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亲自出面,而是央求了王颖帮我跟北冥社团沟通一下,看看能不能让一个没有经历过预选赛和初赛的选手直接晋级总决赛。至于结果嘛,肯定是搁浅啦。
我不喜欢坐享其成,让秋允一个人出面斡旋此事,那样的话,他多多少少会有点瞧不起。才不让他瞧不出呢。怎么了,一想起他,心里就会有点怪怪的酸涩。
还有一个办法,我亲自出面去见北冥社团。他们知道了我家庭背景,肯定会同意。只是,这样弄吧,太惭愧啊。
哎,真烦,闹心。整个人似乎走进了黏稠的空间,从举手投足到思考呼吸都要有点阻力干扰。
走出寝室大楼门口,遇到了两个人。乔莎和白衫,他们一左一右,来回交替踱步。乔莎总是那么高贵,白衫就相形见拙了。他们似乎约好了,在这里等人。等谁?
我——?
虽然同一班,乔莎和白衫很少有联络。
白衫三步跨栏那样,第一个跳过来:“枫宁,你要参加辩论?”
“对啊,有问题?”
乔莎一袭白衫,白沙起舞一样优美。她站到白衫身边,抱持一米距离。她也问:“怎么突然要辩论呢?”
“唉唉唉!”这个嘛,还真是不太好回答。乔莎早就认识了秋静,骗她说借用这个平台找秋静,她怎么可能相信。事实上本来就不是呀。“我喜欢这个辩题,很喜欢。就这样了。”
我发誓,此时的我比呆子还要呆上一千倍。笑死人了。
一定了,乔莎肯定会耻笑我。她笑眯眯地弹去衣服上的树叶,自然,优美。比起我的傻乎乎,她简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凌波仙子。
哎,乔莎就是乔莎,一般人还真比不了。她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没,那么圆润。她用自己的姿态宣告了一个事实,如果你需要美,并不一定跋山涉水地寻觅,你看上乔莎一眼,自然就见到了美。
很快我才发现乔莎不可比拟的除了美,还有她的智慧和洞察力。她居然入木三分地问我:“你参加辩论,因为秋静?”
我怀疑她火眼金睛,纵然你的心思亦显亦潜、千变万化也逃不出她锐利的双目。
我呆呆地凝视她秋水一样甜美的眸子,听她说:
“那场决赛我也是辩手,秋允也是。弄不好我们会PK。”
“主要是,决赛选手已经敲定了,这么大型的赛事,入选名额千金难购,谁肯让出来啊!再说了,你也不是社团成员,还没参加过初三和预选赛。你想参赛太难。”
是啊,肯定不行了。
“谁说不行?”白衫鲁莽地插一句,“枫宁,只要你喜欢。这件事我替你解决。”
乔莎很不信自己的耳朵,她上下扫描了白衫足足三分钟。
“你有办法?”
“当然了。”白衫美滋滋地抱起双臂,想是要炫耀一下自己的吧。“你们不知道,我叔叔是社团负责人。可以……”
“切——”乔莎不屑而轻蔑地打断了他,白衫让人泼了一盆冷水,热情全无,他恼羞成怒地瞪园了大眼睛,冲乔莎大喊:“怎么,你不信怎么的?”
