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驾崩归天,正值七月流火的季节,左丞相李斯命令车队加快速度向西挺进,以便早日回到咸阳。
车队奔走一天,傍晚时分到达井陉口外。李斯跳下车,站在高处向井陉口内望,只见黑黑的沟壑犹如一条巨龙横亘在眼前,阴森可怖。
赵高走近李斯说道:“井陉口内道路崎岖,荆棘丛生,白天车队通过就有困难,更别说夜晚了。丞相预备夜过井陉不成?”
“看来夜过井陉太危险,我们只有在这里宿营了。”李斯回答。
“丞相这么做就对了。皇上身体欠安,奔波一天已经十分疲惫,若继续行走会受不了的。而且,大多数将士也希望明日再走。”赵高一双鹰眼盯着李斯。最后又凑近李斯小声提醒道:“丞相别忘了,皇上仍然活着,要不想引起众人的怀疑,就在这里宿营才是。”
经赵高这么一提醒,李斯才恍然大悟,立即传令下去:“已征得皇上同意,今夜在此宿营!”
大队人马听说不用深夜穿过井陉口了,一个个都高兴的跳起来。立即散开,找地方安营扎寨去了。
吃过晚餐,赵高斜靠在卧榻上,两眼望着帐篷的圆顶。突然,蓬顶上露出了二十年前他入宫时被阉割的画面:几个刽子手把他按在木案上,扒光他的衣服。两个人使劲压着他的身体,防止他反抗,另两个人抓住他的两条腿,向两边分开。一名刽子手拿着一把锋利的杀猪刀,在一块麻布上蹭了几下,然后对着他的生殖器一刀下去,将睾丸割开,鲜血顿时涌流一地。他拼命挣扎,叫喊,但那些人根本不予理睬。阉割完,几人将他抬起扔在一个茅草棚里……老娘一边哭一边叫喊:我的儿啊,你千万不要入宫,千万别走那条路,娘求你了!老娘哭喊着跪在了地上。弟妹一群人都跟着跪在了地上。……年轻的妻怀抱婴儿呜呜哭个不止。但他头也没回,径直走掉了,身后的泥巴路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赵高忽地坐起,两只眼睛闪射着阴阴的凶光,嘴里哼哼道:“现在正是我赵高走向权力顶端的大好时机,怎么可以轻易放过呢?失去这个机会,我将遗憾终生!好吧,我必须立即行动,越快越好。”
他站起来,走到帐外,抬头望望夜空,阴沉沉的,没有一颗星星,闷热异常。他紧走几步,来到胡亥帐外。停了片刻,听见里面有女子的嬉笑声,他低头钻了进去。
胡亥脱得精光躺在卧榻上,两名女子正在不停地摇着扇子。蜡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得意地半眯着眼,根本没有看见自己的恩师赵高进来。
赵高见状大怒道:“公子成何体统?竟然如此放荡,我平常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
胡亥大骇,急忙穿上衣服坐起来。
“你、你、你,怎么不禀报就擅自闯入帐中?”
“你还质问我?你可知道不久以后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你除了胡闹、玩女人,还会什么?你想到了什么?”赵高虽然声音很低,但字字坚定有力。
“我……?我能想到什么?我死无葬身之地?不会吧?谁敢动我一根毫毛?”
“看来你还是不懂啊!”赵高对两名女子呵斥道:“你等还不快快退去,我与公子有要事商议!”
胡亥急忙抱住一个漂亮女子:“不,我不让她们走,她们是我的。”
“大祸就要临头了,生死未卜,你要她们何用?”赵高怒斥道。
胡亥将手松开,无可奈何地说道:“那好吧,你们先回去,等一会儿我再叫你们过来。”
两名女子裹了裹长裙,这才钻出了帐篷。赵高见宫女走远,便凑到胡亥耳朵旁说道:“皇上驾崩后,公子就没有什么想法么?”
胡亥莫名其妙地摇摇头:“除了悲伤,我还有什么想法!”
