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我把几把椅子并排,一端垫几本书充当枕头。然后舒舒服服地躺下。
我一点也不困,只想验证一下那个梦境会不会降临。
果然,梦境降临了。模糊而恐惧,混沌而惊悚。
最惊悚的还有一点,渐渐,我并不是特别惧怕这个梦境。与此同时,恐惧感唤出一些好奇的因子,它们驱使我亲自去揭开迷宫的真相。
恐惧来源于未知。恐惧渐渐稀薄,未知也就渐渐退潮,真相渐渐浮出水面。
这一次,我没有受到惊悚,没有呼喊,自然地睁开了眼睛。面前,却见到了两张惊悚的面孔:秋允和乔莎。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你,怎么了?”
我用胳膊撑起身体,站起来冲他们笑,摇头说:“没,没什么。困了。”
秋允迟缓,心事重重。
乔莎风轻云淡,多年好友一样拉着我的手唏嘘道:“枫宁啦,你都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帮你争取了那个决赛机会。你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你说啊,为什么放弃?”
我刚想解释,心事重重的秋允缓过神来,他一把拉住我的手,猛然往教室走。
冷不丁地,乔莎一头雾水,她喊:“喂,你们,这是干什么?”
还有白衫,他拉开架势冲了上来。不知为什么,最终还是偃旗息鼓了。
学校花园里,秋允才放开了手。
“对不起。恕我鲁莽。刚才,还是那个梦境?”秋允紧张地说,“你知道吗,昨天有一段时间你很不正常。尤其是快到了流沙苑,你简直中了邪,整个人一点表情都没有。喊了你几次,你根本就听不见。”
“啊!你去流沙苑的时候,你喊过我?”我一点都不知道啊。
“当然了,喊了好多声。”他说,“你知道吗,你已经很严重了。”
“严重——?”我惊愕了。
“心理问题不能耽搁,你自幼有这个梦境,一样的梦境,这里面肯定有问题。走——”
他作势要拉我,这一次,我拒绝,问他:“去哪里?”
“我有个朋友,他的老师是一位心里专家。昨天晚上我就联系好了,今天我陪你过去。”
噢,昨天晚上他替我想的这么周到。只是,不知道这是秋允的好意,还是姐姐的关心。
“我不去!”有点担心呢。
“别怕,我会陪你。枫宁,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不是个讳疾忌医的人。对吧!无论是什么,我们一起走过去。”他还说,“你不去,秋静他会担心的。”
姐姐会担心。好吧,那我去。
“可是,今天嘛?下午有课。”
“治病和逃课,何重何轻,不要太于拘泥…”
好吧,逃课。
心理诊所,绝对听过这个地方。神秘得不敢触及的领域,陌生的不敢呼吸空气,印象中,心理诊所和精神病院还有那么一点区别。
我开始怀疑,自己会不会是个精神病。真担心秋允把我送到精神病院里。
秋允在身边鼓励,他举个例子说,这就像是手术,刚开始多少有点害怕,手术过后,大病痊愈时,你就知道这个手术简直就是灵丹妙药。
还好,这不是什么精神病院,是一栋欧式风格的二层小楼,简约洗练。一间诊所,布局幽雅而轻松。诊所里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一点也不像个医生。她喜欢聊天,什么都喜欢问,什么都想说说。在她不停的说说问问中,我也放松了,才大胆地说出了疑问:“我是个精神病?”
“精神病?”她笑了,笑声爽朗而干净。清爽的笑声中我也不再担心自己是个精神病了。“孩子,你多虑了。你的问题很简单,你有一段记忆因为某种原因而忘记了,这段记忆对你很重要,令你无法忘记。我们今天就放松放送,一直放送下去。你按照我的要求去做,很快,你就会见到那段记忆。见到了之后,那个可怕的梦境自然不会骚扰你了。”
这么简单。我点点头,听从她的安排。
她拉开一张布,亮出一个样子怪异的床,她所,这叫弗洛伊德榻。据说,躺上去人就会很放送,忘记烦恼。
她让我躺上去,我就躺了上去。我不知道自己真的放送了,真的忘记了烦恼吗?
