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室是四人间,我之外,还有班长王颖,小八卦瑶瑶,北方女孩王芳。一群老实可爱的孩子,一个共同的特点:好学生,论起成绩来绝对堪称牛耳。
见我回来,王颖玩起了她的班长架子,劈头盖脸数落:“枫宁,你怎么成天心不在焉,一天都干什么去了。初三了,耽误不起。”
“知道!哪那么多事。烦人。”我一头扎到床上,不搭理她了。除了姐姐秋静,我同王颖的关系莫逆。说起话来自然不会避讳。
她来了个痛心疾首的表情,很搞笑,然后继续翱翔在密集的化学方程式中不能自拔。
小八卦瑶瑶精神抖擞地敲打手机键盘,她虽然八卦,却不是俗到爱聊天的女孩。
还不等我问她,她就已经兴冲冲地扯开了嗓门:“天大的新闻啊,著名的司徒家族出事了。”
王芳把交焦头烂额的习题集一摔,悻悻地埋怨:“喊什么喊。他们出事,你操什么心。”
司徒家族,那一定是司徒博的家了。司徒博,我还记得这个人,他曾经到过我家一次。
“出事,什么事?”我忙问。
“司徒博死了。而其死因很怪异,网上都传开了。”
说不好是什么原因,司徒博这个名字如幽灵一样,一不留神就附体到身上了。情不自禁地想打探其中缘由。我一下夺走瑶瑶的手机,翻阅荧屏上的信息,一页,一页。
司徒博果然死了,昨天晚上,一条僻壤的山路,轿车滑出了护栏杆,车毁人亡,同时遇难的还有一名司机,两名保镖。
公众人物司徒博,媒体曾经多出报导过他的事迹:司徒博是个滴酒不沾的人,且对花香过敏,他平生谨慎小心,对自己安全的要求近乎到了苛刻的地步。比如,身边至少有两名保安,一名司机,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车子一个月就要维护一次。
这么小心的人怎么会车毁人亡呢?还有最离奇的一点,司徒博的车里残留了几种香草植物:鼠尾草,番红花,还有一种叫迷迭香的植物。焚毁的车已破烂不堪,几种香草竟然郁郁葱葱,散发出幽蓝而瑰异的芳香。
俨然是一部现代版的王子复仇记。
对于司徒博的死因,网上版本更是多如牛毛,一个比一个离奇:有人说,司徒家族果然遭遇了诅咒,他们一个也跑不了;有人说,司徒家族作恶多端,遭上天惩罚。有人说,司司徒家族本是花仙子将凡尘,他们无意中侵扰了香草仙子的领地,香草大仙设法令司徒家族家破人亡。
司徒博的死,的确让我产生了一点不安。而最让我不安的是这几种香草,鼠尾草,迷迭香,番红花。它们汇聚成一股强大漩涡,肆无忌惮地吞噬了平静的湖面。
天下香草的种类千千万万,我唯独能识别出鼠尾草,迷迭香,还有番红花。因为,秋静能识别出的香草也就这么三种。
天啊,这是个地球突然撞击到冥王星的偶然?
不行,我一定要找到秋静。
幸好,我的不安情绪只干扰了一会。晴空万里中的一片云彩,风一吹,光一照,灰飞烟灭了。
这风,这光,很有可能是秋允,再细节一点说,是秋允面对白衫的“滚”字表现出的颓丧和歉疚。
我相信,秋允一定知道秋静的情况。他不肯说,他干嘛不肯说?不行,我要找他问个究竟。
秋允在哪里?
我瞧了一眼瑶瑶,小八卦什么都知道才对!
“瑶瑶,你知道秋允这个人吗?”
“秋允!北冥中学还有人不知道他的?”瑶瑶迷惑地审视了一圈,若有所思地问,“你要干什么?”
“那,你知道他住在那栋寝室?”我赶紧问。
“这个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那群花痴!”什么话啊,难道我就是那群花痴?瑶瑶如梦方醒地扯开嗓门喊,“枫宁,你神神叨叨。你不会变成了他的花痴?”