“悲伤,你知道何为悲伤?先帝刚走,外人还不知道,你就把先帝的宫女拦入自己的怀里,这就是你悲伤?依我看你是一个糊涂虫!”赵高恨其不争。
“那你让我怎么做?”胡亥撅着嘴嘟囔道。
“你真的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危险?”
“我有什么危险?没有得罪过任何人!”胡亥顶了一句。
“你今年快二十岁了,虽未得罪过人,但并不等于就没有危险!”赵高把话说得十分坚决有力:“先帝驾崩时,并未留下遗诏加封你们几个王子,谁为帝并未决定,只给你大哥扶苏留下一封书信,命你大哥速回咸阳。扶苏回到咸阳后,就会直接登上皇位。这样一来,你连一尺一寸的封地也得不到。到那时你就得听从人家的摆布,说不定会把你逐出咸阳,到外边做个小王,当然这样还算不错。如果命你到边关监军,那可就惨啦!”赵高故意把“惨啦”拖得很长。
“父皇只给了大哥诏书,而未给我们一个字吗?你是怎么知道的?”胡亥惊异地问道。
赵高慢慢从身上掏出那个布袋:“皇上的诏书就在这里,我尚未发出,皇上就驾崩了,只有我一人知道。”
胡亥接过遗诏仔细看了一遍,还给赵高:“先帝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常言道:明君知臣,明父知子。大哥不仅聪明过人,而且仁慈贤达,先帝把皇位传给他再正确不过了。只要先皇没有下诏分封,作为皇子我还有什么要求呢?”
赵高收起遗诏,重新装进布袋,塞进衣服,而后说道:“你这话不对!如今天下大权就掌控在你我及丞相李斯的手里,要么失去大权任人宰割,要么牢牢掌控着大权。主宰人与被人主宰,制人与制于人,可是有着天壤之别的。要想天天怀抱美人儿,就必须握着大权,请你三思!”
胡亥长叹一声说道:“废兄长而立幼弟,此乃大不仁义;不遵父命而畏死偷生,此乃大不孝;才能疏乏而贪念他人之功,此乃大无能!这三种情况皆大逆德,必遭人唾弃!若强行登上皇位,天下人也不会臣服于你,还有可能身遭倾危,引来杀身之祸,宗庙社稷就不会长久安定。”
赵高不肯放弃,他进一步劝说道:“我听说过:商汤王、周武王都是在杀死了君主后登上王位的,然天下人称颂其为义举,大义灭亲,没人骂他们不忠不孝。卫君辄杀其父蒯聩,卫国人反而景仰他,孔夫子把此事写入《春秋》加以宣扬,没人以为他是不肖之徒。所以,大行不拘细谨,盛德不须辞让。因小失大,日后必有祸患;关键时刻不能果断决定,日后必定后悔。果断而又大胆去做,连鬼神都害怕躲避,成功的把握也就更大。希望你能按照我的主意去做。”
胡亥沉默良久方才说道:“现在先皇去世尚未发丧,丧礼尚未举行,我怎么为此事去求丞相呢?”
赵高道:“时光太快,短暂的来不及思考谋划。我就像带着干粮赶着快马走路一样,唯恐耽误了时机。慢慢等待是等不来策略的,有了军粮和兵马,剩下的就是一个不失时机了!”
胡亥看看赵高坚定的目光,遂下定了篡位的决心:“好吧,皇权面前谁无贪欲?我愿试试!”
赵高见终于说动了胡亥,高兴道:“这样做才像我赵高的学生,这就对了。但这事不与丞相商议,恐怕大事不能成功,请允许我去和丞相商议谋划。”
“但愿丞相不会反对。”胡亥不无担心地说道。
“臣将努力说服他,请您放心。”赵高说完便起身告辞,径直向李斯的帐篷走来。
李斯经过一天的奔波,觉得浑身疲惫不堪,早早就躺下睡去。只有旁边的两支蜡烛还在忽忽悠悠地燃烧着。赵高躬身钻进帐篷,对李斯道:“丞相已经入睡了吗?”
