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昊天很诧异地看着一脸冻疮的林漠被卸了兵器,然后带进他的中帐,不卑不亢地递上一卷白布。
天多雨雪,被围的锦城军为了在山中急行军,早已扔掉了笔墨纸砚,萧遥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块白布,在上面用黑炭只廖廖写了两句话:“萧某愿降,生杀随意。士卒多伤,乞放归!”
李昊天在飞速地想着是不是萧遥又在耍什么阴谋,最终却张开嘴问了一句话:“萧遥怎的不向虞立明递降书?”
林漠嘴角略有抽搐,想起了自家将军的吩咐:“将军说,他跟您熟些。”他敢发誓,在这一瞬间,他看见对方将军的嘴角也有那么一丝丝抽搐,然后闪过。
李昊天指尖轻捻着那块白布,看着那肃杀峥嵘的字迹,用一种漫不经心地语气问道:“萧遥就真的不怕死?”
林漠无声以对。
那天夜里,将军召集仅存的军官,跟他们说了这个决定,也不等他们反应,就给他们细细掰开了解释:
朝中一定有大事发生,绊住了沧州,也封住了消息。这一个月来,他们这支锦城军很明显地被抛弃了。如今已是绝境,拼死杀再多的敌人也没有意义,不如尽量保存将士们的生命。
锦城与燕州境相邻,降了李昊天,让他放归受伤的几千锦城将士,他会考虑日后夺取锦城时不至于民心逆反。要是整只队伍都降了,他会不放心;只降主将,放这几千人回锦城,于他是个顺水人情。
毕竟,若是自己今后真为他所用,以自己在锦城军中的威望,为他取锦城轻松如囊中取物;若不能为他所用,孤将一人在他手中,一刀杀了也就是。
何况燕州军素有争霸之心,纵自己与李昊多有恩怨,为给天下有才之士表一个燕州虚怀宽容、纳贤若渴的姿态,李昊天在很长一段时间就不会杀自己;而这段时间之后,自己可以找到无数的机会溜走。
退一万步来说,若李昊天不思虑长远,诈招降在阵前将锦城军掩杀,于我们如今而言,也不过是早几日还是晚几日死的问题,对阵厮杀,还能再拖几个燕州军垫背,也不亏!
林漠默默地想着,自家将军真不负狐狸之名,把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事都考虑得门儿清,若李昊天不是傻子,必会按着将军的道儿走。
李昊天见林漠并不答言,垂眼想了想,又与徐军师对了眼色,方正声说道:“我燕州军退三十里地,三日后辰末,不周江畔,为你们备好小艇,静侯萧将军。”
萧遥得了林漠回报,微微一笑,李昊天可不傻,用了小艇,既分散开锦城军的兵力,又让战马不得上船,锦城军只要乖乖逆江划桨而去,他自立于江边恭送;若是有什么诡计,江边俱是开阔平原之地,锦城军也只消得一阵箭雨,一轮骑兵冲杀而已……
顺宁五年十二月二十日,清晨,不周江水上漂浮着不少碎裂的冰块,间或缓缓撞上江边停泊的一排排小船,轻轻发出“咚”的一声,或随水荡漾依在船边停下来,或巧巧儿的打个转,又继续随水往下游流去。
江边,虽江风寒冽,一身轻甲的燕州军驻马严阵以待,除了战马不时喷口白气打个响鼻外,整只队伍鸦雀无声。
今日晴,太阳刚刚从晨雾中透出点微微的红,积雪未融的地平线处就井然走来了一队人马。
是步兵,并没有马,盔甲破烂,露出里面沾着斑斑血迹的羊皮袄子,整齐地列阵,沉默地握着手中的武器,一步步走近不周江畔。
距离约三里地的时候,行走的锦城军停了下来,林漠有些不甘地再次劝道:“将军,让他们走,属下五人跟随将军!”亲卫,若连自己的将军都不护卫,又叫什么亲卫呢?
萧遥仍是摇头拒绝:“我一人去降,心无牵绊,以后若要脱身,极为便宜。”当然,若要受死,也更光棍些。
她骗了他们,她善筹谋,却算不到人心。李昊天在她身上吃了从未有过的大亏,以李昊天的性子,受了这样的污辱,必是恨不得将她扒皮拆骨。只不过不会是在当前,在两军眼下,但降了后他能忍住多久才杀她,她现在无从得知;或许会在他得了锦城之后罢。如今,且走一步看一步,也未尝不会让她寻到脱身之机。
萧遥看了眼江边的小船,深吸了口气,转身向队伍中道:“按先前分好的组队,上船后就马上持桨上划,不得有片刻停留!”
顿了顿又道:“你们此番回去,赶不上过年与家中团聚了,到家了先休整一旬,再补上罢,记得多替我喝一杯酒,算是我敬你们的。”
她提了真气,声音虽不甚大,却传遍了队伍。先前早就做好安排,何处下船,如何小心行进,如今便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队形变化,分组站好,每组各出两人,前往江边检查将要乘坐的小船,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便纷纷回报萧遥,无不妥。
萧遥面色郑重地冲着将士们抱拳道:“保重!”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队伍,在两军中间的地点站定。身后,她的锦城军残部有条不紊地分批上船,很多人都泪流满面,却咬紧嘴唇不愿哭出一声。
将军说了,他对不起他们,只能为他们做到这一步,他们就是那留下来的青山,所以一定要好好活着,要护好锦城,护好他们的家园。
萧遥没有回头去看,她听到她的部队上船的声音,划桨的声音,直至渐渐声寂人远。
她舒了口气,一步步向燕州军走去。走到百步之距,将手中的唐刀扔在一边,然后继续走到距李昊天二十步的位置,抬起头直视着坐在马上的李昊天,微微一笑:“昊叔叔,别来无恙。”
李昊天正快意飞扬的心一下子被打回腔子里,只觉得梗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