“什么?”班长王颖触电一样,猛然站起来,险些弄掉鼻梁上的近视镜,她痛心疾首地冲我唠叨。“枫宁,不可以!万万不可以!万万万万不可以!你是初中生,初三。只要好好学习,才能对得起青春,对得起自己。”
好吧,好吧!我服了。
可是,我真不是啊。
我跳下床摇啊摇王颖的手臂,哀求她:“求求你了,怎么才能找到秋允。我有事,急事。”
“不行!”王颖大公无私的样子,铁面无私起来真像模像样。
吓唬谁嘛!她刀子嘴豆腐心,磨她一会,再玩个小小手段,佯装生气不搭理她,她一定就范。
哈哈哈!我还真懂她。
我嘟囔了一会嘴,听她们你一言我一嘴说个没完,我一句也不插言。
王颖终于认输了:“好吧,告诉你。不过,你也要告诉我,你找秋允究竟干什么?”
好吧,人敬我,我敬人。
“秋允是姐姐的哥哥。”
“姐姐,秋允。”王颖颖慧多智,她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你是说秋静?”
“嗯!”我点头。
其实,寝室三人都知道秋静这个人。相对于姐姐的自卑和那层不可言传的晦涩,我显得大大咧咧,傻傻呵呵。不管姐姐变成了什么样,也不管姐姐还要不要这个妹妹,我都会以说秋静是姐姐而自豪万分。因此,在我身边,尤其亲朋好友,没有谁不知道秋静是姐姐的。
王颖点个头,耸了一下肩,说:“最东侧那栋新盖的红色楼,就是高一新生男寝。具体哪个位置不清楚,你自己打听一下,凭秋允的知名度,都会认识他。”
哈哈!真是驾风顺势的痛快。我蹭地跳起来,搂着她的腰在后背上深深地吻了一口。然后满腹期盼地飞奔而出,宿舍大门口第一个撞到在了乔莎怀里。
痛得我龇牙咧嘴,她也一哆嗦,莫名其妙地看着。
对了,乔莎其实也在闻名遐迩的北冥中学初中部,而其和我同在一个班。乔莎非常聪明,学习成绩超好,次次考试成绩都是年组第一名,我呢,只能次居第三位,因为我前面还有一个班长王颖。
这里多说一点,乔莎不做班长完全是因为她自己拒绝了。论起工作能力,乔莎一点也不逊色于王颖。非但如此,她还舌辩卓绝,应变机敏,同样是北冥论辩社团的核心辩手。她身材醉人,貌美如花,众望所归的北冥校花。她家境豪富,周身名牌,以车代步,无数人拜倒于她膝下。
北冥中学内,乔莎的知名度一点也不输给秋允。
我对于乔莎,三分敬佩,三分艳羡,四分缘。我们幼儿园同园,小学同班,初中同班,这不是缘分是什么啊!
乔莎瞥了我一眼,转身走开那一瞬,她自言自语地问:“急急忙忙,干什么去?”
“找秋允去。”从来也不隐瞒什么。
乔莎似乎让什么刺了一下,微微颤抖,她收回了已经迈出的步子,扭过身子上下打量一阵,眉心还皱了几下。
“你认识秋允?”
“不认识啊。”
“不认识,那你找他干什么?”
“让他帮我找秋静。”
“找秋静!”乔莎不屑地冷笑,“凭你的家世,真想找一个人还不容易。干嘛这么大费周章!”
爱信不信,事实就这样。
我真不想同她就这些无谓的旁枝末节纠缠下去,打算走开。乔莎长长叹息一下,转身走上楼梯,她高高在上地冲喊:“H楼,三舍,一层楼,第二个房间。他刚回来,你楼喊一声就好。”
哦,她知道的这么详细啊?他们一定很熟悉吧?也对,他们都是北冥辩论社团核心辩手,平时肯定有联络了。
哎!真怪。怎么总感觉是个贼,心神不宁,心里乱跳。走起路来蹑手蹑脚,垂头,故意让长发挡了挡脸。
H楼前我战战兢兢地停下。三舍,红色大标示一目了然。一层楼,第二个房间。
进去肯定不行了。女生肯定进不了男寝。
怎么办?
