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衙门正堂大厅空旷冷清,宽敞的房间里只有三个人:高时明,曹化淳,还有戴贤亭。
高时明脸色惨白,声音颤抖的说:“你到底要怎么样?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可是我们二十四衙门一口气出了一千万两银子,难道你还不知足吗?”
曹化淳也附和道:“戴公公,咱们都是在宫里当差伺候皇上的,有话好商量…”
“曹公公!”打断曹化淳的话,戴贤亭大声说道,“皇上刚刚降旨,封你为西北剿匪总监军,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高公公,高宗主!这司礼监您老也住的够久了,该挪挪地儿啦!”
戴贤亭突然转脸,朝堂侧的几案看去,一道寒光闪过,案上的茶具顿时化为齑粉。
“宗主公!您别忘了跟皇上告老请辞,等小子我跟曹公公剿匪凯旋的时候,还想坐坐司礼监的头把椅子呢!哈哈哈!”戴贤亭仰天大笑,扬长而去。高时明不住的咳嗽,曹化淳却心不在焉的替他捶背。

这一天,京师九门热闹非凡,因为,西北剿匪总兵吴三桂的头颅运抵京师,光凌皇帝下令以最高礼节迎接,锦衣卫被甲执戈,夹道迎骸。
此时此刻,在吴三桂的家中。
吴襄是吴三桂的父亲,面对前来吊唁的众官员默默点点头,哽咽道:“犬子无能,却承蒙众位大人屈身吊唁,老朽…老朽愧对先帝,愧对朝廷…”
内阁大学士范景文上前拍拍吴襄的肩膀,说:“老哥,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吴将军为国尽忠,死且不朽!您节哀吧!这副诔联…唉!不说了!”说着,从随从手中拿过一副装裱好的卷轴,双手递给吴襄。
老人接过卷轴,再三道谢,命下人悬挂到正厅灵位前,只见上书:
感君知己十年前,闻道没全师,天涯欲祭疑君在!
受命专征千里外,伤心问忠骨,江波无语载元归!
魂兮归来!
在场的官员无不摇头叹息。随后,又有内使送来光凌皇帝亲笔手书的“节烈弥笃”四字挽幅。不仅如此,皇帝还降旨调出皇宫大内备用的殿柱金丝楠木,用以雕成躯体与头颅配成全尸,并赐予国葬。当然,朱慈烺并不知道,吴三桂生前曾经有过怎样不可一世的妄想和野心,他只知道,明国失去了最后的精锐。
几乎与吴三桂的葬礼同时进行的,是遣将仪式。
皇极殿是京师最高的建筑,配上宽阔的殿前广场,更显得气势恢宏。朱慈烺身穿武弁服,端坐在高高的宝座上,望着殿前广场上整齐的仪仗,盔甲鲜明,袍帜灿烂,尽显天朝威仪。戴贤亭身着披挂,走到丹墀前,曹化淳则蟒袍玉带,纱冠皂靴,立于侧后,随着一声鞭响,二人俯首四拜之后,登上重重台阶,走到殿门前,又拜两拜,这时候承制官手捧节符斧钺,来到近前,二人起身接过之后再拜两拜,退出大殿,走到台阶下的丹墀上,又回身拜四拜,整个跪拜仪式总算结束了。
戴贤亭和曹化淳走出午门,早已等候在午门外的军士立即齐足立正,戴贤亭将手中的节符斧钺高高举起,顿时金鼓齐鸣,乐声大作。
“正列——进!”带队的校尉挥动战刀一声令下,乐队奏乐前导,部队以整齐划一的队列前往祭坛,行祭献礼。
其实,整个遣将仪式根本就是在作秀,因为一连串的灾难使得明廷根本没有什么兵力了,举行仪式的军士全部是戴贤亭从东厂“敲诈”来的缇骑跟特务,勉强凑了一千人。
尽管如此,出征仪式依然显得颇有规模。锦衣卫、御林军从午门一直排列到正阳门外,如果站在正阳门高大的城楼上看下去,书有“明”字的旌旗在风中猎猎飘扬,令人热血沸腾。这时候,天子銮舆浩浩荡荡驾临正阳门,早已等候在此的六部九卿、文武百官跪拜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见朱慈烺换上了一袭大红袍服,头戴通天冠,走下銮舆,戴贤亭率曹化淳和众将官上前拜道:“圣恩浩荡!”