她让我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睁开时,她手里拿了一盏蜡烛,火苗冉冉。
“看着我的烛光……”她吩咐,蜡烛混乱地晃一晃。她的手如同巫师一样,充满了魔法。
蜡烛里出现了她的容貌,笑容,轻松,亲切。那烛灯魔力四射,它婆娑闪动,我的眼球也随它滚动。
烛光里,很美。一个冰雪天地,一群群飞鸟铺天盖地。哦,那是什么,白雪公主嘛?她坐在雪橇上,几根绳索前面栓了好多只哈士奇。雪橇犬拉动雪橇上的白雪公主狂奔。下雪了,毛茸茸的雪花落到脖子上,脸上,一点也不冷,雪花如暖融融的面被子一样,舒服,温馨。如同妈妈的怀里一样,不是每一个孩子都享有母爱,对于一个享有母爱也是奢侈的孩子来说,这个人生注定多灾多难。太阳出来了,一朵朵鲜艳的花骨朵含香,哦,不对啊,北极怎么会有花朵呢?弄错了,其实,这是一个童话。一弯月牙上,住了一个小孩子,他喜欢戴上一个草帽,靠到月牙上吹笛子。有好多狼豺虎豹虎视眈眈,小孩子气这帮大家伙,他们无可奈何,他们跳不了那么高,望月兴叹。小孩子调皮,故意要坠下,狼们本以为有了希望,不过是水中望月。一只大白兔蹦蹦跳跳,开心地匍匐,手里还捧了一个大萝卜玩。呵呵,真有趣。我一段时间,我们多么希望自己一梦醒来就变成了一只开开心心的大白兔。可惜,我梦见了自己是一只海豹追杀的企鹅。我一只都很喜欢企鹅,别人说赞我可爱,兔子一样雪白,唯独秋静,我第一次见面那天她就说:“你真像一只企鹅。”
上苍安排了她来到我身边,注定是朋友,是姐妹。
哦,我困了,渐渐闭上了双眼。
“睁开——”我听到了这个吩咐,于是努力睁开了。烛光似乎扩散了,一盏烛灯变了两盏,两盏变了四盏。八盏,十六盏。
我实在睁不开了,只能闭上双眼睡觉。
“睁开你的眼睛。”有人说。
可是,我真的睁不开了。
“你已经睁开了双眼。”有人说。
睁开了嘛?我怎么不知道。
“告诉我,你瞧见了什么?”有人说。
瞧见了什么?什么也瞧不见呀,一片漆黑。一片混沌。一片暗淡。
大概,我已经睡熟了。听见的和看见的仅仅是梦境。
这个时候,一缕光线刺目炽烈,那是太阳的光芒。
天哪,瞧见了,我什么都瞧见了。
阳光灿烂,一片熟悉的巴掌大的草坪上,一块粗糙、裂迹斑斑的大鹅卵石,池塘荷花,树木,亭台水榭。流沙苑,这是流沙苑。
一个满手鲜血的孩子,受了惊吓,脸色苍白双目惊悚,她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哀嚎哭泣。
完全能够感应出来——这个就是我自己。
草坪上横躺一个人,满身是血根本瞧不见他的模样和年龄,就算性别也辨识不清。只知道他很痛苦,呻吟挣扎。
一个男人出现了,他紧紧地抱起我。此人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温暖,似曾相识的温暖。噢,对了,这是爸爸的温暖啊,无可取代的温暖。这么多年来我始终生活在这温暖的呵护下。爸爸,这个人一定是爸爸啦,爸爸救起了女儿。
还有一个人,这个人站在爸爸身边,还同爸爸争吵了好一阵子。我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这个人性别年龄。
除此之外,有一把血淋淋的匕首。
清晰了,那个模模糊糊,不清不明的梦境终于浮出了水面,露出了面貌。可是,那个奄奄一息,甚至已经死了的人是谁,还有,爸爸身边的人又是谁。怎么见不到他们的容貌?
蜡烛渐渐熄灭,窗帘缓缓拉开,明媚的光线照到我身体和脸上。温暖,安宁。
秋允身体前倾倚到弗洛伊德榻上,他看了一下心理医生,征求她的意见要不要弄醒我。其实我已经醒了。
困扰了我多年的噩梦,骤然间如一泓清水平淡,脱去了神秘的外套,哪里还会有什么恐惧和惊悚。接下来的是折磨和不安,我怀疑自己杀了人,那个横躺草坪满是是血痛苦挣扎的人就是我造下的罪孽。
人之初性本恶。几岁的年龄,什么也不懂,任性野蛮。可能是,我在流沙苑非要拿匕首玩耍,还冲行人,冲小孩比划,吓唬人,最终闯下了祸端,把一个无辜的人杀死了。
天呀!枫宁,你都干了什么。你怎么能那么残忍,还要堂而皇之地要求幸福。你不配。
而且,你还连累了爸爸,连累了爸爸替你说谎,隐瞒真相。
爸爸是个坦荡的人,品性高洁,操守彪炳千秋。他为了这个败类的女儿,为了这个不懂事残忍的女儿而降格辱名节,非但要自己承受良心的折磨,还担忧女儿知道了的真相而内疚,只好煞费苦心地呵护,不让女儿知道。
至于站在爸爸身边的人,肯定是妈妈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揪住心理医生的袖口,有好多疑,又不知问什么。要尽力不让自己表现得太过孱弱,我不要用孱弱博取同情和原谅。
“您说,我见到了画面都是真的?”
“不错。这是你年幼时的记忆。”她说,“已经忘记,或者是深深掩埋的记忆。”
“不对呀,既然是记忆,为什么见不到那些人的面孔?”
