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山下古冢稠,高下有如浮水沤。
道逢古老向我告,云是昔时王与侯。
当年拓地广千里,舞榭歌楼竟华侈。
岂知瞑目都成梦,百万衣冠为祖送。
强兵健卒常养成,虎跃千秋黄河水。
─明安塞王朱秩炅《古冢谣》。
这纸书法字,是座落于内坜“居广一村”的一间破砖瓦舍里,唯一不随历史沧桑而去的苍劲。那是出于李爷爷之手。他将最后一句“渺视中原谋不轨”改成了“虎跃千秋黄河水”,以明其志。
据李爷爷说,他祖籍宁夏,爹爹后来经国家招募,曾随当时国民政府对日抗战,移防至长沙一带,娶了当地姑娘,生下了他。未及弱冠,即继父志从军参与勦匪行动:后来江山变色,便随国民政府撤退来台,辗转落脚今“居广一村”,一生未娶,直至今日。
李爷爷早年来台,曾与一王姓同袍那学得一手口碑的山东大饼,于内坜近菜市街开了间小铺,小本经营的,今却因肝硬化末期,现人躺在桃园省立医院,病危万分了。
我曾问李爷爷,那纸悬在墙壁上书字的由来,不想,竟问出一个遥远的历史与神秘的国度。原来李爷爷还是皇族之后呢。
话说,蒙古大军得成吉思汗临终血洗屠城遗言,以烧杀掳掠、不留活口之军势,灭绝了西夏王朝,李爷爷那一支遗族自“黑水城”(西夏城名,今内蒙古额济纳旗东北)逃出,落难至青海省湟水流域,后代又一路流离回故乡贺兰山麓一带隐居。
李爷爷先遗,于兵慌马乱之际,曾偷带出一颗御赐“琉璃珠”,历代以家传之宝相传。至今传至李爷爷手上,再无后人可传。
想当然尔,以李爷爷的“李”姓,便不难想及他必是西夏英主“李元昊”之后。
李爷爷喜爱下棋,不时在眷村里的一间小庙找故友对弈,故友相继病逝,欷歔之余,于晚年结识了同爱下棋的我这后生小辈。我是道地的台湾小孩,曾一日骑脚踏车去市场途经那间小庙,忽瞥见一老人独自一人对弈,却楞楞地迟不能走子;而凝滞的目光向着一远处田野若有所思。我好奇跳下了脚踏车,偷走近往棋盘一瞧端倪,未得老人家同意,便私妄动了一颗马棋,跳过楚河。老人家突然回过神来,非但没当场斥喝我这晚生之无礼,反对着棋盘又楞了三秒,这才嘴里喃起两声“妙,妙哇!”的。
“小子,你也好此道吗?陪老头子下盘棋好吗?”老人家洗了盘上的棋子,便挑出黑字的棋一颗颗开始摆了阵起来。以棋弈规则,红字棋该是先走棋的一方,原来是老人家脸皮厚,有意让让我这无礼小子。“还杵在那里作啥?还不快摆棋来!”
这一摆,便摆出了个忘年之交来了。就这么的,我常一有空,便总在这老地方跟李爷爷以棋会友,常老不客气啃起他的瓜子,偶听他聊起军旅生涯以及那边故乡的风景。
“小子呀,我书桌最底层那一格抽屉,有一个雕有花纹的桃木匣。我在台湾五十年来没娶妻子,膝下也无儿的,你好歹,也是我晚年可称得上大慰平生哪,有幸认识的一个这么臭小子,很对老头我的味儿!就这么吧,老头我没啥东西留给你,那木匣里的东西,你就拿去了吧。记得要收好。那是我家祖传的一颗御赐“琉璃珠”,上头刻有几字西夏文,我也看不懂。这颗琉璃珠,就当是我这老头的谢礼,谢你这小子不厌嫌我这老头,时时找老头下棋。哈哈,哪天你这臭小子要结了婚,有了小孩,可别忘了到老头牌位前磕个三响头就是了。”
你奶奶的,果真是“死老头”一个,害我连认真流个泪都不行,还要陪笑一整个下午,闻着加护病房里令人浑然作呕的药水味!有时这死老头还会发起飙来唱他的“在那遥远的地方”,非但无视护士长的唠叨与斥责,还以他狗屁的少校退伍军爵,命令我跟他一块唱。“小子,记得去找你的好姑娘!”这老头,每一曲唱毕,便总是语重心长地不忘重覆叮咛我这番话,想来,对岸那边,必然有他曾错过的一位好姑娘家吧,在那个身不由己、动乱的大时代里。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了她的身旁,都要回头留恋的张望。
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
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着那粉红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相传大漠的古老传说里,有位晶莹可人,又气质婉约的蒙古姑娘,每当放开笑颜轻吟啼唱,连风沙莫不为之平息,花儿哪,也要探头开放,每个路过的草原牧人,也都会频频回首地惊叹而不忍离去。我盯着这颗“琉璃珠”(后来老头把他钥匙交给我了,我有时会来帮他整理这臭气冲天的屋子),忽然心上愀了那么一下,竟也为这首边疆情歌里的那位佳人,不禁意驰神往了起来????
“胡作非为的大魔头,胡非小朋友,你这么匆匆忙忙的,是要赶赴场吗?”
萍,她叫张怡萍,跟我同班同系,写得一手好诗,嘴里没有风花雪月的,倒是有满嘴爱乱用的成语字汇;脚上没穿着恨天高,就梳着冲天泡头好与人一争天下,哈,她只有154公分,很好欺负的。
我腋下夹本下堂课要用的书:“我要去图书馆,你别跟来哟。”
她臭着鼻子:“屁啦,谁要跟你去,老把我当作跟屁虫似的。你去死我才不拦你咧!”