“信,当然信了。”乔莎用欠揍的口吻挖苦他。“你叔叔?知道啊。他只是初中部的社团负责人,这次比赛是整个北冥中学,他有多大分量,别螳臂当车,自不量力。让其他人听到了,小心笑掉大牙。”
“你——”白衫憋得脸红脖子粗,他还想说什么,让乔莎的盛气凌人回绝了:“枫宁,你别担心,这事我替你办。办不成,我这个名额让给你。”
啊!谢谢你,谢谢。
这样真的不太好啊,人家过五关斩六将才冲进了决赛。我不能太自私了,剥夺别人的成果。况且,还冠冕堂皇地加上一个美其名曰找秋静才的理由。
哎,什么时候我变得这么做作了。爸爸的教导忘到了不成,爸爸说,人一定要清澈,人群中言谈举止要清澈,这是次之,最重要是让自己的内心清澈,自己对自己清澈,对别人说假话是错误,自己说假话给自己听,那真无可救药了。
乔莎走开了。我也想躲开,平息内心的惭愧。有人却追了上来,是白衫。
“那个乔莎,真嚣张。非教训她一段不行。”乔莎走远了,他才敢发牢骚。
他还说了好多好多,让我原谅他。我根本就不想责怪他。他还说,他根本就没有撒谎。他真知道秋静这个人。
情况是这样:白衫有个表弟,念小学,成绩那叫一个差。表弟请了个家教,这个家教的名字秋静。再后来,他表弟在棚户区见到了这个叫秋静的女孩,还有好几个外来妹子,她们在一起做手工活。地点就是上次去的那个地方。
噢,应该是真的呢。大概,他真没说谎。
我的脑袋高速运行。家教,手工工人。姐姐究竟怎么样了,她好不好?
我急忙问白衫:“那个秋静长什么样?”
“很漂亮,个子也很高。年龄,和我们相仿。”
噢,一定是真的了。照片上秋静的样子蛮丑,白衫竟然说秋静很漂亮。他没说谎,秋静的确一年比一年漂亮,一年比一年长高。
“那,她在哪里,联系方式有嘛?”
“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你听我说啊。”白衫解释道,“表弟他是在中介找的家教。要想知道秋静的情况,最好去一趟那家中介。”
对啊,应该这样。
“我们快走吧。”我说。
“下午有课。”这个时候他居然退缩了。
“啊!”也对啊,有课。“那,放学后吧?”
“枫宁,为了你,我愿意逃课。”他在耍小把戏,他拉起发愣的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出了校园。“我建议,我们先去找表弟。你觉得呢?”
好,我顺从。
路上,白衫说,他表弟是在几个月前请的家教。这么说来,秋静一定在读书了,至于手工工人,那一定是假期打工。
祈祷姐姐的境况不要太差。遭遇不要太惨。
我建议打车,白衫不同意,说太浪费了。我们换乘了五六次公交车才找到他表弟上学的那所学校。
白衫扰扰头,不好意思地说:“很少到这里,绕错了路。”
我不介意这些,只要能找到姐姐的下落。
白衫表弟是个大胖子,对这个表哥不太友好,似乎也不喜欢交流。问他什么,他都用一句搪塞:“告诉表哥了。”
然后我再问白衫。我就知道,找他问不出什么来。
周折了几趟车,最终总算到了那家中介。一个写字间,墙壁上贴满了各类大学的海报。一位女找坐在桌前玩手机,见有人来,她笑容满面地招呼。
很快,柔美的笑容变成了不快,女士将我脸上的目收回,投向了我身边的白衫。她是不高兴的样子,叹气摇头,说:“你这个人想干什么!我说过多少次了,这里根本没她的联系方式。你诚心提添乱呀!”
女士嘴里的“她”一定是姐姐啦。
原来,白衫已经来过了好多次。他一点也不透露,还让我亲自逃课跑一趟,什么居心嘛?
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他呀!
噢,这个时候,想这些乱七八糟的的事情干嘛。
来了,岂能什么也不问?
“您好,您一定有秋静的照片吧?”
“没有。”很干脆回绝了。
“那,您们总知道她在那所学校吧?”
“不知道。”干净利索,铿锵有力。
“什么都不知道?”我怀疑她骗人,“您们推荐家教,一点都不调查?”
