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不算黑,因为有一个月牙,冰冷的月牙,这个夜却是很暗,似乎要发生什么的样子。层层婆娑的黑云把冰冷的月牙变黑了,就在这一霎,一个如鬼魅的黑色影子一闪,一跃,再一闪,消失了。
霓虹灯迷醉的酒吧内灯红酒绿,一男一女偎依在一起,火热地激吻,男子很用力,蟒蛇一样缠缚女子,恨不得把女子一口吞下。他的手,肆无忌惮地在女子身上摸索。他的吻太重了,女子气喘吁吁,她推开了男子,男子把头一低,寻女子的胸部而入。
我认识那女子,她有一个可爱且好听的名字:米洋洋。米洋洋是米雅的亲生女儿,因为这样,我特意观察了好多天。
米洋洋恋爱了,有了男朋友。我这个人同封建卫道士一点边也搭不上,恋爱人之常情,高中生也是人。
可那个男人,我也见过他,不止一次。
我选了两杯上等威士忌,拿在一张手内,另一张垂下,走向他们两人。男子嘴里打口哨,一只手玩火机,另一条胳膊挎到椅背上,侧身,双脚颤悠悠地摆动。他用寻觅的目光盯着我,我的目光也迎向他。
这个目光真熟悉,见过他。一个星期前,这个酒吧里,他同另一个女子同样柔情似水地缠绵了好一阵,激情地热吻。如果记性不算差,我至少见过他和三名不同的女子激吻过。
这些均发生在一个月之内。他同米洋洋恋爱,至少有六个月时间了。二流子,无赖,玩弄感情的败类。米洋洋居然喜欢上了这种男人。
米样样整日不学无术,一日一日地陪二流子到我经营的酒吧谈情说爱。我很内疚,愧对米雅的宠爱和厚望。
米洋洋双臂高举,眯眼陶醉地舞动。男子的口哨停了,她的胳膊才放下。见到了我,她兴奋地拍手叫喊,她抓起男子胳膊,用力晃晃,喊:“快瞧啊,她就是秋静。她是我姐。”
男子老练地起身,那姿势有几分英国绅士的影子。他脸上勾勒出一道迷人的微笑,配上他挺拔的身躯,有模有样的面容,少说也是半个少女杀手。要么,米洋洋也不至于着了魔一样。
他伸出手来,摆出握手的姿势,我的手刚要伸出,听他油嘴滑舌地奉承:“哦,美女,高兴认识你。”
我的手,冷却了,放了回来。冷了他的热情,要给他一个情绪上的压迫感。我非常讨厌别人,尤其是男人喊我美女。我崇拜的不是美貌,是智慧和统率,我最希望有人说我像伊丽莎白女王。
如果他真这么说了,我会很高兴。
记得乔莎说过,她不喜欢做公主,她要做君临天下的女皇。我与乔莎,还真的很相似。
“姐,你真好啊。干什么都行,谁也管不了你。哎——”米洋洋长长叹息,做回了椅子上,腿和脑袋还是不停地摇摆,玩世不恭,又心不在焉。“我就不行了,学校老师管,家里老妈还管。真没劲。”
“没有晚自习吗?”
“姐,你怎么也像我妈啦。晚自习,晚自习,多无聊。你可以出来弄酒吧,我就不行出来散散心。只许官府放火,不许百姓电灯。”她的视线四周琢磨,显然不把我的问话放在心上。
不行,再这样下去,米洋洋就毁掉了。
“姐,那个廿宇呢?”米洋洋突然这么一问。
“你认识廿宇?”我有点不可理解。
“廿宇,这道酒吧街谁不知道廿宇啊!他不是你情人?”他这样称呼我和廿宇的关系。也有三五分道理,他送过我玫瑰花,我也接受了。他说喜欢我,我也应允了。管别人用什么词汇来形容呢。“姐,别说我没提醒你,廿宇那人太招风了。忧郁,酷,帅,简直就是超级无敌大巨星了,小心让别人给抢走了。”
廿宇无敌?
