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鲁草原已经被冰雪覆盖,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林真武板着脸,一脸严肃地放马小跑,身边是穿着厚厚的貂皮长袍的胡监军,正得意地捋着胡须大发诗兴:“西塞千里尽银妆,乱云低回雪纷扬。且纵苍黄觅迹去……”
前方忽然传来猎狗的低吠声,一骑快马跑来飞禀:“大人,将军,前面发现有雪狐的痕迹了。”胡明仁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林将军,如何,早说了此地会有雪狐出没。若是捉到那么一窝,好好硝了皮子进上,何愁……呵呵。”
林真武面无表情道:“那胡大人快去吧,我等在周围为胡大人掠阵即可。”
胡明仁不以为意,领了几十名心腹驱马前去,林真武今日是率部下例行巡边的,偏昨日胡监军听得人言,库鲁草原雪厚一尺的时分,正是草原上特有的雪狐出没觅食的时机。
雪狐本就难得猎到,特别是锦城这边的雪狐,向来皮毛光泽厚密,纯得不见一根杂毛,更是难得的贡品。只萧遥当政期间,并不浪费军力来占这点便宜,若有需要,找了本地的猎手高价买来就是。
只昨日偏又有人自荐于胡明仁跟前,道家中有堂兄弟惯操此业,愿随大人同往狩猎,必不至空手而归,只求大人许下一个小小的军职云云。胡明仁不由大为意动,借着锦城兵力出猎一回,归来言道是自己亲手所猎之皮毛,届时进于戚妃和玉相处,此番监军考绩必能得优等;且锦城雪狐毛皮价值不菲,又能为自己省下一大笔银子来,何乐而不为?那人所求的小小军职,也不过是自己大印一盖的一桩小事而已。
当下软硬兼施,缠了林真武改了巡边之行,转而陪了自己来库鲁草原助阵猎狐,因而看着林真武没有好脸色,也是不以为然;林真武是锦城守将,可不是能定人升迁的玉相,更不是能给王上吹枕头风的戚妃娘娘,他高不高兴,与自己何干?只要自己得了实实在在的利头就是。
兵士牵了猎狗在前追踪,胡明仁在马上略俯身看了雪上浅浅的几行梅花足印,更是信心百增。忽听到猎狗狂吠,兵士在前面大叫:“就在前面!”胡明仁精神一振,远远见着前方似有几物跑过,几与雪地混为一色,忙大呼道:“快追,是雪狐,莫教它跑脱了!”
牵着猎狗的兵士发足狂奔,转过一处小丘已看不到身影。胡明仁心急,忙吆喝了几十骑心腹疾驰跟去,待到山丘边,只听得卡卡声响,几十人竟是连人带马一起陷进了约摸两丈多深的雪坑里,一时间腿断骨折,马嘶人喊,叫得分外凄厉。
胡明仁运气尚好,马虽摔断了腿,自己只在摔下马时扭伤了足踝,略一沾地,疼得钻心,只得提着脚站在坑里,令手下吹了号角求救,又下令轻伤之人叠肩攀沿,欲爬出雪坑。
号角声方停,已听得马蹄声近前,胡明仁大喜,只道林真武及时起来相救,抬头看去,坑沿上露出一个棕黑的马头,和一张隽秀少年的面庞,嘴角含笑地看着他补足了他先前吟的那首诗来:“西塞千里尽银妆,乱云低回雪纷扬。且纵苍黄觅迹去,监军埋骨是他乡。”
胡明仁忽觉得不妙,只道遇上了塞外马匪,那少年已是一声令下:“给我埋!”
语音刚落,大铲的冻土已是如石飞坠,重重地打在胡明仁一众人等身上,一片惨嚎声中,胡明仁犹在大呼:“我乃锦城胡监军,我有的是银子,我出得起赎金!好汉饶命!饶命啊!”听得上面一阵轰笑,胡明仁错眼瞥见上面运铲之人竟是锦城军服色,忽地清醒过来,惨声呼道:“林真武,你敢谋逆?王上必将你定边侯府满门抄斩……”
话未说完,语音突绝,胡明仁眼神惊恐地看着喉中犹露出的一点箭尾,一手抚着自己的喉咙卡卡作响,“咚”地跪倒在地,然后往前一扑,就没了声息。
萧遥收了手中连弩,轻声道了句“聒噪”,退了几步,让开地方。手下锦城兵士运铲如飞,自旁边山丘取土填埋,不过两柱香的时间,已将陷了那几十人的雪坑掩埋平整,只消得再下一场雪,春暖雪化之时,平地长草,便再也瞧不出半点痕迹来。
林真武自胡明仁带了心腹追出队列,早整队急返锦城,籍口捉拿钦犯,四下城门一闭,不过半晌已将近两千的五城兵马司人马及被胡明仁收买过去的将领尽数擒拿,先押进了牢中,这才开了城门迎了萧遥进来;早有眼尖的守城将士瞧见来人竟是萧将军,口口相传,群情激动,不过几刻,已是全城轰动,尽皆欢呼“萧将军归矣!萧将军归矣!”,萧遥听得,不由和前来与自己会合的林真武相视而笑。
锦城,竟然反了!梁王曹英紧紧盯着案上黑乌卫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一股股地往头上冲,胸中一腔怒气无可发泄,腾地站起身来,双手猛然一抬,将身前案几“哐”地掀翻在地,大踏步走下明堂:“混帐!逆贼!来人,给孤把定边侯府满门抄斩!不,统统腰斩!”