“公安局都不过问,你们操哪门子心。”
至于嘛,我们也不是打架踢场子。
不欢而散,无功而返。就这样,我们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让人家撵了出来。
我坐在街边木椅子上发呆。
不一会,我高兴地笑起来了。找不到姐姐,这说明什么,说明姐姐长大了,成熟而稳妥,她把一切事情处理得丝丝入扣。她不喜欢别人找到她,那么别人一定找不到她。这么看来,姐姐一定能照顾好自己。只要她能如意,开心,幸福,就算我找不到她又能怎么样。
我想回学校上课。白衫也来了昂然兴致,说什么也要请我吃肯德基。我这个人不太会拒绝,人家还帮不少忙,那就顺他的意,恭敬不如从命。
吃完肯德基,他还要逛街。说新开了许多专卖店,很有品味。
我瞧了一眼天色,两三点钟。还是回学校好。我坚持。
白衫,他也坚持。一定要逛街。
“不了,我一定要回学校。”不会拒绝的人也有自己的意愿。我掉头就走。
白衫手疾眼快地抓住我的胳膊:“枫宁,我喜欢你。不要冷漠,不要用冷漠的匕首刺开我的胸膛。好吗?”
我最厌恶他这一点,动不动就抓住我,限制我的选择。我绝不会容忍他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同他撕扯起来。
“放开你的手。”一个熟悉的声音,还有熟悉的茶香。
秋允,真是秋允。他平静的面容氤氲了一层愠色,鼻扇动了动。白衫放开了手,掉头冲向秋允:“你凭什么多管闲事。你跟踪我们?”
“我没你那么龌龊。”
“你——”紧张的时候,白衫就会口吃。
我问秋允:“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把手里的东西往前摊开,几张照片,一张登记表,一份表格。
“办理身份证,恰好路过这里。你们呢?”他看看我,再看看白衫。
白衫的口吃缓了过来:“不用你管。”
“请你离开!”秋允喊,“快一点离开。”
“凭什么?”
“你在街上让她丢脸,不尊重她。凭这个还不够?”
“我喜欢她,不行啊?”
“好——”秋允说,“如果枫宁也喜欢你,我当然不管。这两次的情况是枫宁根本不喜欢你。”
“我不走,你能怎么样?”
“你还有点尊严的话就自己先走开。如果你什么都不要了,那只好是我和枫宁先走开。请你自己选择。”
说完,秋允顺势拉起我的手腕,那架势要先白衫离开。还不等走两步,白衫就暴发了,他是暴发了退缩的决心,一步一把往后退。绯红的脸,白色衣衫,悻悻摆头,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冲我们说:“好。我走。小子,你等着。”
秋允一点也不怕,在他身后追加一个睥睨的目光。
我呢,毫无原则性的内疚又开始作祟了。白衫毕竟没什么恶意,再说他还逃课出力,怎么也要说句谢谢。他已经走远了,喊了他也听不见。
秋允收好他的表格照片,然后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如实告诉他,可惜徒劳无功。
“我就知道因为这个。”秋允唉声叹气,似乎早就预料到是这样。他板起面孔,“枫宁。如果秋静知道你因为找她而旷课,她不会开心。”
哦,是吗?
他似乎不太惦念秋静。不对,他怎么可能不惦念秋静呢?
也不对。他的惦念是关心和体贴。我的惦念是担忧姐姐的现状和境遇。
这就怪了,秋允不挂念秋静的遭遇?人之常情,他不可能不呀!
除非,秋允根本就知道姐姐的下落,是他不告诉我。
为什么——?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反而还要帮助我。
除非,哦,我明白了。
秋允和秋静始终都有联络。是姐姐不想见我,不让秋允告诉我她的消息。秋允自作聪明,试图潜移默化地促成我们的重逢。
姐姐发生了什么,她干嘛不见我。这个这个大傻瓜,心事总是那么重。不管彼此发生了什么,我们都约好了,不离不弃。
我聚拢目光,冰雪一样寒冷的眸子紧紧盯着秋允:“姐姐,她还好吧?”
“好!什么?”秋允有点错乱,“我怎么知道?”