还真这样。
廿宇是一只用不落幕的苍鹰,雄踞天下,凌厉而凶狠,锁定了目标,骤然出击,雷霆之势摧毁对手。
整合酒吧的过程中,遇到了许多许多阻力,尤其是来自原酒吧老板的刁难和高价壁垒。这些阻力一旦到了廿宇手里完全变得举重若轻,排山倒海之势掩埋了全部的棱角和突峰。三天时间,我所酝酿的双子星座酒吧联盟变成了现实。
我绝不会拿出心思来权衡一下廿宇的手段是还是错,是正义还是非正义。只要有了结果,干嘛计较过程的扭曲和崎岖。惟目的是图,这是我的人生写照。
我意识到,只有这几天里我才真正知道了到廿宇的实力,廿宇的手腕和气魄。我变成了他的崇拜者,还有学生。从廿宇那里,我学会了太多太多。架上廿宇的航帆,我是能使向烟波浩瀚的大海,还是中途搁浅,这个不太重要。
米样样和男友疯了到夜才离开。他们也要到办公区小结今天的销售状态。
桌子上放了一张很蹊跷的报纸。这张报纸,发行于司徒博死后的第二天,上面头版头条,铺天盖地地报道了司徒博的事迹,还有关于他死因的种种猜想。
这份神秘的报纸穿越了时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这里。看样子,事情不会简单。
我想起了刚才在酒吧外面那个神秘的黑色影子。影子不曾消失,只是他跑到了这里。
傻子也知道这个人是谁,除了司徒茗,还有有谁?
司徒茗说过了,他做了鬼也不会放过廿宇。他是个死缠烂打的人,鬼上了身一样难缠。我才不稀罕他们这对同父异母兄弟之间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可是有一样,纵然司徒茗这么无休止地疯咬,那酒吧的经营势必受到影响。
两年半的时间,两年半枫宁高中毕业。我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攒到足够多的钱才行。枫宁那么聪明,有天赋,到莱顿大学她肯定能拿到奖学金,可我要做好最糟糕的打算,把她的学费,生活费,全部准备齐全才行。再有,她是个喜欢学习的天才,说不定她会走上学术的道路,那么她还要读硕士,读博士,这都需要钱来铺垫。
为了整合酒吧,通过乔莎担保借了一笔钱,这笔钱需要偿还,还有很高的利息。毛利中,要拿出百分之六当做乔莎的好处费,剩下的才是我和廿宇平分。我和廿宇有个共识,酒吧走中下档次消费,利润并不高。
算一算账目,再加上理智的判断:两年半的时间赚到足够多的钱,这似乎不太可能。
因为纳入我们整合计划的酒吧总数,还不足这趟酒吧街总数的四分之一。原因也很简单,一来我们的资金实在不多,把那么多酒吧都纳入进来根本就办不到;二来,那些酒吧老板的抵制情绪很嚣张,他们死活也不同意,还百般阻挠我们的整合计划。
不行,这样的局面对于我们来说太不利了,我需要扭转乾坤,逆转被动挨打的局面。很无奈,我没能想出最有效,且威力惊人的手段来。如果这个时间再加上司徒茗喋喋不休地纠缠,那么我的努力肯定要付诸东流了。
不,绝不!
我决不允许谁来妨碍,是绊脚石,就要粉碎了它。假如你心软,假如你尚有那么一丁点的仁慈,那么很好,请留给你最爱,最值得你给予的那个人吧。面临对手的挑战,面临成败和生死攸关的一刹那,请收起不应该有的妇人之仁,还以颜色和毒辣,才是保证不让猛虎吃掉的不二法则。
对不起了,司徒茗。既然你自不量力,那就不要怪秋静心狠手辣了。既然你勇敢地出来宣战,你就要败得起。谁死谁活,全凭实力和运气。我自认实力不弱,运气也十足好。这一次,我势在必得。
打火机的火苗一闪,报纸冉冉烧烬。
这件事最好不要让廿宇知道,他这个人表明冷漠绝情,可一旦面临亲情和灭亡的抉择,他还是会心软,会犹疑不决,会碍事。既然这样,那么由我亲自来玩,让司徒茗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廿宇会碍于芷茗的亲情,从而畏首畏尾,心惊胆战。可是我不会,一点也不会。
很可惜,接下来的几天里安然无恙,很平静。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我要趁这个宁静的时机梳理另外一件事。我要见见米雅,把米洋洋的事情如实告之,身为母亲,她有权知道自己女儿的境况。这些天里,米洋洋和那个男子如胶似漆,天天到酒吧约会。再不制止,一定会闹出大乱子来。
第二天我就去了米雅家,做一个高密的小人。管不了那么多,为了米雅,为了米洋洋将来的幸福,我只能充当这个小人。
可是,米雅的家,怎么会?
