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宁是个纯洁的孩子,她是企鹅,她也是雪人,经不起太多的剧烈,不管这剧烈是来自太阳的光线,还会来说心事的蒸腾。
出于对朋友痛苦的分担,更是出于她对我好的回报,我决定帮助枫宁驱散她心中的阴霾。
人也不能太自私,于是就把找妈妈的事情先放一下,先弄清楚她小时候究竟遇到过什么。
廿宇肯定知道情况,那天见到枫宁的表情说明了全部。
周日的时候,我去了一样找廿宇。廿宇不在,只有小小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睡觉。他一根头发也没有,脸上苍白,看上去挺吓人。
我犹豫了,要不要在这个时候找廿宇,他还要全心照顾小小。再一想,也无妨。我只是打听一下,不会占用他太多精力。
我在医院四周徘徊,知道他肯定会过来。
不远的地方聚拢了一群人,吆五喝六,一听就知道,他们在赌钱,大概是玩骰子和玻璃球。
人群中,我见到了廿宇的影子。廿宇背靠到树干上,一条腿抬起来,放到另一条腿上,双手插到裤兜里,长长的发丝随风飘扬,亮出一张冷峻的脸,嘴里叼着一根稻草。他周围有七八个人,十六七岁左右。
没想到廿宇不去照顾小小,跑来这里同一群人赌钱玩。
更没有想到的是,廿宇赌钱太厉害,一会儿功夫其他人手中的钱都到了他手里。他赢了,大赢。
输了钱,好多人不心甘。一见廿宇冷酷面容,匕首一样锋利的目光,凛冽的拳锋,他们惧怕了,一个一个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开了。
我走上前,廿宇看我一眼。然后我们一起闲逛。
想不到我们的见面会如此自然从容,少了寒暄和问候,就像一对多年夫妻在街上相碰,彼此太懂对方,不会打多余的招呼,不会客套,然后就手牵手、肩并肩。
我刚要问廿宇关于枫宁的事情,一个水渠旁,廿宇一挥手,把刚才赢的钱一洒,那些或皱巴活板正,或一块或石块的钱,纷纷坠入水渠。
我蒙了,蒙得忘记了要问廿宇什么。不知所云地挤出个字:“你——”
“这些钱太少,治不了小小的病。”他愤恨地说,双手撑在水渠的栏杆上。
好多人凑过来,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廿宇。然后也都纷纷散去。
“小小的病,怎么样?”我问他,他摇头,很吃力,更是绝望和悲伤。
“他的时间不多了。”他的眸子渗出了红丝,还有泪水。他的手曲成鹰爪,狠狠地抡到身边的一棵树干上。他咬牙,五根手指用力扣,树皮掉了一层。这一幕不算吓人,却很烈。
“秋静,麻烦你一件事情可以吗?”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可还是下意识地点了头:“好。”
他拉起我的手腕,根本不去管那些掉到水渠里的钱,风驰电掣地奔跑,没有跑回医院,而是回到了孤儿院。
他跑进一栋楼里,捧着一沓水墨画走出来。
小小喜欢画画,这一点是他的画。
“这个你先替我保管几天。”他的手在水墨画上抚摸了好久,才恋恋不舍地把东西送到我手上,“秋静,我要办一件事。如果,如果这期间小小离开了,我没有赶回来。你帮我,把这些水墨画烧了。”
……
情绪有点悲凉,生离死别一样凄惨。我拿过画,虽然是一沓,可是很轻很轻。这悲凉的情绪氛围中,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问这么一句话:“为什么不交给乔莎?”
他抬起头,瞧了我一眼。然后说:“秋静,如果我还能回来,我发誓,肯定帮你找到妈妈。”
还能回来?他要干什么去,我目瞪口呆地盯着他。
“小小的病需要好多钱,我要见一个人,向他索要一笔钱。会很危险,如果我死了,帮我替小小烧了这些水墨画,还有,多给他烧些纸。”
“可是,你刚才明明说,小小的时间不多了。”不清楚是我的理解有误,还是廿宇表述不清。
“不错,钱是治不了他的病了。可我还要去弄,这样我才安心,才不至于自责。拿到了钱,就算不能替他治病,一把火烧了也好。”他的声音颤抖,眼眸中却是冷酷和决绝。
“为什么啊?小小他——?”我的嗓音也颤抖了,因为太吃惊了。
“小小的恩情,他对我有恩。”
“恩情——?”暂时,我还领悟不透。
“小小对我好,真的好,发自内心的好。除了乔莎,他是我唯一的朋友。那种好,会让一个人崩溃,为了这好,我可以不顾一切。”
“连你的命也不要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太自私,我的世界里,自己高于所有。
“恩情,那是一道永远无法冲破的劫。”
“我不懂。”我不懂,不懂,真的不懂。我不要懂,不要懂。不要。不知为什么,听了这句话,如同来一次痛彻心扉的千刀万剐。
“你不会明白,孤儿最敏感,不轻易接受别人的恩惠,可是一旦有了恩情,他就会不计一切回报。也许,他们最怕欠下恩亲,一辈子也无法承受。”
他的手,轻轻地梳理了一下我的头发,近距离,能嗅到他身上的淡淡茶香,这是芷茗喜欢的味道,他继承了芷茗的喜好。原来,他的眼睛除了冷酷,还有清澈的如溪水一样干净的淳朴。平时里,是不可能见到,只有这近在咫尺的距离里,面对面的沟通中,才会发觉。
“小静,照顾好自己。不管今后怎么样,要勇敢。”说完,他走开了。
廿宇走开了,带着属于他的冷和凉,毅然决然地走开了。我不清楚他的命运会如何,他渐渐远逝的背影,为什么那么惨淡而凄凉?
