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儿子,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隆庆六年腊月初八。京师已然是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中,百姓们早就准备好了各种豆类,小米,糖品,家家户户都有一锅香甜可口的腊八粥冒着白腾腾的热气,在勾引着人们的食欲。若是富裕一点的人家,各类甜品小食也是必不可少的,大清早,一碗腊八粥,配上一碟江米条,再来点蜜三刀,驴打滚儿,嘿!那滋味真叫一个绝!
  相比于民间的喜气洋洋,朝堂之上的大人们也不遑多让。一个个的喜眉笑眼,互相道着早年,有的那种同年中举,关系要好者甚至已经提前商量着彼此过年的安排了。
  然而,隆庆六年的腊八,注定不是平凡的一个腊八,早候朝时候的一团和气很快的便被上朝时候高、张两派人马的煞气所掩盖。
  高拱那一排人马自不必说。一个个眼冒精光的想把冯保拉下水,每个人的宽大袖袍中都塞了一本摊章。领头的几个御史,给事中更是颜浮于色,一脸的跃跃欲试。
  反观张党那边也是不甘落后,不少的张党官员自打看到朝班前列垂首而立的张敬修时,当下便就挪不开眼了,一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张敬修的背影,一边咧开大嘴,一张张老脸恨不得裂出了花去。
  相较而言,晋党就老实的多了,自党魁杨博于前一阵丁忧归家后。留下的王崇古,张四维等显然罩不住台面,此时晋党官员脸上都是一副淡漠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低头不语。
  陛下早朝!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朝散,起驾回宫。朱翊钧的贴身小太监张鲸随着朱翊钧的登基也是跟着水涨船高。此时人五人六的穿着顶级太监特有的大红蟒袍站在万历皇帝御座的右前方高喝着。略带激动的嗓音充斥着整座大殿。
  臣有本…
  臣有一本……
  说话的却是高党的核心人物之一,吏科都给事中韩揖和张居正的死党,新近接任刘台出任广西道御史的张涍。
  张大人请了。
  哦,还是韩大人先请…
  按说像这种当朝奏本互相冲突的情况可谓是前无古人了,之所以会发生,无非是高张二党都想打对方一个先手。并未按照司直郎中安排的先后顺序出列,这才有了这等事体。
  不过韩揖毕竟是官场老鸟,眼珠一转便已经计上心头,趁着张涍在一旁发愣的当间儿抢先着把谦让的话说了出来。
  张涍无奈之下,也值得朝着韩揖拱拱手。一脸晦气的又站回了朝班。
  启禀陛下,臣有一本,要参弹劾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掌印太监冯保,韩揖计谋得逞整个人都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就连这语气都跟着有些抑扬顿挫起来。
  经查,冯保利用提督东厂之便,大肆贪污,排斥异己…
  韩揖的弹劾章洋洋洒洒大约千余言,配上韩揖那种正气凛然的口吻,好似高党那边真的是站在了正义的制高点在惩奸除恶一般。
  眼看局势就要被高党带了过去。张居正这一边的人可就不依了,户科都给事中贾三近一甩袍袖,迈步出班。气沉丹田的张口便是一句:臣有本!
  第一次相互冲突或许只能称作是前无古人,然而这第二次奏本又是两位“大人”互相撞了个满怀,这可真叫是空前绝后了。
  只见贾三近出班奏本的同时,朝班前部的一个红袍大员亦是往右一跨,朗声奏本。
  之见两人不约而同道:臣有本
  哟。贾三近看见前端那个红袍身影就是一乐。拱手笑道:张大人先请…
  哎,不敢不敢,贾大人请,却说那红袍大员非是张敬修而何?张敬修本就不赞成彻底击垮高党。此时一见高派人马以纷纷有跳出之势,赶忙趁着两方彼此尚未杀红眼之际出班奏秉。想推延一下张高两党的终极决战。却不想和贾三近却又冲突了起来。
  诶…还是张大人先请,和韩揖的那种以退为进又不同,贾三近乃是真心实意的退让。只见贾三近谦让几句后,身子一挪,又回到了朝班中自己的位置,笑眯眯的看着张敬修,不再言语。
  如此,多谢贾大人,张敬修朝贾三近拱了拱手,面向者龙座上的朱翊钧就是一个大礼:启禀陛下,臣有一本,要弹劾两人…
  张先生先不忙奏本。仿佛是天意不让张敬修痛痛快快的奏本一样,这边贾三近刚站回去。那边朱翊钧却又来了兴致。只见朱翊钧咧着小嘴。两只小手轻轻的抓着明黄的龙椅坐垫言道:张先生为国征战。先破韦银豹,再除弥勒教。一举产除我大明两大毒瘤。朕若是无甚表示岂不与昏君无二?朱翊钧咧着小嘴儿,龙口一开,便将得三军竞力之大功一股脑儿的贴在了张敬修身上:朕记得昔年弥勒教作乱,父皇震怒,曾言剿灭弥勒教者,赏纹银千两,官升一级。朱翊钧说罢,朝着身边的张鲸微微示意。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躬自累善。朕岂吝于褒贶哉。兵部侍郎张敬修。其性之义,其行之良,允文允武,四方之纲,督军平乱,南疆绥康,甚悼尔之,弗躬者也。是宜褒编,以彰潜德。兹特擢升:兵部尚书,詹士府少詹士。赐斗牛服,赏银千两,以尚知荣。
  很显然,这封圣旨乃是小皇帝朱翊钧临时起意,并没有事先和内阁通气,张鲸宣召完毕,朝班中的大小臣工们的心思就开始活络开了,虽然没有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过这互打眼色却是有的。
  微臣张敬修,谢主隆恩…
  张先生,你有大功于朕。朕岂能不封赏?小皇帝朱翊钧挑着眉毛一语双关的瞥了一眼高拱。
  嘶……这事儿倒是不好办了。别看朝班首位的高拱微闭着双目,看似成竹在胸的样子,可是真个被朱翊钧瞥了一眼后。花白胡子还是几不可察的略略一抖。“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古训早已深入人心,便是党徒众多,位居首辅的高拱,也不能不折服在古训之下。
  高拱暗道不妙,这张敬修素来有口才,此番又挟擢升之势,恐怕他的弹章不是那么好接啊…老首辅微微侧头。余光扫了一眼面色淡淡的张居正。用手抚了抚花白胡子。
  这边高拱心自不定。那边张敬修和朱翊钧两人却已然开始了君臣双簧,有问有答开来
  陛下,臣有一本,要弹劾两人。
  不知张先生欲要弹劾和人?