“喔,最好是。”我迈开我那打篮球身材的步履,故意让她跟不上:“下堂课见。”
“喂,等等,等等人家啦,喂!”
她竟跑上来用力扯了我的黑色T恤,一时收势不了,差点摔倒在地。
我不耐烦的转头骂道:“婆娘,你又发什么神经了?”
她红着欲哭的眼,嘟着一张歪嘴:“人家,人家只想问你,你这衣服背后烫的是什么字啦?没心没肺没情没义没目屎没眼珠没人爱没人性的臭男人!”
我不由又佩服她那损人的口才:“要不要我去借大声公来,好让你把我一次损烂个够?还上厕所没洗手咧,你要不要闻闻看?”我作势把手朝她鼻扑过去。
“呸,果然是臭男人!”她倒是见识多我的厉害手段,已免疫似了的:“我只是想问你,你背上的字好奇怪哟,那是哪一国的文字?韩国字吗?又不大像???”
“喔,我也正要去图书馆找资料弄个清楚说。”
她在我背上以指尖描摩着那些文字:“好像是一首短诗耶。”
我说:“那是西夏字,我觉得很时髦,就去找人烫上了。很帅吧。”
“我呸,还时髦咧,明明是作古的书呆子一个,还跟人学新鲜咧。这是西夏字?”
“你嘴巴就不能放干净点,今早出门没刷牙吗?”
“没,你要不要闻闻看?”
“快闪啦,别误了本大爷的正经事!”
“等一下啦,你还没说,那些西夏字是啥一回事?”
我拔腿就跑,边挥手朝背后示意:“有空再跟你说。bye-bye!”
没错,那是西夏字,也是那颗“琉璃珠”上面的字。
话说,李爷爷自桃园省立医院,转诊到台北石牌荣总医院后(可享有荣民医疗国家照顾),我曾带上这颗珠子,跑去看过已病逝了的李爷爷。“李爷爷,你别开我玩笑,这颗珠子,我放在撞球台上当撞球敲还差不多,不过,很奇怪的,我拿在手上,心头里就是有说不出的很怪的感觉???”
“那一定是跟你有缘哟。”李爷爷那时,因化学治疗,被整到已瘦如柴骨,双眼深陷,说话也不似往昔那样声若洪钟了。“小子,要收好。”
“喂,李爷爷???你把这玩意儿给了我,要不要报赠与税还是遗产税什么的?别害我,小子我可是身无分文,玩不起这东西。或者,还要被冒上小偷罪名???”我曾低声以嘴凑着李爷爷耳,问及此事。
“放一百二十个心,小子。我带出这颗珠子来台,从未给人看过知道过,你尽管拿走,没人会知道的。只是要收好这才是。”
“可,不对耶,李爷爷,我上网查过“琉璃”这玩意儿,一般来说,是玻璃的东西耶,又查过西夏出土的琉璃文物,比如“琉璃鸱吻”,据说,是陶土制品,涂以一种琉璃釉烧烤出来的东西耶。”
“那小子,你看,这东西象是烧烤出来的吗?”
“又不像,绿澄澄的,然后里头又带点稀微流质状的白,半透明的,然后上头又刻上很奇怪的西夏文字,不知,真是不是琉璃的东西,倒颇像水晶这玩意儿。”
“那我就不知道了,小子,你就去慢慢查吧,老头我不好读书,以致大半辈子都没想过要去弄个清楚。反正你正值青春年少,有你去查的了。还有???据先人口传着另一个秘密???”
“秘密!”得了吧,这颗鬼珠子,已够神秘的了,不想还牵扯到另外一个秘密?妈呀。
“那是一支?”李爷爷不知是有意卖关子,还是不由自主的,突然咳了个像要了命的嗽。那是???对不起,小子,先给我倒杯水好吗?”
“喔。”我压着热水瓶头,倒了杯热水递给李爷爷喝。“又是什么秘密?”
“据我家以前那边人说,这颗“琉璃珠”,跟一支“琉璃簪”,是一对定情交换物。”
“琉离簪!”
不知是我一向害怕看见比较尖锐的东西(没错,我自小就很怕打针的),还是怎的,一听到“簪”字,心头就彷彿被刺了一下似的。后来,我曾以“发簪”就题,写了以下这么的诗:
“许是一句覆水而去,也难收的誓吧,似光年的簪钗定了几生,又几世的轮回;终于忆起了,我是来寻的庄周,值我如蝶般认出了你,再千百不愿的,直要赖在你发上!
而翩翩,是两蝶的翩与翩,静待你再度化蝶前,怜我而穿我在你青丝上,当誓已成咒,以我此躯!”
这上头的诗,又是一个衔接的传说了,兹先表过不提。
而李爷爷在台因一生没娶,膝下无儿的,所以早在生前向某葬仪社买了张“生前契约”,今骨灰葬于白沙湾某个灵骨塔殿园。我有时会一个人去上香祭拜。
李爷爷虽跟我结交于太平,但其一生兵马倥偬的事迹,以及身怀如此遥远既神秘的家世与传说,已不觉深植在我脑海里,象是试图唤醒我什么渴望的,常独自对天空若有所思的去追忆一个我所未知的朝代?
“胡作非为的大魔头,胡非小朋友,嘿嘿嘿,你在发什么呆呀?”
“阿娘喂!”
我心里苦叫着,这婆娘,不知又从哪冒出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