李斯一下子被惊醒,忽地坐起来,疑问道:“深更半夜,中车府令有何贵干?”李斯对赵高的举动尚未察觉。
“在下有一要事欲与丞相商议,因等不得明日,所以才这么晚打扰。”赵高说着坐在了李斯对面的草席上。
李斯用手搓了几下面部,使自己清醒一些后才又问道:“什么要事?请讲来商议。”
赵高道:“始皇去世前,给长子扶苏诏书,命其速回咸阳参加丧礼。诏书未送出,始皇就驾崩西去了,所以一直放在我身上。”
李斯气愤道:“一天一夜了,为何不告诉我诏书之事?”
赵高急忙解释:“昨夜只顾痛苦了,今日急行一天,就忘记报告丞相了,希能谅解。”
李斯又质问道:“为何现在不赶快送走?”
赵高脸上露出怪异的笑:“这就是在下来找您的原因。目前,还没有外人知道皇上去世的消息,皇帝的诏书及符玺都在胡亥手里,他逼着我要走的。我想,如果不满足他的要求,他是不会给的。现在立谁为太子,全取决于你我,你看这事该如何处理?”
李斯闻听十分生气:“作为先帝重臣、信臣,你怎么能够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呢!这是作为人臣应当议论的事吗?”
赵高仍然微笑着,不紧不慢地说道:“您自己估计一下,与蒙恬相比您和他谁更有本领?谁的功劳更大?谁的谋略更加深远而不失误?天下百姓更拥戴谁?与长子扶苏的关系谁更好?”
李斯答道:“你提出的这五个方面,我都不如蒙恬。尤其是焚书坑儒之事,是我的主张,而扶苏是竭力反对的。但你为什么要如此苛求于我呢?”
赵高道:“我本来就是一个宦官的奴仆,能有幸阅读熟知秦法文书并进入秦宫,管事二十多年,未曾见过有哪个丞相及功臣未被始皇帝罢免官职并传给下一代爵位的,其结果都是以被杀而告终。始皇帝有二十多个儿子,这您知道。长子扶苏刚毅而勇武,知人善任,常激励鼓舞志士,即位后他一定会重用蒙恬,命其为相。很显然您最终也是不能怀揣通侯大印衣锦还乡的。我受皇帝之命教导胡亥,让他学法多年,他不曾有任何过失。胡亥宽厚善良,忠诚孝顺,轻财重义,礼贤下士,心底聪明但不善言辞,在始皇帝的诸多儿子中,没人能赶上他,他完全可以继承皇位,这样对您对我都有百利而无一害。望您考虑一下再做决定。”
李斯沉思良久,然后说道:“我李斯本是上蔡里巷的平民百姓,承蒙皇上提携得以任丞相一职,封为通侯,子孙都得到了尊贵地位,优厚的财富。皇上委我以重任,我怎么可以辜负他的重托呢?再者说,忠臣不因怕死而苟且做事。做臣子的应当各守各的职分。请你不要再说了,我李斯不愿与你一道做这种有违伦理道德、有违君主旨意、见不得人的勾当!”
赵高没有生气,仍然微笑着:“我听说圣人并不循规蹈距,而是适应变化,顺从潮流。见末而知本,见到动向而知结果。事情本来就是如此,怎么会永远固定不变呢!如今胡亥掌握了天下的权势和命运,我赵高能揣摩出他的远大理想。更何况,从外部来制服内部就是逆乱,从下面制服上面就是反叛。秋霜一降草木就会凋零,冰消雪融万物就会新生,这是自然界的必然结果,您怎么连这些都看不到呢?”
李斯苦笑一下接着说道:“我听说晋国更换太子,三代不安宁;齐桓公兄弟相残,争夺王位,结果哥哥被杀;商纣王杀死亲戚,又不听臣下进谏,都城移为废墟,接着社稷毁坏。这三件事都违反了天常,所以才落得宗庙无人祭祀。我李斯还是人啊,怎么能参与这些阴谋呢!”