他们最怕欠下恩亲,一辈子也无法承受。孤儿最敏感,不轻易接受别人的恩惠,可是一旦有了恩情,他就会不计一切回报。
他们最怕欠下恩亲,一辈子也无法承受。孤儿最敏感,不轻易接受别人的恩惠,可是一旦有了恩情,他就会不计一切回报。
他们最怕欠下恩亲,一辈子也无法承受。孤儿最敏感,不轻易接受别人的恩惠,可是一旦有了恩情,他就会不计一切回报。
……
这些话我默默重复了几十遍,在廿宇渐渐淡去的背影中。事实上,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重复。
也许,若干年后的某一天,这些话将变成我命运的生动的写生。痛苦,煎熬,撕裂和挣扎。
廿宇果然走了,一去没了音信。
这些日子我心神不宁,生怕廿宇发生了什么意外。我注意到乔莎,她似乎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生。
倒是枫宁总问我找妈妈的事,我就会编织几个理由搪塞一下,这几天真的没那个心情。
我每天都会到医院看小小,如果他醒来了,就会听他讲讲故事,他喜欢讲,有时候他也会玩,哥哥去哪去了?我说谎,说哥哥让妈妈叫走了,妈妈那边有点棘手的事要办。
多数的时候小小是处于睡眠状态,那我就不会打扰他,在病房门后瞧瞧他,然后走开。
这个周五刚刚放学,我打算好了要到医院陪小小,铃声一下,拎起书包走。
枫宁从身后追上,她气喘吁吁,除了书包还多了个不算大的精致旅行包,老远她就喊:“姐姐,你等等。你干什么去啊?”
廿宇和小小的事情,本不打算告诉她。她毕竟还是个孩子,经不起太多的严寒风霜,这种生离死别的缺憾还是让她少见为妙。
“姐姐,这两天我想了想,其实我们可以到你现在妈妈的大学里看看啊。”雪中的她甜蜜地微笑,除了可爱,多了一份甜美和靓丽。“你给家里打个电话,说这个周末到我家里来帮忙,我们现在就去卖火车票,算了一下,周日晚上,最迟周一早上就能回来。”
这个我早就想到了,可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是绝对不可有走这么险的一招棋,因为这是芷茗的禁忌,无论是谁,只要碰触了这个禁地雷池,她绝不会原谅。
她在大学期间同一个叫司徒博的男人有染,生下了廿宇。因此,她异常憎恶别人打探她的从前和过去,尤其是大学期间,包括她认识过什么人,结交过什么朋友。她把这些视为对她的寻衅和攻击。
枫宁用她毛茸茸的手套握住我暴露在外面的耳朵,说:“你干什么去啊。这么急。”
既然她再次问起,那么也不好隐瞒她。于是,我把小小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他真可怜。”枫宁呆呆地凝视远方的云,她扭头看我说,“我要不要陪你一起看他。我去了,他会不会拘谨?”