喊——
这样不太好吧。
这要是一喊,陆陆续续的人岂不是都看见了。他们肯定把我看成傻瓜白痴了。犹豫不决中,一个干净的声音耳边响起:“你来了。等你好久了。”
秋允,他从一块阶石上站起来,凉爽的面孔,褪去了先前的颓丧和枯干。怎么,他知道我要过来。未卜先知?他开什么玩笑。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嗯,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过来。”他还真是开玩笑。玩点神机妙算的玄虚。
可是,他还真不是个开玩笑的人。还有,他的身影清凉,泉水一样清澈,驱散了这个夏秋交替季节的燥热。
好吧,我也不太喜欢玩笑。既然如此,我想,我需要就今天的无礼向他致歉。无论谁都不能欺负人;就算是一个不好的人,也要受到人权上的尊重。
他似乎瞧出了我的心思,摆了摆手掌,示意不用如此。然后,他幽雅地伸出一条胳膊,身体稍稍倾斜一点,引我到一盘的空地上。我顺从地跟他走过去,并排坐在草地上面,眼前是一望无垠的蓝天白云,几只飞鸟划过。
他叹口气:“如果你指望我找到秋静,那么,真对不起。”
“她不是同你爸爸在一起?你爸爸,他呢?”
他摇摇头,沉郁多思。哎,真徒劳无功了。
“对了——”我换一个话题,“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会知道我会来找你?”
“这还用问!”他的口吻是不可思议,“枫宁,你是她最好,最可信赖的朋友。”
我心里暖暖,这句话太受用了。
“你真想找到她?”他不安地说。
弦外之音已然绕树旖旎。我就知道,他肯定知道秋静的消息。
我很野蛮地,一下把抓住他的胳膊,双目如闪电一般炙烤他双眸和灵魂。
“你快说,秋静她究竟干什么呢?”
他够执拗了,就是不针对性地回答这个问题。他另辟蹊径,掘出一个新的话题:“你知道秋静为什么不肯见你吗?”
“为什么?”这是个我感兴趣,且不敢染指的话题。既然抛出来了,那么就勇敢地接过来。
“她的情况你肯定了解一些。”
“你说哪一点?”
“她是个私生子,你知道吧?”
“知道!”我问,“这怎么了?”
“你不是她。你可以轻描淡写地谈论这个称谓。”秋允忧伤地说,“秋静她不一样,她很在意这个身份。她自卑,她不希望让任何人知道。你知道,而其是她最好的朋友。她见到你,自然拘谨不安了。你明白不?”
真这样?秋静真的很介意自己私生子的身份?
我怎么觉得不是这样,秋静的自卑很浅很浅,自卑下面是深邃的空间,那才是秋静的心结——心劫。
大概,秋允并不是很懂秋静!
不管怎么说,秋允的指点肯定行之有效。
“我该怎么办?”
“告诉秋静,你不会瞧不起她。”
“她早就知道,我什么时候有过瞧不起她。”
“错了。不是不歧视她。”秋允强调,“是告诉她,你并不歧视私生子。”
“可是——”我有点糊涂了,“怎么告诉她啊?”
“给你这个——”
他递过来一张北冥辩论社团活动表,上面记录了赛程和辩论题目。金海鸥年度大赛独具规矩,许多学校都会参赛,届时会有电视直播,转播。金海鸥年度总决赛就在一个星期之后,辩题:未婚妈妈,你有权打掉腹中胎儿吗?
正方:有权打掉腹中胎儿。反方:无权打掉腹中胎儿。
哦,真是天衣无缝的美满。
未婚生子,这是个躁动而充满了伤害的现状。它的矛头赤裸裸,有力且无情地刺破了私生子群体承载的伤害。
多么好,适当,恰如其分的辩题呀!
电视直播,转播。这是我向她表露心迹的良机,姐姐一定能看到。
秋允,他太聪明了,竟然能想出这么好的点子来。
问题是,预选赛根本就没参加的我,人家凭什么让我晋级决赛?
“参赛资格问题,我尽量疏通一下吧。我不敢保证一定成功,总之要试一试。”
他果然聪明,总能轻易地瞧出我在想什么。
“谢谢!”我用平生最灿烂的笑脸冲她鞠躬,“告诉我,为什么要帮助我?”