“我是说,你猜猜,她会不会过得很好。”我淡淡一笑。
他不自然地也笑了,说:“我们一起祈祷。我们回学校吧。”
噢,我完全明白了。
有秋允照顾姐姐,我有什么好不放心呢。
这个时候,秋允手机响了。他瞧了一眼,自言自语念叨,是乔莎。他接听了,只那么几秒钟,他的脸上漾起幸福,顺手把手机教给我,说:“你们聊啊。”
我猜想,差不多是辩论赛名额的事情吧。如果是的话,乔莎明明有我的手机号,干什么不直接打过来。还要周折一圈。
果然是,乔莎办事效率真快啊,这次多大工夫,她居然办妥当了。话筒里她冲我说:“枫宁,恭喜你,决赛辩论资格已经拿到啦。怎么样,高兴嘛!”
高兴?肯定是一件件值得高兴的事!可是,我真的高兴不起来。
如今的我,宛如一条刚刚蜕皮的眼镜蛇,身心俱疲。我惧怕伤害,也绝不会伤害别人。
决赛资格,夺来了一个名额,那么同时将会有一个取得名额的人丧失了决赛机会。这样不好,一点也不好。人呀,你大可以自私一点,拼力追求自己的幸福,这不是说你就可以不择手段。人不同于牲畜,因为人有廉耻之心。枫宁,你不可以这样。如果这样了,姐姐一定会怨你。姐姐最恨欺负人了,姐姐的妹妹怎么可以欺负人呢?
等我想说什么,乔莎急不可耐地挂断了信号。嗯,这样也好,她本来就不是因为我才努力争取这个名额,自然不会同我有什么好寒暄。
秋允揣好手机,跃跃欲试地说:“这么样,要有信心?”
“对不起!”我不能不说了,“我决定放弃。”
“什么——?”
“放弃。”我说,“秋允,我不想用这种方式剥夺别人的机会。姐姐知道了,她嘴上不说,她心里也不会高兴。”
“我也知道这样不好。这也是情非得已。这是你和秋静重逢的唯一方式。”
“不,不对。秋允,其实姐姐她跟班就不介意私生子身份。”
“你怎么知道?”
“我比你懂她。”
我掷地有声,秋允呆滞了。
秋允叹口气,说:“我也知道,这个想法太幼稚击。其实,这也只是第一步。”
“枫宁,如果我退出,你占有我这个名额。你会参赛?”
“呵呵。”我故意笑,“从比赛层面上说,我愿意参赛。但是,为了说服姐姐,我肯定不会参赛。”
“为什么?”秋允目瞪口呆。我再一次相信了,秋允不懂秋静。
我说:“姐姐肯定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变成一个没头脑的小木偶。”
秋允还是目瞪口呆,他似乎语塞。
好久,我才伸手朝他要手机。
他糊涂问:“干什么?”
“辩论社团中心的联系方式啊。我要取消这个资格。”
秋允掏出手机,取消了乔莎争取的那个名额。
秋允还是不太理解,不过不要紧,总有一天他会明白。
我们两人沉默一会,然后一起走。
同秋允一起走路,有点拘谨,以至于我们一只徒步行走。我走在前面,他跟着我,走在后面。
大概秋允也拘谨吧,他木偶一样呆呆地跟着走。明明知道我走错了路,他居然也不及时纠正。
至于走错了路这个插曲,真是亦真亦幻。如同走进了一个时空迷宫,纷纷扰扰。交错的隧道迷离影幻,醉彩的魅影俘虏了独立的意识。一不小心跌坠了悬崖,再无挣脱的希望,万劫不复。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脑袋昏昏欲睡,梦游而行。
走出迷宫,打碎梦游。流沙苑突现。
原来,我们走到了流沙苑。
为什么会走到流沙苑?我的心怦怦直跳。记得读小学时候,我和姐姐相约再不到这里,至今有七八年光景了。七八年,流沙苑从我的五感和梦境中游离而出,还一个平静而静谧的家园给我。
今天,一股神秘的力量牢牢把我引到此地。它要把这个迷宫的终极揭秘砸下来,它将是一条蟒蛇,一只庞然怪物,一杯毒酒,死亡,十八层地狱。
我不安地哆嗦,双腿却傀儡一样踏进了流沙苑。
流沙苑还是老样子,池塘荷花,喷泉山石,亭台小榭。好多人到这里休闲娱乐,老老少少,欢乐而惬意。唯独我,一条注满了毒素的藤条死死地把我勒紧,嵌入皮肤和血管。
“累了?”秋允问,他选了个干净的木椅子,纸巾掸去尘埃,“你先休息一会,我弄点水。”
我点头,坐在椅子上发呆。秋允不走,他不太相信地探问一下:“你,没事吧?”