赵高一脸无奈,但仍说道:“上下左右,万众一心,事业可以长久;内外同心协力,就不会出什么差错;您听我的计策,就会长保封侯并世代相传。会像仙人王子乔、赤松子那样长寿,拥有孔子、墨子那样的智慧。现在失去时机,不听我的正确建议,一定会祸及子孙。善于为人处世,相机而动的人是能够转祸为福的。您真的要坐失良机吗?”
李斯长久沉默不语,心里正在做着激烈的斗争:是啊,若让扶苏继承皇位,对我李斯肯定没有好处,还有可能遭到不测,但对国家社稷有益。若让胡亥即位称帝,对我可能有一定的好处,然有赵高这样的人操纵,必定会危害国家社稷。是国家重要,还是我的家族重要?人生不过百年,谁能预知后代?唉,还是先保我李氏家族吧。
想到此,他举头仰望蓬顶,长叹一声:“呜呼,为什么我李斯偏偏遭逢乱世呢?不能以死尽忠,还要苟活于世,我的归宿又在哪里?”他低下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赵高欣喜若狂,连连夸赞李斯头脑灵活,会相机行事,果然是做大学问、有知识的天下君子。他立即爬起来,急匆匆的离去了。
踏进胡亥帐篷,赵高一眼就看到了胡亥正在与两个宫女**,他站住脚,使劲咳了一声。
胡亥立即把宫女盖在帷幔里,一边穿衣服一边抱怨道:“您老是搅乱我的好事,这么深更半夜的,您不好好歇息,又跑到我帐篷里干什么?”
“这么一会儿您就等不及了?怎么又把她们叫来了?自古凡成大事者,多远离女色,我想这个道理您应该懂!女人是什么?祸水!祸水,您知道吗?”赵高气愤地数落了胡亥一通。
“好啦,别再嗦了!快说吧,又有什么事?”胡亥极不耐烦地问道。
“您出来一下,咱们到外面说去。”
二人出了帐篷,走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
“我奉太子您的命令,去通知丞相李斯了,他哪里敢有不服的道理!”赵高躬身说道。
“丞相同意了?”胡亥惊奇地问。“我还以为他会顽固到底,决不会同意呢!”
“开始他是绝对不同意的,我给他反复讲了利害关系,他就答应与我们一起立公子为太子,并废掉长子扶苏。”
“那现在怎么办?”胡亥问道。
“必须趁热行事。您把她们立即赶走,帐篷里绝对不能有一个外人,我们要干大事了,她们怎么能够在这里?您不怕这种女人坏了太子的大事?”
胡亥明白赵高是什么意思,返回帐篷,对两个宫女道:“你们二人赶快穿上衣服,暂回自己的住处去,没事我再叫你们过来,快穿衣去吧。”
两个宫女极不情愿地爬起来,在帷幔低下穿戴好,悄悄走开了。赵高见宫女走回自己的帐篷,周围没有了一个人,只有远处秦始皇的车旁来回走动着小太监和卫兵,一切都是那么平静,那么安详。他暗自高兴起来:多么好的机会啊,我赵高发迹的时刻终于到了!他立即返回身走到胡亥近前催促道:“现在就赶快行动,草拟诏书!”
胡亥瞧瞧赵高那幅带着凶相的脸问道:“什么诏书?待明日不行吗?”
“不行!夜长梦多,趁符节都在我们手里,立即办这个事。”赵高冷冷说道:“我跟了皇上这么多年,对皇上的笔迹略知一二,我可以模仿皇上的笔迹草拟两封诏书,一封给丞相李斯,命其立公子为太子,另一封快马送给扶苏。”
于是,他们不用佣人,自己亲自操作。胡亥手持墨,赵高提笔欲在一块方绢帕上书写。就在此时,李斯不请自到。一进帐,李斯就问道:“难道可以没有我在,就能办成大事吗?”
胡亥、赵高二人惊出一身冷汗,以为谁闯了进来。见是李斯来到,立即放下笔墨相迎。
“是是,丞相是仿造文书的高手,我和太子望尘莫及。”赵高讨好李斯。
“别以为您跟着皇上多年,很知他的笔迹,其实您还差得很远!皇上的笔迹可不是好模仿的!”李斯以一个仿造专家的口气说道:“经国之大事,岂能马马虎虎,发生纰漏,使旁人看出破绽?”