他笑,笑容很冷。似乎在嘲笑自己。
“这不是帮助你,是帮助我自己。”
“为什么?”我有点糊涂。
“你一定有个疑问,今天有人骂我滚,我干嘛灰头土脸的就滚了。”
服了,他真是神机妙算,未卜先知。他还真什么都知道。我洗耳恭听。
“那一年,妈妈出了车祸,我们所有人都很伤心。就那个时候,我一气之下骂了秋静,让她滚。那么冷酷绝情。其实,那个时候的秋静比谁都无助孤独,胆小迷忙,绝望。可就那个时候,就在她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我绝情地让她滚。我知道,她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这个哥哥了,我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一个人绝对不能错,错是一枚苦果。很不幸,如果你种下了这枚苦果,不会有人帮你消化掉它,你只能自己吞下,让它痛苦你的全身。”
他很动情,发自内心的愧疚吧,一字一句都注满了情愫。他打动我的,不是因为他真的动了情,而是,他身上有淡淡的茶香,我喜欢这个味道,特别喜欢。这个味道能让烦躁的清晰舒缓涤荡。
秋静身上同样弥漫了这个味道。她说过一次,她的妈妈芷茗很喜欢这个味道,选用有这个味道的洗面奶和洗头水。
秋允一定很爱芷茗,这么久了,他还保留着这个习惯。
“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这些话,你该对秋静说才好。”有点明知故问了。
“帮帮我,找到秋静。给我一个当面解释的机会。”他说。他双目始终凝视远方纯洁的白云。
不知怎么,我心里冒出这样一句话:你的心同白云一样纯洁?
我酝酿了三分钟,沉默了三分钟。最终,我放弃了这个质问。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问题始终想不明白。芷茗变成了植物人,躺在医院里。秋静肯定去探望过,秋锟也一定去过。身为芷茗儿子的秋允,完全能名正言顺地觅到秋静的下落。
他为什么——?
我忍不住了,总算问了:“你去过医院?”
“去过。”心照不宣。秋允知道我的意思。
“医院里,你能等到她。对吗?”
“不错。”
“那你为什么不?”
“尊重!我尊重她的意愿。”秋允说,“利用亲情的纽带,从而达成自己的目的。很卑劣,无耻。如果她知道医院、病房旁边有人在守株待兔,她就不敢到医院了,无形中剥夺了她探望妈妈的权利。这太残忍,太冷酷。”
一阵风,扬起淡淡的茶香。这个味道真是太美妙了。
一缕斜阳,让他疏逸的发波光粼粼。秋日黄昏下,一曲童话的模板。
他的回答打动了我,这一瞬,心里荡起一波涟漪。
埋怨和误解,瞬间分崩离析。
他是个懂得尊重和爱的人,这样的人一定会博得尊重。不是嘛?
好多年前,我就盘算到那家医院等候秋静。我相信,只要够执著,肯定能等到秋静。
可是,我一直不敢这么做。说不清是为什么。今天,秋允告诉了我为什么。
原来,我们默契到了心心相印。
秋允把一本小册子放到我手上,里面记录了辩论技巧心得。他叮嘱说,多看一看,也许有帮助。然后,他就走开了,径直回到寝室。不时有人同他打招呼。
我手捧小册子,犯起来愁。
这样真行?
姐姐听到了我在辩论赛场上义正词严地发誓,我尊重私生子,姐姐就会来见我。
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姐姐心里有淤塞的情感,不可言传的痛。这情感,这痛,绝对不会是她私生子的身份。
相知不是一种情感,她是上苍怜惜梅的孤寂,顺手折下一枝,抛给那个踏雪寻梅的有缘人。因此嘛,不要说谁认识谁长久一点,谁就比谁更了解谁。时间不会发酵出相识的奇葩。
秋允和秋一小长大,但是,他远远不如我懂秋静。
聪明的秋允怎么会有这么幼稚的想法。哎,当事者迷,旁观者清。
虽然什么都懂,我也相信自己有能力说服秋允放弃这个有点幼稚的想法。
可是,我来了别样的兴致,非常非常想参加这场辩论赛。心中一点悸动驱使我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心里清楚,参加这场辩论赛无关乎姐姐。更不是用熊熊火焰驱散姐姐心中的寒潭冰川。
淡淡茶香,沁人心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