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昊天回了府中,并不见萧遥,只自己的坐骑已入马房。想了想,又去陶菲菲原来住的那院子中寻觅,果见他一人坐于院中石凳上抬头看星,月光清冷,照着他身影显得格外伶仃。
不由心头一软,轻轻走过去问道:“在想什么,这么入神?”见萧遥一惊,下意识地脱身想跑,忙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我再不乱点你穴道了,也不威胁你了,可好?”
萧遥狐疑道:“当真?”她有本事将李昊天气得经常跳脚,又溜得快,后来李昊天想了法子,经常不动声色地先点了她穴道再与她理论,害她几番吃瘪,怄气怄得无可奈何。
李昊天摸着他的手有些微凉,脱下外衫罩在他身上:“比珍珠还真!”
月辉下,萧遥抬头看他眸中如星光璀灿,灼灼看向自己,似想直接窥进自己心里来,一怔之下,下意识地想缩开避离。
李昊天不动声色地将他身子拢住:“带你去个地方,安城三绝之一,如今正好当时。”
萧遥听他说得神秘,确实也不想今夜独自寂寥,不如出去散心,便由着他拉去了。
先到了马房,自取了自己的沙暴出来,骑了于外面等候。却见李昊天已披了件黑色大氅,大步行来,一跃坐于自己身后。
萧遥奇道:“你的马呢?”
李昊天已抓着她的手一抖马缰,催了沙暴的的跑开,才随意解释道:“方才有点跑肚,才请了兽医来看。”
又低了头轻轻在萧遥耳边问道:“先前送亲的时候你为何哭?”却是暗暗转移了话题。
萧遥果然不再注意一马双胯同骑之事,默了一默才答道:“就是……当时,心里一时难受……”她亦没想到自己会哭出来,有些不好意思,且李昊天的气息呼得她耳侧痒痒的,忙侧开了头。
李昊天也沉默下来,只指点着萧遥路径,却是往城南平安寺而来。到了寺院,并不下马,李昊天伸手越过萧遥持辔,驱着沙暴往寺院后面绕去。
寺院后面并无围墙,沙暴直接缓行小跑进了一片桂花林中,馥郁桂香瞬间袭染萧遥全身。
两人似已忘记要下马,连带着沙暴也停驻静立。
圆月将盈,月华流转,照亮头上几枝疏枝间细细碎碎的簇簇小花,恍如蟾宫银桂一般,风拂花枝,月影轻移,暗香弥散,几疑不似人间。
桂香……月圆……萧遥不禁惘然失神。
当年,母亲院子里也植有一株桂树,正是一株银桂,每值中秋,便香得格外沁人。
中秋佳节,合家团圆,只家中那几人欢声笑语,独独融不进自己和母亲。
他们,才是一家人。母亲和自己,跟他们不是。
她的眼睛,跟母亲一样,在光射下会透出幽幽暗翡。祖父母不喜,说会惊靥了人。父亲偶尔回府,总是匆匆,便是多瞥她几眼也不曾。
她在府中,总是被那些嫌恶、轻视、嘲笑的眼光包围。无论是仆妇、小厮,还是那两个哥哥。
她自小聪慧,两岁便能记事,就是那年中秋宴后,大她两个月的姐姐惊风发热,那奶娘指天划地说是看到她眼中发出绿光才惊了大姐儿。
玉南珠哭得声嘶气哑地跪在祖父母膝下,只说自己不孝,不能侍奉公婆,若大姐儿有个好歹,她也愿随大姐儿一起去了。
祖父母唤了她和母亲前来,硬逼着她和母亲向玉南珠赔礼。赔礼!她为何要赔?她何错之有?!那时她虽只两岁稚儿,却偏硬着一口气不肯。
祖父母便骂她忤逆顶撞,取了家法来,将她两手打的皮开血绽。母亲被健妇按在一旁哭得肝肠寸断。
慈晖堂,对她和母亲何曾有过半点慈晖?
自那之后,那三年府中的各类节气之宴,包括中秋,她们娘俩,就和云姨四人在自己院中过节。
她还记得,涛姨是个脸儿圆圆的温柔女子,一笑脸上就有两个小酒涡,手特别的巧,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她会做出很多花样和口味来,好吃极了。
而她自受家法之后开始跟云姨习武,云姨是母亲陪嫁的四人中武功最好的。第二年中秋节的时候,她怕母亲孤寂,就跟母亲演练了一番从云姨那里学来的拳脚功夫,还扮出各种怪样子,绞尽脑汁地想出些好笑的事儿来,想逗母亲开心。
母亲当时在笑,笑得一双杏眼微微弯了,然后掩饰着背过身去,偷偷地抹泪。
她知道,母亲又想家了,想外祖父、外祖母,还有舅舅。她便撒着娇依偎在母亲怀里,扰她忧思。母亲会张开双臂,带着无限的怜爱将她抱在怀中:“乖囡囡,你是最厉害的囡囡。”
母亲身上的味道,暖暖的,香香的,好闻极了。她便勾着母亲的脖子赖在她身上,听母亲给她说故事。
那时,母亲指着天上的星星说,好人若是去世了,会变作天上的星星,每天晚上一眨一眨地看着它最放心不下的亲人。
母亲,你说的是真的吗?若真如此,你又会是天上的哪一颗星子呢?