“丞相既然来了,当然由丞相亲自执笔书写了!刚才只是心急,不愿打扰丞相,所以,我和太子才试着仿造皇上的诏书。”赵高回答道。
“这种诏书必须每个字都极其相似,不,哪怕是一点一撇一划都不能马虎,都必须过硬、酷似,否则,别人一眼就能看穿。到那时,我们都得完!”李斯狠狠说道。他心里对赵高十分不满。
“丞相请坐,快坐下。”站立一旁的胡亥急忙给赵高解围。
李斯之所以过来,就是害怕赵高把事情弄坏,搞糟,左右辗转无法入眠,这才向胡亥的帐篷走来。他还真料到了,来的非常及时。朝廷中上下数千人,名士文人更是数不胜数,谁不知道李斯的文才?秦始皇吞并六国后,朝廷发布的文告、诏书,立的碑文,有哪件不是出自李斯之手?要论模仿秦始皇的手迹,谁也没有他内行。他完全可以做到天衣无缝,以假乱真!以往秦始皇书写的诏书上,时不时出现一两个错字别字,皆由李斯提笔补正,但补正后就不再重写了,直接派使者送走。这完全说明,李斯的笔迹与秦始皇的笔迹是非常相似的。
三人围着桌案坐下,胡亥亲手挑亮蜡烛。
赵高说道:“必须书写两封诏书:一封给丞相您,另一封给长子扶苏:赐其和蒙恬死!”
“你们二人已经商议好了?”李斯突然问胡亥。
“是的,是的,但……”
“但什么,不是已经决定了吗?”赵高急忙打断胡亥的口吃,眼光逼视着他。
“长兄罪不当死。能不能削去爵禄,贬为平民?赐其死,太狠了吧?”胡亥颤抖着说道。
“无毒不丈夫,不狠难成大事。让他活着对你有何好处?有朝一日,还不得把你识破,推翻你!”赵高叫道。
“我总以为这么做太不仁义,太背天理。”胡亥还是犹豫。
李斯道:“殿下,既然我们三人一致决定去长立幼,就不应再彷徨犹豫,这可是关乎到我们三人的身家性命。赵高说得没错,要成大事,必须狠毒。要想登上皇位,必须铲除异己,扫清障碍。”
“那你们二人看着办吧,我不参加意见了,只给你们做助手而已。”胡亥退后几步,坐在了床榻上。
“丞相快写吧,他不参与我们写!”赵高催促道。
李斯提起笔,饱蘸墨汁,略一思考,便在方帕上写起来。第一封诏书他是这么写的:
朕的二十几个儿子中,唯十八子胡亥忠厚善良,仁义孝顺,聪明可靠,故朕立胡亥为太子。请丞相李斯向全国宣示,并择日举行册立大典。钦此。年月日
第一封诏书写完了,赵高拿起来,从右到左反复看了数遍,不住地点都称赞:“还是丞相才高,一挥而就。不仅内容符合皇上的口气,字迹也是个个酷似,外人根本看不出来是仿造的。”
胡亥接过来看了一遍,也是不停地点头称是。赵高从衣服里掏出皇帝玉玺在墨中蘸了蘸,看看饱满正合适,便盖在诏书下方年月日的地方。
“这第一封诏书就请丞相收好了,这可是皇上赐给您的。”赵高似笑非笑地说道。
李斯扯起刚刚完成的诏书,在蜡烛上晃了几下,吹了几口气,待墨迹差不多全干后,将其折叠好,装入自己的衣服里。
“现在开始书写第二封诏书,怎么样?中车府令,你来口述,我来书写,这样可以吗?”李斯铺好另一块方帕,问赵高。
“可以,您就听好了。朕巡视天下,祷祀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屯边十有余年,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恨。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宜知其谋,而不匡正,为人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年月日
赵高述完,李斯书完。赵高仔细看了一遍,取过玉玺加盖后封上。