  臣先要弹劾两广总督李延,勾结乱匪,延误军机,贪赃枉法,谋害朝廷命官四款大罪…还要弹劾中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高拱,其人结党。渎职之罪。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御史奇康甚至跳出朝班,指着张敬修的鼻子怒斥其谗构朝廷命官。高党和张党的终极对决便由张敬修的这份弹章开始
  原先只是相互打眼色的列位臣工此时再也按耐不住自己的心情。纷纷的开始交头接耳。这大殿之上,窃窃私语的嗡嗡声便蔓延开来。
  咳…只见御座上的朱翊钧面沉思水,假咳了一声。
  …朝臣们知道这个小皇帝并不似其父那般,纷纷噤声,唯恐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陛下!臣受先皇之命监军广西军务,自然不敢懈怠。趁着四下里议论之声大减,张敬修开始了自己的攻势:两广总督李延。其在总督任上逆行倒施,贪赃枉法。为了不使其罪行暴露,其与逆贼韦银豹多有勾联,刻意泄露我军机务,隆庆元年二年月初六,其罪行被时任广西巡按御史蔡中奇蔡大人在巡探之际撞破,李延未免阴谋败露,竟然联络韦银豹令其攻打蔡大人车架所在之阳德县,并按兵不动,城破,御史蔡中奇,县令马孜殉国,全县上下两万余人,尽被韦逆屠戮……
  隆庆三年四月。广西总兵李德茂李将军得到密报,言韦银豹欲出老巢古田扫荡,李总兵意欲趁势设伏,讨伐逆贼,却不料被李延以三道文书强行禁止。坐看韦逆扫荡我大明平遥,谷平,昭德众县,令我大明百姓遭逢大难,死伤无算。事后,其反而弹劾广西总兵李德茂怯懦畏敌。令李总兵蒙不白之冤,郁郁而死。
  自隆庆元年至今,多有贤臣义士上本弹劾李延之罪,然中极殿大学士高拱却以其为心腹,每每党护。至令其愈发嚣张。
  及之隆庆六年四月,我大明朝调西南所部兵马十余万进广西戡乱。将韦逆包围在古田。李延为恐其与韦逆之勾结败露,不惜致我大明十余万将士之性命于不顾,多方掣肘,无视军机,甚至以总督之职衔威压广西巡抚殷正茂,意图打乱其部署。
  一挨韦逆授首,李延未免其通敌之罪状大白于天,大肆屠杀降卒,且纵容兵士劫掠古田,整个古田县,十余万人口如今十不存一,仅存四千不足…
  如此逆臣…世间竟有如此逆臣……只见万历皇帝朱翊钧气的脸色发青,攥起小拳头狠狠的擂了一下御案。震的御案上的御笔御镇一通乱响。
  陛下息怒…张大人所言多有不实,李延虽是屡败,但至多不过是其治军无能而已,资敌通匪,谋害同僚只说真乃是子虚乌有。反倒是张大人无凭无据便开口污人,颇有谋害同僚之意…只见方才就情绪亢奋的奇康此时横眉冷目的跳出朝班,和张敬修针锋相对起来。
  虽然李延并不是真正的高党,但高党众人也不能坐看其被张敬修参倒,沦为攻击首辅高拱的引子。
  奇御史,本官并非是空口无凭,韦银豹之兄韦银站现今就在诏狱。其审讯记录已然天下皆知,却为何独独奇御史视之无物?
