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乔莎的傲慢和对秋静的不尊重,还有一幅刺目的画面。
流沙苑里,乔莎拿了一个甜橘子往秋静的脑袋上丢。橘子落到秋静脑袋上,然后滚下来,滚出很远。秋静目光呆滞地盯着那儿滚动的橘子,乔莎从一棵大树后面冒出来。
如果不是因为中间隔了一个十字街,距离太远,我真想跑上去狠狠地揍乔莎,虽然弄到最后还要让她揍一顿。她太可恨了,无耻。
那天的情况很怪,学校的午休时间里我感觉自己很乏,趴在桌子上就睡了。
梦,那个梦境骤然冒了出来。一只血淋淋的手,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殷红的血,哭声,惨叫声。流沙苑,还有流沙苑。全部的景象都很模糊,错乱,唯独流沙苑很清晰,最清晰的一次。
我害怕,吓疯了。大吼大叫,最终还是坐在我同座位置上的秋静把推醒了。我大喊大哭地跑出教室,蜷缩到走廊一个旮旯里大口喘气,心怦怦直跳,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有个恐怖的念头:我会死。
老师及时出现了,我敢说,她是扑着身体蹲到我身边,我见过老母鸡就这样呵护自己的孩子们。她轻轻唤了几声,大概她喘息幅度剧烈,音质走了样,辨析不出她具体说了什么。见我神情恍惚、迟钝,她一把抱起我,把我抱到校诊所,从三楼一口气跑下一楼。我总算听见了从她嘴里不知疲倦地安慰:“别怕,别怕。有老师,老师保护你。”
这一瞬,我真的很感动。眼圈也红了。她不喜欢秋静,欺负秋静,还让秋静念了两个一年。我讨厌她才对,可此一刻我扬不起憎恶的帆。
对啊,秋静,她怎么样了。我刚才的举动太剧烈,会不会吓到她。如果有秋静在身边多好。每一次梦境都是秋静领我走出阴森的荒原,这会儿,她怎么不在呢?我情不自禁,呻吟口吻呵两声:“等一,下!”
老师赶紧停下脚步,前胸和膀臂上的热量混合虚汗一并潮涌。她颤巍巍的胳膊用力往下降,尽可能让我双脚碰地,为了避免我摔,她早已虚弱的双臂倔强地不肯放开。
她的身体一点不强壮,还穿了一双高跟鞋,跑起来非常不方便。这个多余的把我往下放的动作,耗费了她太多无辜的体能,还有心脏的负荷。她关切地问:“怎么了,弄疼你了?”
我想说:老师,我要找秋静。
老师不喜欢秋静,这个谁都知道。
假如我真提出这个要求,无需置疑,老师肯定答应。问题是,老师一定会伤心。假如真提了这个要求,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好吧,我告诉她:“我没事。”
她抱起我一直跑到校卫生所。
卫生所有两个护士,平时就做一些卖药,喷喷云南白药,包扎等工作。
沐浴了感动和风吹的洗礼,我已经好了。老师非要领我去医院,她回教室交代一下,就把我带到了医院。
医院里,那叫一个兴师动众呀!从头到脚检查了一番,从外科到心里再来一次。最终的结果是,我没有器质性疾病,身体状态良好。至于那个梦境,他们说,我在不经意间受到了某种惊吓,恐怖的画面刻到了记忆中,同样是在不经意的放松状态下,比如睡眠,这些画面就会浮出水面。
我根本就不曾受到什么惊吓啊?
他们说,这种惊吓不能等同于有蓄谋的伤害行为。一个陌生且瑰异的声音,电影中的某个镜头,小说中某个情节,哪怕是放松时一个无厘头的想象,都会润物细无声地潜入脑海。
这也太牵强了吧!