“请太子交给您的心腹,日夜兼程送往北地。告诉使者决不能手软心慈,必须按诏书上的命令执行,看着扶苏死后将其头颅砍下带回咸阳,加以确认。”赵高阴沉着脸对胡亥几乎是命令的口气。他深知胡亥的为人,怕他犹豫不决。
胡亥伸手接过诏书,还想说什么,看看赵高那张可怕的脸,就没敢再说出口。
夏季本来就昼长夜短,三人做完这一切,走到帐外,东方已经微明,附近树上的鸟雀已经叫个不停了。抬头望望天空,仍是阴沉沉的。三人相视一笑,便各自离去。
北地上郡的早晨,日头染红了东方半个天空,长城也被罩上了一层橘红色。扶苏、蒙恬一前一后走来,他们一边走一边向北望。来到一处烽火台上,两人站住,手把城垛向下观瞧,城外山下不远处就是茫茫的大草原,绿草如茵,远山如黛,一队队马群正在草原上狂奔。那些雪白的绵羊,犹如大海上的点点白帆。
“草原真美啊!”扶苏叹息道:“可惜我大秦帝国与其无缘,不能拥有它们。”
“殿下,这有何难?待殿下登基为帝,臣领兵杀出去,把这些大草原夺过来不就是了嘛!”蒙恬说道。
“谈何容易!你我在此已经多年,根本奈何不了这些悍勇的匈奴骑兵。他们的马队太强大了,我们的步卒无法与其抗衡,更无法战胜他们。我们大中国必须建立一支强大的骑兵队伍,比匈奴的更加强大。我这次回到咸阳一定要力谏皇上同意。”扶苏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远处的马队。
“殿下预备何时动身?我可以送送殿下。”
“尚未决定,就近期吧。皇上远巡会稽、东海,还未返回咸阳呢。走,我们到那边看看去。”
二人边说边向前走去。
太原通往上郡的直道上奔来一支马队,两匹头马高大健壮。马上坐着两个全副武装的男人。一个长着一张小白脸,眼睛奇小,看上去很不协调。另一个方鼻阔口,黝黑的脸膛上划着两道剑眉。一行人个个跑得汗流夹背,胯下的战马也累得呼呼直喘粗气。
“小白脸”叫道:“这样跑下去,我们人不热死,马也会累死!将军,不如我们找个地方歇息一会儿,吃些干粮,喝些凉水,也让马休息一下。”
“还是继续走吧。你没听见赵高说话?限我们十五日内把扶苏的人头带到咸阳去!”被称作将军的“黑大个”回答。
“为何如此紧急,这赵高真够狠毒!”“小白脸”嘟噜一句。
“与赵高何干?都是皇上的旨意。皇上不再喜欢长子扶苏了。长公子实在可怜,成年累月守卫在北国边境,到头来竟然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皇上为何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太不可思议了,难道与赵高没有关系么?这个人可是狠毒着呢,难道不是他给皇上出的主意?”
“不好说呀,反正我们不得而知,也不是我等考虑的问题,还是继续赶路,执行命令吧。皇命难违,我们这样同情扶苏,到时间就会下不了手的。”
“不会的,将军下不了手,我将他的人头砍下,反正不是我们把他杀了,而是他自杀。死后把他的头砍下来,这还不容易!”
两人突然猛打马背,一行人绝尘而去。
日近晌午,扶苏走进蒙恬的帐篷。两人落座,扶苏道:“关于建立一支强大的骑兵马队之事,我想应该草拟个计划方案,皇上才会同意。”
“殿下说得对极了,是应当有个详细的方案才行。”蒙恬点头应允道。
“昨夜我思考半宿,觉得口头禀报皇上恐怕不行,要研究一个方案。骑兵的征召,马匹的购买,军队的体例,人数,形制,总共需要多少钱等等,都应有个大致数字。”扶苏板着手指一一说给蒙恬听。
“殿下考虑很周到,我们现在就开始草拟方案如何?”蒙恬立即准备笔墨。
此时,一名军尉急匆匆跑进大帐:“启奏殿下、大将军,外面来了一支马队,说是持皇诏而来,命殿下、大将军速去接诏!”