“没事。”我说,“可能太累,休息一下就好。”
秋允伸长胳膊,试探一下我额前的温度。体温正常,他放下了心,才肯离开一小会。
我身体状态良好,只是意识模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似梦非梦。混沌而迷恋的一种状态。
我闭上双目,希望这样能舒服一点。
岂料,双目一闭,轻轻的睡了,淡淡的梦境,模糊的意识。
血,殷红的血迹,一点点散开,流淌,变成了一大片。血腥而刺目。一把匕首,明晃晃的摆动。孩子的哭声,血迹斑斑。
身体染满了鲜血,天地间血流成河,嘶喊震天,尸体和骷髅堆砌成一座死亡城堡。阴风怒号,亡灵幽冥,一群群无面孔的鬼怪一步步蹭过来。
熟悉的梦境再次袭来,七八年前的梦境卷土重来,无坚不摧地攻城略地,我脆弱的免疫和防御如草木一样摧枯拉朽,溃不成军。七八年的平静化为乌有,天崩地裂的痛苦,撼动骨髓的恐惧,这是我生命的劫难。
七八年前,噩梦的末了总会是姐姐帮我逃离死亡的城堡。如今,姐姐走了,不要这个妹妹。我只能一个人垂死挣扎,嘶喊,咆哮。
一阵淡淡的茶香,暖暖的手掌有力地晃动我的双肩。秋允,这一次是他将我从噩梦中弄醒。他把一杯浓香的咖啡放到我手里,雀巢纸杯,温热润滑,握在手里舒服且温暖。这温暖,红润了我的双眸,落下几滴泪水。
“怎么了?”秋允问,“做梦了?”
我点头。
他安慰说:“一定太累了,休息一会就好。”
我知道,肯定不是太累了。
相距七八米的距离有一个巴掌点的草坪,一块粗糙、裂迹斑斑的大鹅卵石,上面记录了某些罪孽和嗜杀。它昭示了迷宫最终的答案。只是,我还不知道答案的真面目。
“走吧,送你会寝室,好好睡一觉。”他就势拉起我。
“不。我要回家。”我说,他掏出手机瞧了时间,琢磨一下问:“这个时间回家?”
“嗯!”我很坚持。我也知道,这个不伦不类的点里回家,一定让人想到是逃课了。
对不起,我太想见到爸爸,见到妈妈了。不顾一切,他们批评我,罚我,我也要见到他们。飞蛾扑火,不顾一切。
秋允鼓励道:“好,清者自清。送你回家,如果需要,我来解释。”
这一次,我们打了车出租车。我想快一点,尽快见到爸爸。
楼下,我仰头望家中平台。熟悉的家突然变得陌生而神秘,怎么会这样?
我冲秋允摆摆手,让他回学校。
他似乎不太想走,迟疑了一下。踯躅不行的样子。他再一次强调,需要一起上楼吗?
我拒绝了,从他的迟疑中读出了某种异样的因子。非恋恋不舍,而是一种预见性的担忧。其实,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希望一个人来承担。
钥匙打开房门,听见了鱼放进油锅的油炸声,嗅扑鼻的香气。这是我最喜欢吃的红烧鱼。
妈妈已经到家了,爸爸也在。
我佯装开心地蹦蹦跳跳,喊了爸爸妈妈,跑进厨房用手抓起一块鸡翅塞到嘴里,如嚼蜡一样咬碎了,吞进肚子里。
妈妈见了,脸上溢出一丝笑容,她不问我为什么回家,为什么提前回家,只是例行地唠叨一下:“瞧你,洗手,主意卫生。”
我从后面抱住妈妈,脸贴在她后背,亲昵地蹭蹭。妈妈什么也没问,用胳膊夹紧我的双臂。
爸爸凑上来,问:“怎么了?”
