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加快了马力,到了定远码头,早已不见大船,问了码头上的工人,才得知大船已走了半个时辰,若要再等,还需七八日方可回转,小船又运不得马匹,萧遥正打听着可能包船往会宁去,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姑娘,这里的船只到万宁即回转。”
萧遥回头一看,先前那向她求几分“薄面”的凤目男子正彬彬有礼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见她回眸,举手施了一揖:“相逢即是缘份,若姑娘不弃,小可正欲坐船前往会宁,不知姑娘……”
“我有两个人,两匹马,可容得下?”萧遥打量着一派世家公子风度的男子,心虽犹疑,言语却显出一番江湖儿女快言快语的爽利来。
“自是能容。”凤目男子温文尔雅,一笑之下让人如沐春风,一身月白长衫被江风吹得向后猎猎飞扬,衣袂翻飞间,更恍如不是凡人,“如此……”
“却不知船资几何?还敢问公子贵姓?”
凤目男子稍稍一怔;他自知自己行容风度如何,换做在会宁,怕是已有无数贵女低声惊叫,芳心暗动,然后“无意”中遗落在他身前的香帕、荷包满地了。
而在此处,如一枝修竹般立在身前的小姑娘只是掠了掠耳边被风吹散的发丝,冷静相问,似丝毫不为他的皮相所惑。
他却不知,莫等闲从小对他三个徒弟耳提面命:世上没有白占的便宜,天上不会白掉烧鸡。何况萧遥自幼聪慧,两岁起便能记事,只觉得记事以来,世间人营营碌碌,多只围着一个“利”字,正心中暗忖,不知自己有何让他所图?
凤目男子只略恍神,便很快掩饰过去,尊重行礼道:“小可免贵姓杨,单名一个‘政’字,淮州会宁人氏,此番因急事归家,不意得知有人欲在途中阻挠;因见姑娘身手不凡,又是顺路,故斗胆相邀姑娘同船,但请姑娘介时襄助一二;待到了会宁,另有重礼相酬。”
杨政?萧遥暗蹙眉思索,自己之前并没有收集淮州资料,只临行前仓促看了一番情报简略,淮州政要中虽有杨姓,她也记得清楚并无杨政此名和适龄之人,想是此人用了假名。
只他三名随身护卫一身煞气颇重,应是身手极高,却临时起意相邀自己同船,想必方才见到自己出手,如今又是同路,不如干脆出重金相雇,若遇险情,更添几分保险。此人通身气派非凡,决不可能是富家子弟,一身贵气自骨子里透出,必是多年养成。
虽不知他对头是谁,只忖他出身,暗料不是嫡庶兄弟之类,就是江湖结仇之流,既无沙场掩杀,剩下的要么是护卫暗袭,要么是江湖人士出马,如此,凭自己的武艺和师姐的药,倒是很有些把握保他和自己两人无虞;何况自己又很赶时间。
萧遥心中计定,点头应诺:“好,小女子陶青青,那边是我姐姐陶菲菲,这些时日就叨扰杨公子了。”江湖之中不比内宅,女子闺名不得轻易与人知,江湖中人是恨不得把名号贴在身上让天下人知晓,因此萧遥直报姓名出来,将江湖儿女的磊落之形学了个十成十的足。
杨政心中稍释,拱手重新见礼:“青青姑娘,还请与令姐这边行走。”带了两人从码头处沿河上行,拐了道弯儿,洄水湾处正停了一艘大船,却是一艘方艄,三桅六帆,出水高出约三丈余,船工正在忙碌,见杨政过来,忙放下舢板,接了人马上船。
萧遥心中暗惊,看船上众人行事稳妥有序,非多年训练而不得成,与陶菲菲交换个眼色,心中更提了几分戒备不提。待置好了行李马匹,萧遥装作漫步而行,暗暗将船仔细探看了一番,心中暗疑杨政与淮州军脱不了干系。
转了一圈,立于船头,双手略撑握着船舷,身子轻轻靠在上面,状似天真无邪地欣赏江上风景,实则心头已辗转过了几百个念头。此去会宁,虽然顺水,也要二十余日,杨政船上如此阵容,犹力邀自己襄助,只怕确有强敌,师姐只修蕴气内功,武艺却稀松平常,须得让她备好毒药、迷药之类,多多益善。
正思虑着,身后传来一声呼唤“青青姑娘”,回头一看,杨政正下了舷梯,立于甲板上。于是客套微笑:“杨公子,唤我何事?”