老师准许我先回家,还要放我几天假用来休息。老师什么时候也像医院那么草木皆兵,就是个噩梦而已嘛,根本不需要。
到家的时候是两点整。
家里还多了一位陌生客人。平时家里很少来人,就那么几位亲朋挚友,彼此很熟悉了,也不会拘谨。
今天例外,我有点不知所措。
爸爸拍拍我的脑袋,说:“怎么病啦,老师说你做恶梦了。”
我点点头。
“来,这是司徒博伯伯。”爸爸介绍。不等我说什么,也不等这个叫司徒博的人说什么,爸爸抢先说,“枫宁,回房间休息吧。”
我能预感到,爸爸不喜欢我和这个叫司徒博的人交谈。
此刻,司徒博如被压的弹簧一样,喷薄而起,将爸爸刚才巧妙地挡驾的,他想说的那句话冒了出来:“枫宁,她就是那个孩子?”
枫宁,她就是那个孩子?
这叫什么话,感觉怪怪的。不等我乱想,爸爸把我推进了卧室内。
我一点也不笨呐,怎么瞧不出其中的异样呢?再说了,爸爸和这个叫司徒博的人一定是老相识,他们早就认识。可是,爸爸从不说这个人。我小心地打开房门,耸起耳朵偷听。请宽恕我的这个不太光彩的举动吧,因为,我太想知道他们说些什么。
他们也很小心哦,蚊子一样的动静。功夫不负有心人,还是听见了些只言片语。
爸爸说:“枫宁是我女儿,谁要是敢拿她做文章,别怪我不提醒你。好自为之。”
接下来,司徒博唯唯诺诺地道歉,说了一大堆阿谀奉承的赞美词。那样子,他很怕爸爸。这倒是没什么,似乎很多人都怕爸爸。
然后,司徒博要走。爸爸这样说:“要不要我送送你?”
司徒博怯怯回答:“不敢。不敢。”
再然后,客厅安静了。不知道爸爸一个人干什么呢?
我思量了一会,要不要找爸爸问个明白。这是个难题。
不过,爸爸早就给过答案。他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不懂就问。既然他都这么教育,那还等什么呢?说不定,他静候佳问呢。
我像个小特务那样,谨慎地推开客厅房门,窥探爸爸究竟干什么呢?岂料,他竟然坐在沙发上,心平气和地读他的报纸。
“怎么,有事?”见我进来,他问。
我点点头,就问了:“那个人是谁啊?”
“一个早年的朋友。”
“哦,他刚才说什么啊,什么叫枫宁,她就是那个孩子?”
爸爸放下了报纸,抓住我的双手说:“枫宁,你知道咱们家为什么只有你三岁之后的照片吗?”
为什么啊?我当然不知道了,这的确是个很怪的问题。我一直想问,一直没有问过。
“那是因为,你刚刚出生时——”他犹豫了。不过,这犹豫本身犹疑不决,而是回旋。他需要一点时间酝酿,也给了我充分准备的时间。他说,“你小时候很丑,唇裂,耳朵畸形,脸蛋也破裂。他们说,你是个怪物。这是个沉痛的痕迹,爸爸不想你有负担,就抹去了你三岁前的所有的照片。后来,我和你妈妈到各处给你治病。三岁那年,奇迹发生了,你的病好了,模样正常了,比其她女孩漂亮多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爸爸这一番话,如同听了一节评书那样,无关痛痒,不知轻重,明天也许就忘记了。我忤逆不孝地猜想,爸爸一定再骗人。
可是,再往深里一琢磨,这也对呀!你想想,梦中有那么多鲜血的影子,说明什么?
手术呀!手术一定会流血。那时候,我还很小,根本就记不清发生了什么,只能记住眼睛里见到的一些场面。
“爸爸,我动过很多次手术吧?”
“嗯,有那么几次,都是一些小手术。”
“我说嘛,怨不得总是梦见血呢!”我有种如梦初醒的快感。
“血!”爸爸莫名其妙的发呆,“什么血?”
“就是噩梦啦,总会梦见血,还有流沙苑。”虽说如梦初醒,还是有点困惑,“爸爸啊,你说怪不怪啊。梦见流沙苑那会,我根本没到过流沙苑啊,怎么会梦见呢?”
“傻孩子!”爸爸表示性地拍拍我的脑袋,“你小时候,爸爸抱你去过流沙苑呗。这还用问?”