我摇头说:“爸爸,我担心会失去你们。”
“哦?”爸爸一怔,“怎么这样问?”
“不知道,爸爸,我不要失去你们。”这可不是撒娇,是潜意识里的呼唤。
爸爸什么也不说了,他爱怜地抚摸我的脑袋:“枫宁啊,我们已经在欧洲那么给你选了一所高中。过一段时间,就送你过去。那边读一年高中预科,适应一下语言和文化。三年高中,再考莱顿会容易一点。我们听听你的意见呢?”
莱顿大学是我生命展翅飞翔的梦,一定要追逐远行。
说到了远行,我心中还有一个勾勒了许久的画卷。我要到外面历练风雨,快一点长大,拿奖学金,再打工啦,等我有了钱,不管姐姐现在有没有读书,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我都会把姐姐带过去,陪我一起学习。还有啊,我要把钢琴练好,等功底纯熟了,就到维也纳选一个最华丽的地方,弹那首雨的印迹给姐姐听。
一个钢琴家,一个听众。一个人有一个梦,一个梦只属于一个人。
想到这里,我心里升起了一团火,驱散了冰冷的漆黑。
可心中的魔魇等你稍有不慎,还是会死灰复燃。
这个晚上,我吃了好多菜,好多饭。我是硬吃下去的,怕爸爸妈妈担心,平时最喜欢的饭菜也激不起一点食欲。奇怪了,他们始终不问我为什么回家,而且是提前逃课回家。
吃完饭,他们也只简单地说:早早洗漱睡觉吧。
今天我不累,不困,只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逼迫睡眠因子快些释放魔力:催眠。
梦,肆无忌惮地施虐——
身体染满了鲜血,天地间血流成河,嘶喊震天,尸体和骷髅堆砌成一座死亡城堡。阴风怒号,亡灵幽冥,一群群无面孔的鬼怪一步步蹭过来。
这一次,刺眼的灯光驱散了梦境。
尖叫声将爸爸和妈妈惊醒,他们冲进房间,惊慌地把我护到中央。
“枫宁,你怎么了?”爸爸问,“告诉爸爸,你究竟怎么了?”
“梦,那个梦境又来了。”我告诉了他们,“流沙苑,血腥,还有死亡。太吓人了。”
“别怕,别怕。有爸爸,什么都不怕。”爸爸拢住我的双肩,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他是父亲,一个伟岸的男人,肩负了许多责任,同样,他也很孱弱,需要关怀和体贴。“告诉爸爸,梦里,你还见到了什么?”
我点头,只说:“还是那个样子,一样的梦境。”
其实,我编了一个小小的谎言。
除了那个一如既往的梦境,我见到了一个小孩,全身血淋淋,尤其是那双残忍的手,淌满了刺目的血液。小孩子身前,有一具不甘心离开尸体。匕首,还有一把稀奇古怪的匕首,匕首不知从什么位置上坠落,落到血泊中。
我有一种非常非常害怕的怀疑:那个小孩,很有可能就是我自己啊。很小的时候,还没有完整意识的时候,我在不经意见杀过人。
虽然意识不完全,负罪感却一只纠缠不清,还有血腥的画面,杀人的残忍,死亡的凄惨,这些东西已经写进了记忆。正因为这样,那个梦境才会不依不饶地前来报复。
这些无厘头的怀疑,我不敢告诉给爸爸、妈妈,怕他们担心。还有啊,我还怀疑,爸爸也许知道了我小时的罪孽,他们不说,他们昧良心隐瞒了真像,他们担心女儿受到良心的谴责。
妈妈问:“你再回忆一下,还见到了什么?”