如果不是米雅亲自出来给我开门,我很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米雅的家一片狼藉,大包小包一大堆,墙壁上的油画和装饰物全取下了。她这是要干什么?
不知是彼此太熟悉了,还是陌生了的缘故,米雅没有过多的寒暄,然后开始收拾她书桌上的一堆英语书,还有几张精美的邀请函,全是英文字。我下意识且简单地扫了一下眼,毫不夸张地说,我的英语水准很高,几乎等同于母语。只这一眼,就知道了那邀请函来自泰晤士报,且来自英国总部。
满屋的狼藉,这是搬家而去的前奏吧。泰晤士报的邀请函,米雅要去英国吗?
我再也按耐不住了,惊讶地,近乎用喊调问她:“妈,您这是去哪里?”
她的双手停下,两手交叉放到桌子上,似乎在思考,似乎在下最后的决心,似乎犹疑不决。最终,她淡然地一笑,似乎,她已经决定了。她站起来,把那些英语原版书往前一推。
“小静啊,你也清楚,妈是个不甘平庸的人,人就一辈子,我怎么可以碌碌无为。大半辈子都过去了,我不想这一辈子都窝在北冥中学,人往高处走,这个道理谁都懂。泰晤士报那边,我有个最要好的干姐姐,她是英国人。她邀请我过去,已经好多次了。凑巧,洋洋他爸爸在英国那边做贸易生意,一年也回不来一两次。如果我过去,我们全家也算团聚了。我的事业也会迎来一个黄金期……”
说这些的时候,她双臂抱拢,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她的脸上绽开了欣喜和满是憧憬的光泽。
米雅,她是个让人羡慕的人。她优秀如大海一样浩瀚,如山顶一样巍峨。可是,你站到她面前,她绝不会让人压抑、拘束,相反,她会让你如沐春风,除了温暖,还会有种展翅翱翔的欲动,迎接大自然的恩赐,愿意同那和煦的阳光交融。如果,你心底的那粒种子尚未死去,那么即使那粒再枯干,再萎缩,只要遇到米雅,遇到她涓涓细流般的滋润和鼓舞,你也一定如雨后春笋般生气勃勃,昂扬奋进。
她提醒了我,我心底那粒种子有过枯干嘛?
没有,一直没有。我的梦想同米雅的梦想如一,展翅翱翔,于苍茫天际搏击。
可是,暂时的我,今天的我要熄灭自己的梦想,压抑心底泛滥的种子。
我问米雅:“那,要去多久?”
“一辈子,移民英国。”
啊!我错愕。一辈子,这太突兀了。她要离开了,永远不回来。这么说,也许一辈子也见不到米雅了。
“什么时候离开?”
“快了,手续已经办理妥当。最快一个星期,最多一个月。”
我再次错愕。其实,这不是太突然,而是,我这个干女儿根本就不曾关心过。干妈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又大张旗鼓地办了这么多事情。我这个女儿竟然一无所知。无地自容。
“洋洋,她也去吧?”这多余的一问,无非要掩饰内心的虚弱。
“对,她要去。她那孩子太稚嫩,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里,迟早毁了她。”
说完这些,她打开一个柜子,从里面拿出一条非常漂亮的围巾,毛绒绒,橙桔色。她亲手把这条围巾绕到我的脖子上,扎好。
“我打算陪你一同在北冥中学走完三年再离开,或者,你肯到澳洲留学,等你大一结束后,去了澳洲,我再去英国。可是,你——”
她放弃了后面要说的话,谁都知道她要说什么,失望和无奈,沮丧和哀婉。
她不说了,怕点破了这个融情惬意。
这是一条旧围巾,她曾经用过的围巾,上面带有她的温度和芳香。围巾绕到我脖子上那一瞬,我思绪完全破裂了,破裂成温暖和回忆。
曾几何时,也有那么一个人,亲手将一条橙桔色围巾绕到我的脖子上。她是谁——?