二人相视一笑:“看来皇上已经返回咸阳了,要召殿下回去议事。”蒙恬停下说道。“我们快去接诏,方案推迟一会儿无妨。”
蒙恬在前,扶苏在后,两人走出大帐,来到传送诏书的马队近前。
“诸位行走多日,辛苦了。”蒙恬率先上去施礼。
“黑大个”将军问道:“您就是蒙将军吧?”
“卑职正是。”
“请公子扶苏前来接诏!”
扶苏闻听急忙走到“黑大个”的马前,躬身答道:“我就是长公子扶苏,皇诏在哪里?”
“小白脸”打量一番扶苏,皮笑肉不笑地叫道:“看来果真名不虚传啊,以往只是听说,今日方才见到真人。长公子一表人才,眉宇间透着精明和睿智,实乃治国安邦之奇才呀!”
“多谢夸奖。现在可以把皇诏交给本人了。”
“但是,非常可惜!”“黑大个”说道。
“真是胆大包天!可惜什么?”扶苏怒斥道。
“黑大个”叫道:“可惜您命不得长久!”
扶苏欲大怒,只见“黑大个”呼啦从衣服里拉出赵高口授、李斯书写的诏书展开在扶苏面前。
“皇上有令,赐扶苏自裁而死!您自己看吧。”
见到诏书,扶苏扑通跪在地上,抬头仔细观瞧诏书上的内容。他看了一遍,觉得不可思议,也无法相信,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他揉揉两眼,再仔细观瞧,上面的文字都是父皇亲笔书就,黑白分明,不会有假。他顿时眼泪滚出,望着诏书上的文字模糊不清了,他趴在地上,双手使劲抓着面前的杂草,手指抠进了草里,抠进了土里,鲜血从土里溢出。
蒙恬见状急忙走上前去,一把扯过诏书细看,这一看他也惊呆了,口中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皇上怎么啦?为何要处死我们两人?”
他不相信这是真的,抓起诏书仔细辨认字迹,确系皇上所书。再仔细看看落款,也是皇上的玉印,一切都是真的。他把诏书使劲抛向空中,他彻底绝望了,大呼大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们,你们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然,你们谁也别想走出我的军营!你们,你,快告诉我!”他指着牛眼和小眼睛:“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两名官差心里有点害怕,但转念一想:这是皇上的诏书,与我们何干?又不是我们书写的。遂态度强硬起来。
“蒙将军,您看错对象了吧?我们可是皇使,奉命送达诏书。我们只按诏书上的命令行事,其它一概不管!至于皇上为何要赐二位死,我们不得而知。我等无权过问,更无权知道。”“小白脸”拉着尖细的声音,义正词严反驳道。
“黑大个”命人把诏书捡回来,抓在手上:“怎么样?长公子?皇上催促甚急,请自裁吧。”
扶苏从地上站起,双手流着殷红的血:“儿臣谨遵圣旨,这就回帐自裁。”
“小白脸”急忙上前一步,尖叫道:“长公子不需回帐,这是皇上赐给您的宝剑。”
扶苏转身接过宝剑,用力握在手里。他对这把宝剑再熟悉不过了,剑鞘上的每个花纹,他不知抚摸过多少次。在京城时,他经常把剑取下来,给剑涂油,把它擦拭的雪亮,可以照见人影。可如今,父皇竟然用它结果自己的性命!父皇怎么如此残忍?就因为我反对他焚书坑儒?就因为我顶撞他修建骊山大墓?就因为我劝他不要浪费资财建造阿房宫么?是因为这些么?扶苏的两手不停地在剑鞘上抚摸着,手指上的鲜血染红了剑柄剑鞘。
附近的人都静静地望着他,屏住呼吸。扶苏仰天长啸,眼泪顺着两颊流淌下来。久久,他方才低下头,他突然拔出了宝剑。蒙恬急忙跑上去,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胳膊。
“殿下,为臣以为诏书肯定有诈!以皇上对殿下的信任,对臣子的信任,决不会下达这样的诏书,请殿下三思。皇上要杀我们何必采取这种手段呢?没有道理呀?皇上完全可以把我们调回咸阳后再处置我们,还需要这么做吗?您不觉得这太离谱吗?”