玉金成等一众臣僚,见梁王雷霆震怒,略以目互示,皆低头垂手站了,不敢稍语。见曹英负了双手暴躁地在堂上走来走去,玉金成俯身将先前跌落在地的加急军报拾起,拿在手中略一注视,心头遽惊,递于身边的右相鲁俊生与众人传阅,一众人等顿时噤若寒蝉。
想不到锦城会失!先莫管胡明仁是否监军不力,林真武这是拼了他父亲一世忠良的名声不要,连他家大哥定边侯林兴文一府都不要了么?
管仁昕眉头紧皱,手中已是紧紧攥了一把汗,他与林兴文私下交道颇多,自是知晓林家这两兄弟一母所出,因母亲早逝,林真武是林兴文从小照顾长大,及至十岁了才随老定边侯去锦城戍边,兄弟俩感情深厚,如今,竟是林真武连他兄长都不顾了么?难道……是萧遥回了锦城?
正忧虑间,黑羽卫已经回返,卫统领急急跪地禀报:“启禀王上,定边侯府中空无一人!”
曹英猛地抓起常公公正战战兢兢重新奉上的一盏碧螺春狠狠砸在地上,“砰”地一声,瓷片飞溅,热茶淋漓泼于地面。曹英咬着牙齿道:“把易永德那个狗才给孤叫来,孤倒要问问他,黑乌卫是怎么守的人!”
易永德倒是乖觉,早就匆匆赶来,不想正撞上曹英大发雷霆,没处拖延,只得上堂前跪下:“王上,我黑乌卫日夜值守,并不敢有松懈……”
曹英急步上前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日夜值守!不敢松懈!孤问你,那林兴文阖府的人呢!难道还会插翅飞了不成!”
林兴文阖府并不能插翅飞走,不过,却是能遁地而逃。安平设法买了定边侯府后街的一处民宅,带了一帮人挖了大半年的地道,总算掘到了定边侯府中。
林兴文带了忠仆一行十余人,早些日子就从地道乔装而出,混出了上京。自被王上殿斥之后,这大半年来整个定边侯府都深居简出,因着怕如破锋将军府般惹上晦气,不少仆人也告了家主,自赎了出来,林兴文又陆陆续续散了不少下人,就连夫人的弄璋之喜,小儿的洗三、百日,都只在府中自己小办一桌家宴而已;低调得几乎不存在一般,只有采买的下人还经常出入。
易永德固然是派了黑乌卫昼夜换班在外面盯守着,却压根儿没想到林兴文居然还有接应,硬生生地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走了。安平只须派得两人在那空荡荡的侯府中,乔装日日出来采买而已,及至听得前门声响,那两人也自地道中遁走,换了衣服混入人群中。偌大个上京城,却又从哪里去寻?且及至锦城消息至,林兴文一行已被接应进了沧州;易永德徒呼天奈何,终日猎雁,没想到反会被雁啄了眼!
看着易永德被当堂剥了服色,打入了诏狱,朝堂上一片肃静。好容易捱到梁王没好声气地喝道:“散了吧。”众臣僚这才大气也不敢出地蹑足退行。
玉金成心事重重地坐上马车回府,想起前些日子外孙萧遄对自己密言的王上有心迁都的话,心情更是悒郁起来。他在上京经营多年,产业无数,若是迁都,损失必重,只如今形势看来颇为不妙,上京周围并无险可守,若不迁都,届时被燕州军攻陷了上京,诸多家业必是血本都无归了。
金宁,据江而守……迁都……玉金成捋着颔下长须,还是决定了做两手准备为好。都说酒醉吐真言,王上会有那么一说,未必只是空穴来风啊。
不如趁着此事尚无人知,先悄悄地将手中一些产业转卖了去,若是迁都,自己拿了银子再去金宁买地购产,若是不迁都,那产业谁家也别想做得好,他自有的是法子弄将回来。
心中计定,玉金成吩咐车夫转而驶往安平侯来,此事重大,他还得与女婿家中通好声气,且得叮嘱萧遄一声,这些时日在宫中值守,须想着法子多与戚妃套些口风出来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