她就是给予了我生命的女人。
那年,我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孩。芷茗领我到游乐场玩,然后芷茗就把我交给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脖子上就扎了一条橙桔色的围巾,光线下熠熠生辉,风吹过,飘逸而灵动。我就伸手够那条围脖玩。
那女人陪我玩,她把我放到一个旋转木马上面,我记得,旋转木马的载篷是橙桔色。那女人用手捏捏我的鼻子,开心地逗我:“上啊,上去啊。”
木马太高,我上不去。她就抱起我,把我放到了木马身上。我怕,怕摔倒。她就站到我身边,呵护地守护身边。
木马开始旋转,木马身体还一上一下动。迎初春惬意的风,我开心地笑起来,张开双臂舞动,我不怕摔倒了,因为我知道,身边有个人保护我。
她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东西,橙桔色的冰激淋,橙桔色的糖稀,橙桔色的饮料,橙桔色的棉花糖。
晚上到了,落日余晖里走来了芷茗。女人把我还给了芷茗,临走时,她把那条橙桔色围巾绕到我的脖子上。
从此之后的好久好久,那女人再也不曾来陪我玩。
那条围巾,让我偷偷地烧毁了。
我明白一个道理,我身边不会多出一个人来呵护,来保护。要想生存下去,只能靠自己,凭自己的双手打拼出一条血淋淋的路。
迷迷糊糊中,我记下了那女人的摸样。可是,我需要忘掉她,彻底忘掉。围巾的记忆,一并忘记,忘记在心间最隐蔽的角落。
橙桔色的情节,却生根发芽。生根在心间最隐蔽的角落,发芽在全身的血液中,茂然成长于整个秋静的情感世界。
我知道,那个女人绝不会是米雅。肯定不会。
她们的爱一样,发自内心地爱我。
……
我对她们爱的感受全然不一样。那女人的爱,好比将橙子和桔子,不扔掉的桔子皮也一并碾碎,榨汁成一杯清甜的果汁。你站在果汁前,闻到它的甜,也嗅到了它的哭,却喝不到它。它的色那么醉人,它的味那么清爽,它的凉,沁心。因为你不能品尝,无法知道它的苦,还有甜。它也就永远是那么诱人,那么美,那么美好。
米雅的爱则不然,米雅的爱,好比将这杯果汁一饮而尽。酣畅淋漓的爱,不含一点杂质的爱。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甜:甜的心醉。也苦:苦的心酸。
米雅的爱,已经让我开始无法自拔了。好比当年枫宁对我的爱一样。她们在我心中,是平行,是无法衡量谁重谁轻。
只不过,如今的枫宁需要一个人的付出,需要一臂之力。米雅的能力,足可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妈。洋洋,她恋爱了,您知道?”
“哎——”她的忧伤是平静的。知女莫若母,她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们啊,一个都不让人省心。”
一个都不让人省心——
那另那一个,肯定是我了。
她的脸上显出忧心忡忡的不安,面对女儿的任性和胡搅蛮缠,她显得力不从心了。
米洋洋是个性情中人,她决定了什么,就算九头牛也拉不会来。她身上多了野蛮和原始的因子,她动辄用自残、自杀来威胁,她不是一个珍爱青春,珍爱生命的人。她,多多少少有些可耻。可是,她毕竟是米雅的女儿。
米雅摇摇头,想把什么情绪甩掉,可惜她根本就甩不掉。就算甩掉了,那也是暂时。母女之情永远甩不掉。
她紧了紧我脖子上的围巾。然后说:“不管你怎么打算,今后有什么计划。千万不要放弃学业,懂吗!放弃了学业,你的梦就碎了,永远圆不了这个梦。不放弃学业,你耽误的是时间,将来你还有机会,还有重新开始。北冥中学那里我知会过了,只要你的成绩不太差,你可以逃学,可以旷课,学校不会因为这个开除你。”
“洋洋是我的女儿,你也是。洋洋不争气,指望她是指望不上了。妈是个要强的女人,不允许两个女儿都给我丢脸。”
我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除了用力点头,剩下的还是点头了。
“小静,不管是哪一天,你认为完成了自己的事情,回报了自己的心愿。那就到英国来,英国的大学非常好,比澳洲好上太多了。妈给你安排,你什么都不要操心。咱也不要什么公费,奖学金,只要是最好的大学,学费妈给你出。记得啊!不要放弃,永远不要放弃,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