哦,原来如此!我也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枫宁啊枫宁,你真够笨了,怎么简单的道理怎么才弄明白。
疑惑梳理开了,梦境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从今天开始,梦境真就没有骚扰过我。
过一会,爸爸抚摸我的双肩,告诉我:“枫宁,答案爸爸。从今起,不要到流沙苑了,好吗?我是说,等你长大了,控制力能够收放自如时,再去。”
好啊,当然不要去了。就算爸爸不说,我也不想去那个地方了。再说了,秋静也不太喜欢那里。她嘴上不说,神情也暴露了她的心语。
好!不去。
爸爸离开,他一向很忙,要工作。
爸爸刚一走,我就开始坐立不安了,不是因为流沙苑,不是因为梦境。
秋静,她干什么呢?
秋静,她今天一定受到了惊吓。过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如果有她家的电话号码多好啊,可惜没有。有了能怎么样,她不喜欢外人触碰她的家庭和亲人。这一点我真的不太懂,其她同学也不太懂,她们还因为这个而隔阂秋静,我肯定不会了,她是姐姐。
拉开窗帘,无数条光线射到屋子里,刺目而温暖。瓦蓝的天空点缀着片片灵活的云朵。云朵,飘忽自由,婆娑万变,快意无限。
谁不喜欢变成一朵无忧无虑的云朵呢!有机会,我一定义无反顾充当那凉爽得刺骨的云朵的精灵。哪怕孤独,寂寥,哪怕昙花一现,时间融化而成雨水,哪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要一试。
哎,我都瞎想了什么。不过,我所想的,难道不是云朵的诉说和倾述吗?
我耳边似乎听到了姐姐的倾诉,她说,她要到流沙苑,她还说,到了流沙苑就不会孤独,她知道,枫宁一定到流沙苑。
我冲动,全身充满了力量和勇敢。龙潭虎穴的流沙苑算什么,那里有姐姐的静候,有什么好怕!
跑出家门,打车的那一瞬,我也听见了爸爸的建议和忠告:不要再去流沙苑。
我爱爸爸,崇拜爸爸。这绝不是忽略姐姐的理由。爸爸知道了女儿因墨守成规而怠慢了友谊,他也会生气,会埋怨。
流沙苑有个正门,优雅的月牙形状。月牙尖对面有一条十字路口,站到路口对面能望见少半个流沙苑美景。我站在路口往里面瞧,姐姐,她真在这里啊,我们还真有心灵感应呢,我一定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她。
旋即,乔莎也冒出来了。她拿了一个橘子一棵树上扔,橘子砸到姐姐的头上。
由于相距很远,我听不到她们说了什么。最后,乔莎拿出一个手表摸样的东西放到了姐姐的脚下,乔莎走后,姐姐拿起了手表。
她大哭起来——
其实,我可以早一些跑上去,操起手表摔到乔莎脸上,再痛痛快快地数落她一顿。再。再还要干什么,我真还不知道呢。
可是,我没有。我一个人,悄悄地躲起来。怒其不争——这个词汇把我狠狠地腌制起来,痛苦不堪。
姐姐,你干嘛要这样?
很快,姐姐的泪水把注满盐水的大缸稀释,把我从腌制中解救了出来。姐姐,她真可怜。哀婉而孤独,忧伤而无助,迷茫而坚持。
姐姐,对不起。枫宁错了。我走过十字路,蹲到她身边,递给她纸巾。
此刻,姐姐问我:我们还是朋友嘛?
能感受到,姐姐一定受了很多很多委屈。
我发誓,一定要好好照顾姐姐,保护姐姐。虽然我很小,我也要像蜡烛那样,燃烧微弱的火苗替姐姐取暖。
有一次,姐姐因为在作文本上写:老师是一个王八。老师把姐姐撵出了教室,要开除她。
姐姐哭了,一个人在走廊上伤心地抽泣。她的哭声让我肝肠寸断,我忘乎所以,站起来,跑到门口,一把推开了对我非常好非常好的老师,然后紧紧地抱住姐姐。
对不起老师,请您原谅不懂事的枫宁。姐姐太可怜了,我不能让她伤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