杨政已走到萧遥身边,低头柔声说道:“船头风大,青青姑娘小心着了凉。”边说边解下身上披风往她肩头罩来,“且将披风披上。”
杨政一双凤目,纵是无情也已脉脉,何况此时音容温柔。萧遥却只觉得浑身一寒,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忙伸手拦了:“杨公子,男女授受不亲,公子关怀,小女子心领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莫非此厮以为露出一番温柔之态,便会迷得自己晕头转向,为他拼死护卫么?
杨政面上笑容依旧,将手缩回:“是政唐突了,还请青青姑娘莫怪。”
只上了他的船,就从“小可”变成了“政”,若再接了他的披风,他岂不是寄望自己唤他“政哥哥”了?却将自己当无知少女来哄么?
萧遥微笑有礼道:“杨公子多礼了,此处确实风大,小女子还是回舱罢。”说罢略一拱手,转身往舷梯行去。她和陶菲菲的舱房在甲板上二层,与杨政隔壁,环境甚是不错。
才上了二层,听得房门吱呀一响,一名大夫模样的人当先走出,身后跟了个药童提了药箱,萧遥略一侧身,微点头示意让那两人先过了,先前开的房门还未掩上,其内一人还在呼痛:“真是痛死我了,若有一天……”
萧遥循声向内望去,不意竟是个认识的,正是被她以刀鞘斫断手臂的那人。那人坐在床上还待再说,忽见门口立了一人,不是那穷凶极恶的女魔头却又是谁,偏正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己,当下心中冷冷地打了个突,立马噤声不言。
萧遥双手抱胸倚在门边,一如之前欲动手时的神情,闲闲问道:“公子贵姓?仙乡何处?”
那人顿时一头冷汗迸出,他的手臂将将上了夹板包扎好,正痛的厉害,心中委实害怕那恶女再动手将自己另一条胳膊断掉,战战兢兢道:“免…免贵,小可…小可姓杨……杨源……家……家住会宁……”
“哦,杨公子……”萧遥耳尖听到有人上楼来的脚步声,便顿住了话头,只意味深长地一笑,“幸会。”说罢自去了。
倒唬得杨源腿肚子打颤,一颗心在腔子里突突地跳,却也想不明白那意味深长的一笑是何意,那声“幸会”又是何意,恶女怎么就如此施施然走了……想得肠子打结了半晌,才想起来这既是表哥的船,那恶女想是真与表哥有几分交情,不如求求表哥,且让那恶女莫再找他麻烦。
这厢萧遥进了陶菲菲的房间嘱她多取些得用的药物出来做好准备,那厢杨源找到表哥期期艾艾地说了恳求,反被告诫道,他俩是堂兄弟,乃会宁世家大族云云。
杨源一头雾水地回了自己的舱房,想起方才表哥温雅而言的样子,“若你敢在那两位陶姑娘面前露出半点口风,我便打折你的腿,回头再向姨母请罪。”
杨源不禁一阵寒栗,他从小就知道他这表哥是个披着公子皮的魔王,偏从来没人信他。父母总是谆谆教导他要听表哥的话,要多向表哥学,会宁的贵女们更是被表哥迷得死去活来;便是他说实话真话,大家偏都当他在说酸话。长辈们倒也罢了,那些肤浅的贵女们就不仔细想想,表哥能站在那位置上,怎可能会是谦谦君子!
