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穆崇派人加害四皇子的消息在宫中不胫而走。宫中的宫婢太监都在传,二皇子因蹴鞠一事记恨孔辞与四皇子,所以派人毁了围场放熊进来加害他们。
穆崇这几日在勇诚殿里心情极差,每日不是掀了桌子就是踢打因害怕被他迁怒而犯了错的宫婢。在旁人眼里看来,倒真有几分狗急跳墙的势头。
听到戚然传来的消息,孔辞点点头,心里渐渐有了谱。
“四皇子受伤就算不是他主谋也与穆崇有关,既然他露出了马脚,那我们就再做个试探。”孔辞伸手招过戚然。
戚然近身,孔辞在他耳边耳语几句,戚然点点头,神色肃然,“公子主意甚好。”
孔辞正准备自得几句,却见长廊尽头走出一抹紫色身影,发丝工整,姿容决绝,嘴角含笑,正是赫连荀来了。于是她脸上原本等待绽放的笑意凝固嘴角的漩涡里,慢慢沉寂下来,她挥手退下戚然,独自一人站在原地等赫连荀缓缓走来。
那赫连荀走的极慢,旁人行走带风,衣袖翻飞,猎猎做响倒也是潇洒恣意。但他凡事都有条不紊,就连走路都从不乱了步伐,从容淡定的像是八十岁老翁,配上他那副身姿面容,虽是赏心悦目,但这般妥帖不知为何在孔辞眼里却刺眼的很,刺眼到她甚至有些期待看他有朝一日慌乱不堪的模样。
正在神游,却听赫连荀磁性低哑的声音从耳旁传来,“你若是再发呆下去,三皇子府里怕是要翻了天了。”
孔辞一怔,想起今日的正事是要去遣散季连府里的男倌,抬头时,只见一抹紫色已经从眼前飘过,赫连荀走了。
她忙大步追上去,两人并排走在几米宽的长廊上。途中遇上来来往往的宫婢,个个都微红着脸,面露娇羞,像是发了春的小姑娘一般。宫廷幽深,深闺寂寞,不能嫁人,只能孤单终老的女人始终是可怜的。想到此孔辞不禁一叹。
落到赫连荀耳里,他偏头看了她一眼,“为何叹气?”
孔辞抬头,没给好眼色,瞥了他一眼,“说了你也不懂,所以我不想浪费口舌。”
赫连荀淡淡一笑,“你在为那些偷窥于你的宫婢叹气,她们不过是些奴才,生下来就注定要老死在宫中,没什么好叹气的。”
“哼,不要以为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不过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才投了好胎,你也没什么好骄傲的。”孔辞对他这种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甚至是藐视众生的态度极为不满。
赫连荀闻言,却依旧是淡笑,“你莫不是忘了你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才能这般与我说话吧?”
“你……”孔辞语噎,甩袖,“若是我上辈子烧了高香就不会到了这个鬼地方来。”
又是这莫名其妙的话,赫连荀抬头,看她气愤离去的身影,死水一般的心里竟生出几分涟漪,这里是鬼地方,那哪里是她的世外桃源呢?