“催眠只能让一个人忆起他见过的东西。”心理医生说。“你见不到一些人的面孔,因为你根本没有见到一些人的面容。”
心理医生和蔼可亲,微笑地说:“可以说说,你见到了什么吗?”
“不。不。我不知道。”我猛烈摇头,拒绝回到这个问题。
“好!”她还是微笑,“你是个大姑娘了,我们尊重你的决定。”
她还善良地说:“如果需要帮助,尽管过来。我们是朋友,好吗。”
帮助——?这个时候了,谁能帮助我啊,除了自己,谁也帮不了。
“孩子。从业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你的这种记忆噩梦多数发生在你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她似乎想提示什么,蛮重的弦外音。“不论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你要学会原谅。”
心理医生借用她的神奇霹雳把那个梦魇击碎,击毁,最终片甲不留,灰飞烟灭。自从今天起,噩梦再也不会骚扰我了。可是,神奇的霹雳击碎梦魇的同时,也将我击碎了,击碎了安宁,击碎了心安理。
如今,我有点颓废,万念俱灰,周末了也不回家,整天游荡在熟悉的校园里,让秋天的风刮到脸上,瞧着飘飘荡荡坠落的枫树叶。
这个时候,我最怕的事情就是见到姐姐。姐姐心目中的枫宁是个什么样子,除了姐姐自己,谁也不会知道。有一样可以肯定,姐姐心中的枫宁是一只干净的企鹅,可爱而单纯,冰雪一样洁白,哪怕身上有一小点的瑕疵也会闪烁在北极洁白的冰雪天堂。如果姐姐出现了,我怎么说,告诉她:姐姐,妹妹是个坏蛋,小时候杀过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伪装成一个干干净净的小企鹅。
每一个人的每一个脆弱的日子里,心里总要有棵明丽翠绿的万年青,让她有了勇气和气魄,坚强地走过那个叫做蹉跎的沙漠。我心中的那个饱满而丰富的万年青,他就是秋允。他讲故事,说笑话,不惜一切努力让我开心,让我忘掉忧伤。我呢,也开心地笑,前仰后合。
他善解人意地问:“心里很痛苦?”
秋允能够洞悉我的内心。真不清楚,是我太不会伪装自己,还是,秋允他懂我?
既然不清楚,那么继续伪装下去。
我说:“怎么会,挺好啊!”
他叹气,说:“秋静知道了,她一定过来劝你。”
求求你了,秋允,千千万万别告诉姐姐。
“劝什么啊?”我装傻。
“枫宁,你是个智慧的孩子。智慧是用来改变自己,不是用来折磨自己。”我讨厌他说我是孩子。“鸦片有毒,可鸦片还能用来治病。催眠也一样,它是一把双刃剑。枫宁,催眠帮你逃避了噩梦,至于曾经的记忆,那些是需要你忘记的东西。”
真不知是悲还是喜,他居然知道我为什么烦恼。我吃惊,不知所措:“你要说什么?”
“虽然不知道你想起了什么,直觉告诉我,那绝对是一段惨痛的记忆。既然缕顺了,噩梦消失了,催眠唤起的记忆也就是丧失了它的价值。抛弃了那些记忆。药物替你治好了病,就要抛弃药物。懂吗。聪明的孩子?”
他还说孩子。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耻的称呼?他的含沙射影,就可以洗刷孩子犯过错的罪孽?我问他:“如果小时候做过一件很坏的事,如今想起来了,就要为此而承担惩罚。”
他说:“不,那个时候你还小,很小。就算做错了事,也应该值得原谅。再说了,我怎么承担。那么久了,物是人非,曾经的影子都随时间消亡了。”
“爸爸他知道,他一定知道。”
“不,枫宁。”他说,“追问曾经的记忆,也许会带给你灾祸。”
“你怎么知道哦?”
“直觉。”
他哪那么多直觉。
“秋允,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逃避还是面对?”
“我——?”他一时语塞。“不一样。男人要承担多一点。”
说完了这些,他一个劲地摇头,我一个劲的发呆。
这个晚上——周日晚上,爸爸打电话问我:“分宁,怎么不回家?”
我对爸爸说了平生第一个谎言:“这个周日补课。”
“啊——”爸爸不是很信这个借口,从语气中就能听出来。“枫宁啊,爸爸决定最近就让你出国,适应那边的环境。”
“为什么这么快?”
不会是爸爸察觉到了女儿的异样,他要不顾一起地呵护女儿,维护女儿的尊严。
爸爸说:“留在这里,你总会有噩梦,那么咱们就离开这里。”
看样子爸爸什么还都不知道。
对不起了爸爸,女儿不会逃避,不会不等把事情弄清楚就逃之夭夭,留学的愿望只好搁浅了。对不起,姐姐,枫宁没法在欧洲最华丽的场所弹钢琴给你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