萧遥抬起头迷茫地看向天幕,晴夜月明,星儿稀少,她不知道母亲在哪儿,或许会躲起来不愿见她吧?因为她不是个好人,因为她杀了太多人!
她籍着母亲给她的男儿身份,放纵自己胸中那一腔戾气和恨意,以杀止杀,以杀泄恨,一步步垒起高台,让自己站得更高,变得更强,直至可以将那些她恨的人如蝼蚁一般轻易抹杀才肯作罢!
母亲,你可是对我失望了?你要我离开这里,回仙霞岛,好好代你孝敬外祖父、外祖母。可我逆了你的心意,我留在了这里,不肯抛却这些仇恨!我要…复仇!
也许我再找不出那几个暗中对你下药的人,但是,我会将那座府邸整个夷为平地,将那些阴暗龌龊全部埋进地狱!
几粒桂花细簌落下,扑在萧遥脸颊,又被她接在手中,轻轻的,凉凉的,还带着点点夜蔼的润气。
“娘……”萧遥突然心中怆然,泪盈于睫。娘!是您么?是您还在天上看着我么?
这一声“娘”,叫得李昊天心中惊愧,本是看到萧遥心情低落,想带他来此赏景开解,却不料反而更引得他伤心起来。
连忙将他转过身来侧坐于马上抱着,一手取了帕子替他细细拭泪:“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一年到头不见掉过泪,原来都是集于今天一起哭么?”
萧遥从他手中抢过帕子将脸掩住,半晌,才带着泣音闷声道:“菲菲姐嫁人了……我,我想娘了……”
李昊天一怔,才想起萧遥亦不过只是个十四岁的半大孩子,也难怪战场上再是狠厉的将军,平日里也会跳脱,再有跳脱的性子,也会有想娘的时候……不由轻叹了一口气,拉开黑氅将他拢入其中,为他挡住寒风。
萧遥已很快止住了泪,平息了情绪,见李昊天还在盯着自己,不好意思道:“我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菲菲姐平日里会经常教训我,今日她嫁了,我心里反而就像被掏走了点什么似的……到了这里,想起我娘院子里以前也种有一株桂树,所以……”
李昊天不禁有些吃味:“你师姐是女子,终要嫁人,哪能守着你一辈子。再说,她嫁了,不是还有我……们几个陪着你吗?”
萧遥不禁失笑:“说的好听!论年纪,你和述哥几个也该娶亲了,等你们几个都娶了嫂夫人,还不是又剩下我孤家寡人一个。到时我去找谁陪我散心啊?”
“若你愿意,我就不娶……”李昊天听得心中发紧,忍不住呢喃出声。
萧遥捶了他胸口一拳:“嘁,不娶,你骗鬼啊!若你不娶,我怕燕州的贵女们能把我活剐了!”
这是在花前月下与他打情骂俏么,李昊天伸手握住萧遥的拳头捂在胸口,不想放开,却狡猾地扯起另一个话题:“你以前,经常被你师姐教训?”
“嗯,菲菲姐对我极好,可也老凶了。”
李昊天的手摸到他腰间轻捏了捏:“会拧你这里的软肉,还会打你屁股?”
萧遥惊诧:“这你也猜得出来?!”旋即想起自己今夜在万老牛的偏院对他的所为,不禁自悟,又有些赧然,“先前……是我不对,心里憋着不舒服……”
“嗯,没事。以后心里再不舒服了,你再打我、拧我……咬我……都行。”月夜里,李昊天声音低沉磁性,听起来格外多了几分暧昧。
萧遥又“嘁”了一声:“你当我是老虎还要吃人不成!”将手从他掌中抽回,却赶紧转回身来跨坐好,“夜深了,我们回了吧。”
你当然会吃!不仅咬,还会舔!会将我敲骨吸髓,吃得神魂升仙!李昊天在心里默默念着,既恨不得被萧遥再咬上几口,又恨不能将萧遥化成一粒晶莹剔透的小糯米珍珠丸子,一口吃下腹中。
萧遥并不知晓他这些心思,哭过了,又染得一身桂香,心情好了几分,继续揶揄道:“何况你一身**的,即便我是老虎,吃你也嫌硌牙呢!”
李昊天心中一动:“总说着吃,你可觉得饿了?我记得前面还有一处夜市,味道很是不错。”
他不说,萧遥倒不觉得,一提起来,才想起来先前在酒席上确实没吃多少,只顾看那万老牛装乔拒酒的样子去了,当下欣喜道:“好啊,往哪边走?”
李昊天哈哈一笑:“都说狐狸馋嘴,还真是的。”萧遥心情好了,他也觉得浑身舒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