那恶女都还只打折他的胳膊呢,表哥倒是更狠!杨源一面忿忿想着,一面草草用了随从送上来的晚食,天色已晚,还是咽下一肚子冤屈,洗洗睡罢。
方洗漱罢,换了中衣刚坐上床,忽听得门栓“嗒”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挑开,一人轻巧从外面闪进房来掩了门。
杨源唬了一跳,正待要叫,来人已伸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压低声音道:“若敢叫唤出一声,便扔你入江喂王八。”杨源惊恐地看着陶青青白玉粉嫩的一张俏面,一股寒气从足底升起,直冲到头顶,心中叫苦,却如捣蒜般地忙点头不迭。
萧遥松手,自寻了茶几旁的一张椅子坐了,斜睨了杨源一眼,方开口道:“我且问你……”
杨源伸出完好的那只胳膊,用手紧紧捂住嘴巴,含糊不清道:“我不能说,你就是杀了我也不能说。”若不说,落在这恶女手里就是一死而已,若说了,落在表哥手中,便是想死得痛快也难,不能说,打死也不能说!
萧遥见他一手紧捂住嘴,显见得是怕出声高了自己扔他入江,既如此怕死,偏又要说杀了也不能说,稍一转念,隐约猜到几分缘故,不由微挑了眉,威逼道:“当真死也不说?”
杨源将心一横,眼睛一闭:“死…死…也不说…”
萧遥见他中衣下光着的两只小腿颤得人眼花,整个人如筛糠般抖得厉害,也知今次是无功了,本也只想诈一诈他,此去会宁还需二十来日,她自不会在此时翻脸。
也怕吓得太厉害万一他失禁了倒臊了自己,轻叹一口气,转念问道:“不就是问你那游龙椅是何物么,你当真宁可死也不说与我知么?”
她自陶菲菲嘴里掏不出答案,心有不甘,好奇心起,想着没鱼虾也行,干脆逼杨源说个清楚,料他也不敢抖露出去。
“当真……啊?”杨源一心只想着我命休矣,不提防陶青青问出这句话,差点没背过气去。等终于想明白是这恶女人虽穷凶,年纪却小,想是好奇心胜,故而偷偷来问自己,却又踌躇起来,这却如何叫他对恶女说得出口。
萧遥见他磨蹭,不耐烦起来:“到底是什么样式的椅子还要推送,你倒是痛快说个清楚。”这猪头,在大路上想调戏女子时就口若悬河,叫他解释一二倒扭捏起来,真教人着恼,她可没功夫为着这小事与他磨时间,本就只一时好奇而已。
心中焦燥,站起身来逼问道:“你说是不说!”这也不说那也不说,当真她是好糊弄的不成!
杨源见她逼近,竟下意识地一手捏紧了胸襟往床角缩去,一副良家妇女遭遇采花大盗的惊恐模样。萧遥又好气又好笑:“你捂胸作甚,难道你还有色能让我劫么!”
正要一手拎他出来,门外忽传来杨政的声音:“源弟,你睡了么?”
杨源如逢大赦,忙溜下床扑去开门:“没有没有,我还没睡!”
萧遥见杨政悠然迈进门来,一手提着个盒子,见她立在房中,温和一笑:“源弟伤了骨头,我拿些补品与他,也望他能快些痊愈。不知青青姑娘……”
萧遥亦是真诚含笑:“我想着伤了杨…源公子一臂,心有不安,特来致歉。”转头看到那猪头缩在杨政身后躲闪的样子,实在不对自己的致歉之说给点配合,面色不变继续掰道:“可惜杨源公子对我成见太深,倒是惊扰他了。既如此,我便先回去了,还请杨公子与令弟多宽解一二。”
杨政听她走得远了,方回头自身后将杨源拉了出来:“她问你什么?”
杨源惊惶解释:“表哥,我真的什么也没说!”
杨政不耐烦加重了语气:“她到底问了你什么!”
杨源一个激灵,梗着脖子脱口说道:“她问我游龙椅是何样式为何还要推送!”见杨政面色一噎,哭丧了脸期期艾艾道:“那恶女……不,是青青姑娘就是问我这个……表哥,表哥,我可是这个都没说的……”
杨政别过脸,不忍再看表弟这副窝囊样,丢下一句“你好生养着罢”就出了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