孔辞先赫连荀一步到达拈花殿,还未走近就远远听到哭声震天,骂咧声,抽噎声……竟像是死了爹妈一样伤心欲绝,不过全部都是男人的声音,光是听着就觉得寒毛直竖。
孔辞站在拈花殿前犹豫不决,原本守在一边的侍卫见到她,单膝跪地,高声道,“奴才参见孔公子。”
那两人话音刚落,殿内哭声更是震耳欲聋。
孔辞顿时变了脸色。
这时,赫连荀才缓缓走来,径直上了拈花殿门前的台阶,一步步朝殿门口走去。孔辞只好乖乖跟了上去。
一进殿内,就见一黑一白两个身量并不高大的男人朝他们这边跑来。腰佩叮咚,衣袖如舞,再看那面容,五官柔美,脖颈上围了雪白的貂毛,红唇如血,竟十足了小受模样。孔辞忙退后一步,让了赫连荀在最前面。
赫连荀顿在原地,眼见着两人就要近身,缓缓吐出四个字,“再近就杀。”那两人顿时怔在五步之外,跪地不起,“求公子网开一面,大家都不想离开三皇子。”
随后那些原本就等在殿内的男倌们都上来,跪了一地。
孔辞却无心看他们究竟又是怎样的姿容艳丽了,耳里只有赫连荀冰冷吐出的那句话,再近就杀。她甚至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杀气,只是因为在他身后,她没看到他面上究竟是何种表情,但她可以肯定,定然也是冰冷吓人的。
赫连荀扫了一眼面前跪下的众多男倌,“圣上旨意,你们若是有何异议,可以去找圣上理论去。”
他话音刚落,那群男倌更是哭的伤心欲绝,眼见从他这里没了留下来的余地,他们忽然都起身朝旁边一座竹楼奔去。
衣袖翻飞,腰佩叮铃,黑发如墨,人数众多时,若是没那鬼哭狼嚎看起来倒是赏心悦目。
这时,孔辞才注意到高楼殿宇间竟还有如众星拱月一般的吊脚竹楼,门前虽是没有翠竹环绕,但假山流水,红梅绽放倒也别致有趣。
那些男倌到了竹楼门前,却都止步不前,之前身着白色长袍的男子高声叫道,“玉墨求见季生公子。”
话音刚落,里面却传来季连不耐的声音,“做什么都哭到这里来了?”
随后季连皱着眉从竹楼里出来,身上随意披了件毛领极厚实的披风,里面却单薄的似乎只有一件白色里衣,点点红莓从胸口露出。
孔辞面色一红,忙偏过头,呸呸两声,“瞎了我的狗眼。”
赫连荀眉眼一挑,狗眼?他有些哭笑不得。“你说话还真是有趣。”
孔辞被自己噎住,狠狠偏头瞪住赫连荀。
季连一眼就看到人群里的孔辞,有些苍白的脸上泛起点点笑意,下一刻却又故作生气的嘟起嘴角,“父皇不过是开个玩笑,你们竟还真的来了。”
正在这时,有个低低缓缓的声音从竹楼里传来,“谁来了?”吐出的每个字眼竟动人如环佩相撞发出的清冷玉石声。
一听那声音,孔辞心下像是有一股清泉从心间淌过一般,好精致的声音。
是的,是精致,就像是经过锤炼,每一个调调里都是如音符一般透彻纯粹的声音。
孔辞也是声音控,一个悦耳的嗓音可以让她还未见到人就先生出几分好感来。
只见季连眉眼一展,笑意如花朵般徐徐展开,“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人,外面冷,你就在里面好生休息。”这样温柔的像是成了水的季连在孔辞心里一下子由一个只知道和男人鬼混的断袖成了一个也会挚爱一个女人的专情男人。孔辞甚至在想,也许季连根本就没有好男风,只是为了保护阁楼里的那个必定有着绝色容颜的女人。
这一刻,因为一个声音一个笑容,孔辞脑海里想了很多很多。
赫连荀却在这时不适时宜的缓声道,“圣上下旨,要肃清拈花殿里所有的男倌。”
像是晴天霹雳一般,活生生的击碎了孔辞脑海里很多很多的想法。他们是来肃清男倌的,而应该被肃清的男倌都堵在这座竹楼前,等着为他们出头的自然是季生了。据说那个在季连心中占了七分的男人!
“你……”季连嘴撅的很高了,气极却还是小声道,“这事我们好商量,别叨扰了季生出来,他这几日身体不好。再说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我的侍读,开罪了我对你也没什么好处。”随后他又瞥了一直不敢他的孔辞一眼,就算在众多貌美男倌中他们两人丝毫也没逊色。
赫连荀却丝毫不为所动,不与他多说,反而对那些男倌说道,“圣上既然已经下旨,你们若是对殿下还有几分情义,便最好不要给他生事端。”
此话一出,原本泣不成声的众男倌更是哭的厉害,却真的没有一人再开口说要留下来之类的话了。
哭声中,竹楼里缓缓走出一个绿色身影,身量苗条,面容绮丽,红唇轻抿,眉色如烟带雾,看人的瞬间,眼眸流转竟像是盛开了的牡丹,美的带了仙风道骨的飘然。他身上披了一件同色貂毛披风,白色的貂毛围着他纤细的脖颈,黑发披肩,黑白相间里,他缓缓抬头在众人面上扫去,像是俯视众生的神。
若不是看到他骨节分明的手,及白色貂毛下若隐若现的喉结,孔辞定然不会相信这是个男人。哪有比女人还美的男人!
