文人此刻没有丝毫的儒雅,一个个扯着嗓子瞪着眼的相互指责。
站在群臣首位的高拱侧身一瞥,将表情木然的张居正,疾言厉色相互指责的冯保孟冲,以及吵吵闹闹的各位臣工的种种型态尽收眼底,捋捋花白胡子,刚准备出言呵斥几句,震慑群臣一番
却不料一个清脆的童声从头顶传来。
你们把这里当作何地了?如此作态成何体统?那童声压过了大殿里的喧哗。只见此刻本该手足无措的朱翊钧冷着一张脸,端端正正的坐在龙椅上,用丝毫不符于童年人的凌厉目光瞪视着殿中的一干大臣。你们平素就是这么扶助先皇处理政务的么?
陛下息怒,臣等孟浪…噪杂的大殿登时清净下来。
看着大臣们呼呼啦啦的跪倒一片,朱翊钧的脸色稍缓,盯着跪在群臣之首的高拱。强忍着一阵莫名的心跳出言道:高阁老
老臣在。高拱低着头应了一声。
似此类咆哮金殿者,当何罪?
此乃老臣失却管教,老臣愿领其过。高拱依旧低着头。
朱翊钧丝毫没有因为高拱而罢手的意思:高阁老何罪之有?吏部右侍郎魏学增,带头扰乱金殿,罚俸一年,责令其在家闭门思过三月。其余人等尽皆罚俸三月!
无视集体失声的群臣。朱翊钧甩了甩袖子。竟自去了。
年仅十岁,在大臣眼中本应是提线木偶的朱翊钧用自己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首次临朝。而且明明白白的告诉了群臣。
现在的皇帝,是朕!朱翊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