朱慈烺说声“平身”,正准备登上城楼,突然传来一曲凄凉的琵琶声,音作变徵,哀感惨恻。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女子,身穿孝服,怀抱琵琶跪在城根。纤细苗条的身材,宛如天人的容貌,素衣哀曲,动人心魄。
这名女子便是吴三桂的未婚妻,名叫陈圆圆。本来吴家已经决定,等吴三桂剿匪凯旋,便举行婚礼,来一个双喜临门。自吴三桂离京之日起,陈圆圆便日日夜夜期盼情郎凯旋,可谁知造化弄人,等来的竟是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心中的恸苦,可想而知。
但见她朱唇轻启,皓齿微露,伴着凄婉的琵琶声,颤声恸歌,令在场的所有人潸然泪下。突然,曲锋突转,旋律急促,顿起杀伐之音:
“复仇的行动开始了!
开始了!
谁欠你的向谁要!
祈祷!祈祷!对你祈祷!
肉身化作千千万万舍利子,
英魂围绕!”

西征大军浩浩荡荡的前进了约十几里,戴贤亭跳下战马,脱掉盔甲披挂,伸展一下四肢,跳上马车。曹化淳见他上来,忙让到一旁,说:“将军请坐!”
“呵呵,将军?哈哈,好好!曹公公,你难道不觉得滑稽吗?”
“将军的意思是——”
“哈哈!你就别装了!你听说过内臣当将军再派内臣监军的吗?咱们就这么一千人,到了陕北还不够闯贼吃一顿呢!”
“曹某愿闻戴公高见!”
戴贤亭凑过身子,坐到曹化淳旁边,揽住他的肩膀,轻薄道:“曹公公,内臣里头,你算是最有才学的了,所谓‘良禽择木而栖’,那高时明就剩下一口气儿了,你还想跟着他混到什么时候?呵呵!”说着摸摸曹化淳光洁的下颌,曹化淳想闪躲却被他揽住肩膀动弹不得。
戴贤亭接着说:“跟着我干吧,只要跟着我,戴某保你裂土封王!”话音刚落,只见曹化淳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很快镇静下来,说道:“戴公真会开玩笑,像咱这刑余之人,还谈什么裂土封王呀!”
戴贤亭并不解释,一路无话,但这一席话却在曹化淳心里激起千层波浪。
当天傍晚,军队抵达保定,时令已是初夏,天气颇热,一路长途行军使得所有军士都迫不及待的想要进城休息,戴贤亭飞身跳上马车,大喝一声:“肃静!”顿时所有的军士都缄口不言,鸦鹊无声。
“无论是缇骑还是特务,一律按照新的编制,由士官带队进城,入城之后各自寻找人家或客栈投宿,不得扰民!违抗军令者——”说到这里戴贤亭唰的一声抽出佩刀,厉声道,“斩!”
刚刚经历了战火的洗礼的保定城显得十分萧条,残破的城墙尚未重修,街道两旁有些被焚毁的房屋,经过春雨的冲刷,颓垣断柱显得分外凄凉。望着这些景色,曹化淳摇头叹息,自言自语道:“方兄,你死的冤啊!”
戴贤亭见状问道:“曹公公,在那儿叨念什么呢?”
曹化淳忙抹抹脸,说:“啊!没什么,想起来一位故人。”
“唉!三个多月前,有多少官兵将士战死在这小小的保定城!”戴贤亭叹道,“方正化方公公你认识吧?”
“何止认识,下官跟方公公同年入宫,又一同入内书堂念书,唉!谁想今日竟成阴阳两隔!”
“好了,不说这些了,咱们先去衙门安顿下来再说。”
新的保定知府已经委派到任了,知府让出衙门作为钦差行辕,并且亲自带着差役来迎接。尚未到衙门,远远的就见一座高大的祠堂当街而立,“忠烈祠”四个大字金光闪闪,在夕阳下显得颇有气势。曹化淳问知府:“咱家问你,那是什么人的祠堂,如此恢宏?”