“你怎么出来了?”季连见他出来,忙上前几步搂住他削瘦的肩膀。
季生却直直看向人群里一身紫袍,贵气逼人的赫连荀,“既然圣上要散,那便散了吧。”
话音刚落,原本还指望着他可以为他们做主的男倌们中间顿时又是哭声大作,却依旧没人说要留下来。
季连握住他肩膀的手顿时一紧,“季生……”
那季生却忽然捂住红唇,轻咳起来,白皙的面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季连后面的话再也没往下说,弯腰一把将季生抱起,匆匆说了句,“就听季生的。”之后就带着咳嗽不止的季生冲进竹楼里。
孔辞注意到,季生颓然垂下的手里,有点点猩红,竟是血渍。隐隐猜到什么还未在心底定出结论,就听赫连荀沉声说道,“既然三皇子已经发话,该怎样做,你们自己估量一下。”之后,他又对孔辞说道,“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孔辞似懂非懂点头,却见赫连荀摇摇头,低声说了句什么,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肃清男倌本就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关于后续若是要安排出宫还有很多需要处理的事情。孔辞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整理出所有男倌的姓氏,籍贯,家中事宜。除去季生,还有三十五名男倌,年纪不过都是十八九岁的模样,但家中却都没了父母兄弟,生的虽是貌美如花,但身世却极是可怜。考虑到他们身世遭遇,孔辞托人在外替他们安置了宅子,田地供他们日后生活所用。
到了第二日,孔辞正当信心满满的准备去处理了那些男倌时,却见拈花殿门前扎了白花,挂了白灯笼。
咯噔一声,孔辞有了不好的预感。快步进了大殿,三十五具黑漆漆的大棺材摆在殿内,一字排开,整整排了七排。
顿时,孔辞脚下一软,幸好身后跟着的戚然眼明手快扶住她,她才没倒下去。“他们都……”
戚然扫了一眼殿内,随即了然,说道,“恐怕是都自尽了。”
“为什么?”孔辞不解,瞪大了的褐色眼眸里渐渐模糊起来,“圣上不过是说要肃清他们,并未要暂尽杀绝,他们为什么要自尽?”
“他们都是三皇子的男宠,无父无母,也没有独自生活能力。没了三皇子庇护,就算到了外间,不过是受了冷眼,衣食成忧生不如死。”
巨大的负罪感兜头袭来,孔辞脚下不稳,将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戚然胳膊上,她脑海里忽然记起昨日赫连荀离开时说的话来,“多准备一些棺材。”原来他当时就已经猜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他置身事外了,不愿见这满地棺材,还有……季连怨恨的眼神。
“我父皇不过是随口一说,你竟真的逼死三十五条人命。”季连一身黑色锦袍,从殿旁的走廊上疾步走来,面色比昨日看来更是苍白了几分。
戚然欲下跪行礼,却碍于孔辞挨着他,只好俯首作揖,“奴才叩见三皇子。”
孔辞百口莫辩,只好沉默,心下除了内疚却更是忧心那日启凰说的话,做不好也许就这样将季连推到大皇子那边了。
季连随意摆手,免了戚然的礼数,随即居高临下的站在孔辞面前,看她微低着头,眉头微皱,“怎么不说话了,难不成你也知道内疚了?”
孔辞从怀里掏出几页折好的宣纸,递到季连面前。还未开口,眼里的泪水就洒了几滴在上面。
季连心下一紧,随意瞥了一眼,只见两个墨色大字被她的泪水晕染了一片,却依旧格外显眼,地契?