“迷迷糊糊,什么也见不到。”我坚持说。
“你问那么多干嘛!”呵斥的语气。爸爸有点不高兴,可是为什么呢?就因为妈妈追问了梦境。“枫宁啊,你不要怕,有爸爸,爸爸不要让任何东西伤害到你。”
我点头,把脑袋贴到爸爸的怀里。
“枫宁,你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爸爸都是爱你的,永远爱你。不管你原谅不原谅爸爸,爸爸绝不会让你受到一点伤害。”
啊——?
爸爸这是怎么了?什么原谅不原谅,什么伤害不伤害。
“爸——您这是?”
身边的妈妈有个小小的动作,她掐了爸爸的一下。
“哦——”爸爸尴尬地搓脸,“嗨!人一老了,就这么多愁善感。枫宁,别多想。过几天我请个假,咱们全家人去海边玩几天,散散心。”
别多想——?
怎么可能不多想。他们一定隐瞒了什么。
爸爸说:“枫宁,今晚让妈妈陪你睡吧。”
“不,我想静一静。”我拒绝。
爸爸犹豫了一下,妈妈瞧一眼爸爸。然后,他们一起走出了房间。整个房间空空荡荡,留下了一个孤寂的影子。
寂寞时,总会想起姐姐。从前姐姐一直在身边,梦境困扰时姐姐会救下这个妹妹。如今,姐姐杳无音信,梦境困扰,只能一个人勇敢地直面了。要勇敢,要坚强。
今天发生了太多太对,不知道姐姐她会不会知道。
有时候我会这样想,姐姐之所以不见我,正如我太懂她一样,她也太懂我,她知道这个妹妹自幼长在温暖滋润的雨淋,身上难免滋生依赖和懦弱,姐姐要用离别和孤独把妹妹打入冰天雪地的北极,让妹妹饱经风霜的磨炼。她要说:枫宁,这个世界并不会处处都是温暖。她要告诉我:枫宁,你长大了,你要独立。
其实,刚才爸爸一直都紧紧地抱住我的双肩,很紧,很紧。我不知道这个“很紧”意味了什么。离别,还是决断?
怎么了,我怎么了。总是浮想起风马牛不相及的幻觉。我就像一个失去了知觉的木偶,坠入万丈深渊,混沌而不能自救。我需要一个天使来保护,来抚平周身的冷汗和颤抖。
这个天使,肯定要由爸爸和妈妈来充当了。我真不知道怎么了,此刻,我无法从爸爸妈妈身上感受到一点血缘的共振,相反,他们是那样的陌生,那样隔阂,他们面无表情,血液凝滞。他们就像一个冷血的冰人,设定好了程序,这一刻他们温情脉脉,时间点一到,会瞬间变成冷面的杀手。
我怕,真的很怕。床头上闹钟滴答滴答作响,显示了夜间二十三点整。这个夜晚冰冷的时间,手机的荧光闪烁跳动。
我伸手够到了手机,一个没有存储到手机里的熟悉号码,秋允,是秋允。不知什么时候,我居然记住了他的手机。
“枫宁?”熟悉的声音,温暖而动听,“但愿没有打搅到你。”
“秋允,怎么是你?”他的声音如清风朗月,平息了内心的恐惧。“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手机号?”
“我问了乔莎。”秋允问了个意味深长的问题,“你还好吧?”
是啊,还好吗?我自己也不清楚了。
“为什么这样问?”
“你做梦了?”他说,似乎知道刚此发生了什么。
“嗯。”我说。
秋允紧张了:“你小时候就有这个梦境?”
对呀,从小就有。这是个从未告人的小秘密,只有姐姐一个人知道,其他人根本不会知道。
秋允,他突然知道了,知道了我曾经有过这个梦境。
姐姐,你也知道了吧,知道了这个梦境再度骚扰我。打电话的人是秋允,却不是姐姐。
我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沉默流淌在彼此的心间。
听筒里,听得到秋允粗犷的喘息,他说:“父母知道?”
“知道了。”我简短回答。
“他们怎么说,去过医院吗?”
“没有。”还是很简短。其实,我有小米粒大小的不高兴,这不高兴让我迁怒了秋允。
秋允很聪明,知趣地问了个晚安:“好吧,你休息了。再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