“黑大个”叫道:“蒙恬,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怀疑皇上的诏书。你死在眼前,还如此无礼,罪加一等!”
“罪加二等三等都是个死!我蒙恬绝不相信诏书是真的!殿下,您决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我们应该返回京城问个明白,我现在就去调兵!”蒙恬态度很坚决。
两皇差见蒙恬非要去调兵,就害怕起来,大喝道:“蒙恬,大胆狂徒,难道你真的要造反吗?”
“我蒙恬不是造反,而是要弄清这诏书是真是假!”
“你竟敢怀疑皇上,不怕灭你九族?”
“灭我九族我也得问个究竟,到底是为什么!”
扶苏少气无力地劝道:“算啦,认命吧。我们不应该怀疑皇上,不应该怀疑诏书。字迹、玉印,还有宝剑都是皇上的,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君命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让子亡,子不得不亡。此生虽短,但来世方长。”
他用力挣脱蒙恬的双手,向前大跨两步,把剑举起放在自己的咽喉上。
“蒙将军,咱们地下再见吧!”
说完,把利剑用力刺进自己的咽喉,一股鲜血喷射而出,扶苏慢慢瘫倒在草地上,宝剑掉在了一旁。
“殿下,殿下,您怎么就这么走了?您快醒醒!”蒙恬两膝跪地,爬到扶苏的尸体旁放声痛哭起来。
“黑大个”看时机一到,把头一甩,几十名军兵蜂拥而上,将悲痛中的蒙恬按倒在地,三下五去二捆绑起来。
“蒙恬,现在你还有何话可说?”“黑大个”逼问道。
蒙恬怒斥道:“我蒙恬致死仍不相信皇上会下诏杀我们。你们谁能告诉我,诏书从何而来?”
“小白脸”尖叫道:“我现在告诉你,诏书是中车府令赵高给我们的,你怀疑赵高在其中做了手脚吗?”
“赵高,一个阉人,中车府令,掌管着皇上的符节及玉玺,仿造一封诏书非常容易!大秦帝国的权柄若落到这种人手里,不久就会完蛋的!你们这些人不要高兴太早,今日我死,明日就是你亡!”蒙恬咬着牙说道。
“黑大个”冷笑道:“我们的死活就不用您操心了,也用不着您来提醒。我们来的目的就是要结果扶苏和您的性命。现在扶苏已死,您的大限也就到了,不杀您我们不好回去向皇上交代。来人,将蒙恬的眼睛蒙上,砍下其头颅!”
窜上去几个军兵,用黑布捂住蒙恬的两眼。将其按倒在地,刀斧手举起鬼头刀,咔嚓一声将其头颅砍下,热血喷出去有一丈多远。可怜一代名将就这样死在了阴谋诡计之下。
副将王离带领一些士卒过来收尸。“小白脸”叫道:“立即传副将王离来接诏书!”
王离听见宣自己,急忙跪下回答:“我乃副将王离,不知皇上有何命令?”
“王离听诏:扶苏、蒙恬已死,皇上擢升你为主将,三十万大军由你统领。望你尽心尽职,保卫好北地边境,使皇上放心!”
王离叩首谢恩:“为臣决不辜负皇上的信任,一定不让胡人南来半步,请皇上放心!”
“黑大个”道:“王将军请起。”
王离从地上爬起。“望将军立即派人将扶苏、蒙恬的尸体掩埋,虽为无头尸,但毕竟他们曾经有功,还是精心安葬吧。”
“末将会的,皇使放心。”
“那好,事情已经办完,我们就此告辞了。”
众人纷纷上马,挥鞭打马驰去。王离站在那里,望着远去的皇使,心里不知有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