孔辞望着那黑漆漆的棺材,这才缓缓开口道,“我为他们置了房,买了地,我以为我可以给他们另一种生活。”却没想到他们注定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被圈养,另一条就是死路。
见她神情哀伤并无作假,季连这才脸色缓和下来,转身面向殿内齐整一致的黑棺,冷冷道,“若不是父皇此次要为四弟立威,也不会白白牺牲了他们。”
涉及到皇权斗争,孔辞张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本也是想推四皇子上皇位的,她自然没资格来说明皇此事做错了。
季连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叫了一声,“来人。”
几个侍卫闻言,小跑而来,“三皇子有何吩咐?”
“把他们都寻个地方埋了吧,这么多棺材放在这里,看着碍眼。”
侍卫闻言,就都一一吩咐下去,立马就有更多的侍卫进来抬走了那些棺材。不过几分钟时间,殿内的棺材就被清空。
季连又四周打量了一遍,见那白色纱幔随风飞舞,遍地白色,他又开口道,“都撤了,季生这几日身体不好,这么多白色,只怕他会看着揪心。”
他的言行,孔辞有些适应不过来,但一想启凰曾经说过所有男倌在他心里若是占了两分,那季生一日便占了八分。他为了季生,拆了这遍地殇白也是理所当然。
满眼白色换做与昨天季生衣着一样的浅绿,冷风阵阵里,竟也萌生出几分春意来。
今日天气本就不好,此时却越发的暗沉起来,就像海啸来之前的低气压,低沉静谧。
孔辞与季连在长廊里站了一会儿,就见天空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潇潇洒洒恣意盎然,落在地上,消散在廊间,枝头。
“都下雪了。”孔辞轻声说了一句。时间过的竟是如此之快,不知不觉她来这里竟都有几个月了。
季连也随着她的眼神看去,眼里却没有雪花,只有漫天雪花里走来的那个绿色身影,他的发上,肩上落了雪花,眼神越发飘渺起来。
“季生。”季连唤了一句,下了走廊,快步迎上去。
季生手里拿了一件白色披风,见他走上前来,顺势披在他肩头,“不要太伤心了。”
季连握住他的手,缓缓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意,“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只要你还在,我就不伤心。”
季生缓缓点头,两人在雪中朝长廊走来。五指紧扣,脸上安详,竟和谐唯美的让人想落泪。
孔辞忙抬起广袖,擦干脸上隐隐泪痕。放下广袖再看他们没了最初恶心的感觉。季生是个让人恶心不起来的人。
“既然事情都处理完了,我就告辞了。”孔辞见两人上了长廊,就作揖要离开。
季连眉眼从她身上流连而过,随即回到季生身上,“下雪了,我叫人送你回去。”
孔辞忙摆手说不用,抬头正好对上季连意味深长的眼神,顿时,孔辞小心肝一颤,“不远,我自己回去就行了。”说完,转身就走,不愿再留片刻。
季连有些失望的努努嘴,“我又不吃了他。”
闻言,季生抬眸,对他露出一抹颠倒众生的微笑,“你的眼神就好似要吃了他。”
“胡说。”季连假装生气道,“我要吃肯定也只会吃你。”
“恶心。”季生忽的满是嫌恶的推开他放在肩膀上的手,“哥,现在没旁人在,你不必做出这么恶心的样子吧?你昨日抱我就恶心的我几顿没吃好,现在还说这样的话,该不是真想看着我饿死在你面前吧?”
“那不是情势所逼吗?”季连好言相劝,笑脸迎了过去,“乖,今日我陪你定要把昨日没吃的补上。”
季生媚眼一斜,没了弱柳扶风的柔弱倒平生生出几分英气来,“少给我花言巧语的,我今日没什么胃口吃不了那么多。”寒碜了他几句,眼见着季连脸上的神色落寞下来,他终是闭上嘴,转身,缓缓离去。
季连脸上神色一痛,见他走远,看他孤身一人离去的背影忙追了上去,依旧如开始一般不正经道,“唉,饭还是要吃的。大不了我下次不抱你了,其实抱你我自己也很吃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