“回公公的话,今年春上,流寇来犯,邵同知、方公公、张守备、跟前任知府何大人等捐躯殉国,力保本地一方百姓,故此本地百姓捐钱修此忠烈祠。”
“原来如此!”曹化淳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递给旁边一名差役,“烦劳你去采买些牺牲布帛,本官要去祠堂祭奠一番。”。
终于,一行人在衙门安顿了下来。
曹化淳刚从祠堂回来,戴贤亭便来到他房里,催促他沐浴更衣,出去逛街,曹化淳推脱不过,只好答应。
只见戴贤亭穿着一件天蓝色儒衫,头戴二仪巾,腰系一根丝绦,手持折扇,分明是一个俊俏书生;再看曹化淳,一身圆领道袍,头戴东坡角巾,俨然白面无须之一老儒也!二人四目相对,不禁指着对方放声大笑。
沉沉夏夜,老百姓纷纷走出家门,三五成群的坐在当街,闲话家常,虽然路旁悬挂的路灯十分昏暗,但丝毫不影响城里的热闹气氛。戴贤亭和曹化淳手里摇着折扇招摇过市,一面欣赏这温馨的民间市井,一面立耳倾听百姓们都在说什么。
“今天来的这批官兵可真不错,秋毫无犯哪!投宿还给房钱呢!”
“真的!”
“此话不假,我家就住了一队官兵,领头的长官挺客气的,说打搅了,明天天一亮就走,还给了我二两银子!”
“嗨!那都是装装样子罢了!”一个汉子的话引起众人的注意,戴贤亭和曹化淳也朝那人望去,只见他扭扭脖子,接着说:“你们没听说朝廷的官军在陕北打了败仗了吗?那关宁铁骑连塞北的鞑子都得让他三分呢,结果怎么样?被大顺军杀得全军覆没!”
“对对,我听驿站上喂马的顺子说,剿匪总兵吴三桂将军被闯贼给斩了,人头送到京城,皇上还赐了国葬哪!这回派兵,也不知能不能剿灭闯贼,可别再叫闯贼来了,上回破城的时候我家两口猪全叫他们给抢去了!”
“没用!”那名汉子又说,“大顺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崇祯皇上是怎么死的?”
“不是眼看京城百姓惨遭战乱,觉得愧对百姓,自经殉国的吗?”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说得好听,其实就是眼看大顺军要进城了,怕当俘虏才吓得上吊自杀了呗!”说着,那汉子嗤之以鼻,一副轻蔑的神情。
“哎呀,别管怎么样,反正现在的新皇上勤政爱民、励精图治,咱们有太平日子过就行了嘛!”
“那可不见得!上个月鞑子大举来犯,一直打到京城,差点就攻进城去了,结果你们猜怎么样?嗨!皇上派亲弟弟出城去跟鞑子谈判,割地赔款求鞑子退兵!”
“有这种事?”
“不会吧!”一时间议论纷纷,这时一名老者说:“什么呀!老夫前些日子刚从衙门口看了邸报,那是朝廷一时的权宜之计,邸报上说了,要忍辱负重,痛定思痛,励精图治,重振大明!”
“对对!”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励精图治?可我听说,皇上不理朝政,跟两个兄弟日同卧起,行抱背之欢哪!”
“你——”曹化淳忍不住上前迈一步,戴贤亭用扇子拦住他,低声说:“稳住,先看看再说!”
这时那些人也注意到了他二人,那名汉子冲他们嚷道:“嗨!你们俩!不是本地人吧!哪儿来的?”
戴贤亭上前打拱道:“我二人是河南的举人,要进京参加恩科会试的,路过宝地投宿的。”
众人一听是举人,都肃然起敬,纷纷起身,这时却听那汉子说:“河南来的?听口音怎么不像啊?别是匪谍!”
这一说众人顿时议论起来,那名老者说:“河南口音老夫是听过的!”
“哦,老人家,我们读书人从来都以能说地道的官话为高雅,日久年深习惯了,这乡音反倒忘记了,惭愧惭愧啊!哈哈!”
气氛顿时缓和起来,“感情儿读书读的连口音都变了啊!亏得咱不识字,哈哈哈!”
“各位父老,我们明天还要赶路,讨扰了,告辞!”
二人离去,路上曹化淳说:“戴公,下官看那名汉子绝对不简单,他根本就是在刻意丑化朝廷!”
“现在还不忙着下结论,先回衙门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