  哼,奇康一声冷哼,满脸的不屑道:无非是屈打成招罢了。那韦银站本就是奸诈之徒,骨头软的很,些许供词根本不足为凭。
  诶?这就奇了。却见张敬修面上尽是奇色:韦银站的供词出自锦衣卫,而锦衣卫乃是我大明太祖皇帝亲创之情报机构。历任都督皆是忠诚不二之士,本官不才,敢请奇御史教导一二,不知锦衣卫之情报为何不能足凭?
  你…张敬修这手混淆视听玩的的确漂亮,活生生的把奇康质疑韦银站口供的可靠性曲解成了奇康在质疑整个锦衣卫的忠诚度与办事效率。这么一来奇康纵使气的牙根发痒却也只能甘拜下风了。毕竟锦衣卫虽然自陆炳逝后势力大不如前,但是整你一个区区御史却依旧易如反掌。
  张大人请了。眼见奇康败阵,高派的有一干将,工部左侍郎赵锦礼抢出朝班,接替了败阵的奇康。
  李延之种种不堪,元翁也是知晓,并不止一次的上表弹劾于其,怎奈何尽数被司礼间留中不发。唉…赵锦礼长叹一声,一脸的悲愤:冯保祸国殃民,阻塞圣听,还请陛下明察……
  还真是个老狐狸。眼看赵锦礼方才轻描淡写的认下李延之过,转瞬又把冯保给提了出来,这一手李代桃僵还真就博得了众多清流的支持。这不,赵锦礼话音一落,朝班中就传来一阵阵的附议之声。
  呵呵…赵大人此言差矣。本官怎么觉得,这并不是高大人主动弹劾李延,而是眼见李延保无可保,不得不丢出去弃车保帅呢?张敬修那肯让赵锦礼把话头带到冯保身上,此刻也不顾满朝的附议之声,强行提高音量出言道。
  张大人,子非鱼,焉之鱼?赵锦礼自以为此事根本豪无对证,故而摆出一副任凭风浪起,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
  呵呵。瞧了,本官虽非鱼,却还真就知道一点鱼的故事,只见张敬修淡笑一声言道:桂林知府马永良,马大人,于隆庆六年四月初探知了李延的丑恶嘴脸,纠合了阆口知县赵池大人。阪蒗知县冯垂大人和安康县令王文大人等心怀社稷之朝廷命官共同上表上表弹劾于其。算算路程,最慢也应是隆庆六年六月初奏抵朝廷,可谁知高大人依旧是死保李延。对其不闻不问,听之任之,可叹那赵,冯,王等十余位心怀社稷的忠诚之士被李延以不同罪名陷害,贬官的贬官,发配的发配,那安康县令王大人至今犹在深牢…哦!对了!马大人上本的时候曾言于本官曰其座师,时任吏部右侍郎的魏学增魏大人素来清正,故而此番上表亦是委托其师四方奔走。赵大人若是不信,则可传唤魏大人,两厢对质自然明了。
  若是真个传唤了魏学增岂不是成了高党内斗?赵锦礼微微一笑,摆出了个老资历开始笑眯眯的和张敬修扯起祖制来:难道张大人的意思是凭借着几个知县之言便要撤调两省总督?恐怕自我国朝立国以来便前所未有吧?须知我国朝设有给事中,巡按御史等条条检查渠道,为的便是惩治不法,此番,只有区区几个知县上表弹劾,而御史,给事中却无一言相告。这难免…
  哼哼…的确,看着眼前甩责任舞太极的赵锦礼,张敬修冷冷一笑:赵大人,您可知为何此番只有几名县令上表吗?
  哦?还未请教。请张大人直言。
  从巡按御史,总兵,到如今的知府,县令表面上看,这上表官员的品级是愈来愈底,实际上却是…只见张敬修顿了一顿,猛然越过了赵锦礼,直接将矛头指向了朝班首列的高拱:高大人!因为你的庇护,和你的坐视不理,那李延已经将两广的正直官员替换了个干净!巡抚是他的人,巡按是他的人,御史是他的人,布政使,按察使还是他的人!那李延在你高大人的庇护下将我国朝数十位忠臣或杀或贬。不臾多久,这两广是否为我大明的两广都不好分说,而高大人,你素来引为同道的挚友此时尚且还在跟本官扯什么我大明祖制的监察渠道。高素卿!你情何以堪!
  冷场了。彻底的冷场了。不光是工部侍郎赵锦礼愣在当场。
  满朝滚滚诸公此刻都是有些楞楞的。任谁也没有料到,这个年方而立,且刚刚回朝的张敬修竟然在其第一次朝会上如此激烈的攻击高拱。一时间诸位臣工面面相觑,一条条惊疑的目光在张敬修、张居正和高拱的身上扫来扫去。
  哼…妙!真是妙!我大明派去了十几万大军远赴广西剿匪平乱,谁知这剿着剿着竟差点把两广都给剿丢了。高大人,诚如张先生所言,那两广总督李延乃是你的门生。又是你一力举荐,如今你又有什么分说?与惊诧不已的满朝诸公不同,素来对高拱无甚好感的朱翊钧此刻倒是显得有些快意,只见朱翊钧挑着眉毛。话里话外透着一股子刻薄的就将皮球踢到了高拱脚下。
  高拱…终于要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