“不会。”我说。如果小小睡了,那么我们就走,如果他醒着,就让枫宁在门口等一会。
医院里,我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压抑,心脏怦怦乱跳,身体就像是让人捆绑后扔进了蒸笼里,喘气也带动心脏抽搐。
走廊最里边就是病房——小小的病房。
我不自觉地放缓了步子,走小碎步都很困难。我不敢往前走,生怕见到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幕。
走进病房,我的视线是一点一点滑向小小的病床。
床上空了,床单都换成了崭新的,似乎,这里经历了一次生命的颠覆。有那么一瞬间,这里经历了一次无情的告别,生与死的告别。
临床的病人说:“走了,他走了。”
医院里除了一般病房,还有一个用冰块做成的病房。那些死去了病人,全部会送到冰箱子里,他们在一起团聚。不管是婴儿,孩子,还是大人,老人;不管是男人,女人,还是穷人,富人,他们都会在一起,不会有歧视,不会有孤独。
这么一想,小小还算幸福。
医院里,从不会缺少死亡。医院里,从不会缺少死亡的伤痛和哭天抢地。
小男孩的病床上,我察觉不到一丝哭泣的影子,可怕的寂静,连他的名字的回音也不曾留下。小男孩是个孤儿,没有人因他的离去而哭泣。估计,他也不会因为自己的离去而有所留恋吧。
不!不对——
他有一点留恋。我曾经看见过,他经常拉住廿宇的手,不停地叫哥哥——哥哥——
火葬那一天,廿宇真的没有回来。只有孤儿院的几个人,总共六个人送完了小男孩的最后一程。冷冷清清,草草率率。什么程序,什么仪式,都见了鬼。
乔莎也来了,廿宇说过,他有两个朋友,一个小小,一个乔莎。这么说,乔莎也是小小的朋友。
枫宁也来了,她是陪我来。
受廿宇的委托,我要把那一沓水墨画烧掉。真担心乔莎突然发飙,问这些明明是小小的水墨画,怎么跑到了我手里,凭什么把它们都烧掉。
很好,今天的乔莎很温顺,不多说也不多问。让我顺利地把水墨画焚烧完毕。
我没有哭,小小说过,只有死了,化成一缕烟,风一吹就到了日落城。那个时候,他们全家就能团聚了。
小小终于圆了他的梦。
可是我始终在落泪,却不让任何人看见。
死亡如一缕烟,风一吹,散了。大家的日子如流水一样,潺潺向前,不会因一个人的离开而逆流,不会因一个人的死亡而哀殇。
想了许久,大概这是我无声泪水的源泉,这是我所恐怕和惧怕。
好久,好久,自从有记忆那一天开始,我从来不曾惧怕过死亡,包括同死亡息息相系的所有。
我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惧怕死亡的永恒终点:永远不会苏醒,永远也不会光芒四射了。我惧怕同死亡一样寂寞的默默无闻。再准确一点说,我惧怕沦落成人类的乞丐,沦落成生命的寄生虫,卑微而低贱的苟延残喘,那真是比死亡还要恐怖的事情。不错,避开苟延残喘的最好,最容易的方法是死亡,可一旦死亡了,那个女皇的梦,那个高贵的秋静将会永恒的淹没。我决不允许自己在无声无息中变成一滩腐朽,岁月轮回中,新陈代谢中默默无闻地消逝。我要放出光芒万丈的火焰,逝去的流星那样,让全世界共同心怀崇敬的瞻仰。
学校艺术节快要开始了,预定圣诞节的平安夜那一天演出。这是个盛大节日,好多学校也会参演。
有节目的学生天天都要排练,枫宁和乔莎都很忙,她们都要节目。
枫宁会在众多目光中,潇潇洒洒地拉起我的胳膊说,走,听我弹钢琴去。
今天中午也一样,枫宁换了一件很漂亮的公主裙,外面套了一件白色毛绒大衣。用她最喜欢的蹦蹦跳跳走到我跟前,把双手伸给我:“姐姐,今天再弹一个拿手的曲子。很好听!走,我们一起听听。”
“雨的印迹?”我问她。
“不是啦。”我抓住她的双手,听她说,“雨的印迹只为你一个人弹。”
啊——受宠若惊吧!
好多人都这样认为,他们和她们都羡慕,更多的是嫉妒和求之不来。
人群真的很怪,枫宁没来的时候,他们很少愿意搭理我,枫宁来了,我也变得炙手可热。
说真的,我很厌恶这个炙手可热,因为这个炙手可热根本不属于我,也不是我要的,它是影子,是附庸。
我们一起手牵手,走去了排演场地。
排演在阶梯教室,里面聚拢了许多人,也有乔莎。她见到了我,还有身边的枫宁,什么也没说走开了。
枫宁上前面弹琴,我就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静静地想事情。
邹娜老师走过来,用她洞若观火的目光盯着我,她清了嗓子说:“你到这里干什么?”
到这里干什么?
……
全班同学谁都知道我为什么到这里,她这不是多次一问。我低头,什么也不说。
“秋静,这个时间你最好到教学自习,不是在这里看热闹。还有,你的成绩为什么总也上不了,真不知道你成天脑子里都想什么,凭你的聪明,把书本上的东西弄明白,真的那么吃力?”
就学习成绩这个问题,我不想多说。
“行了,你回教室去。不要凑没有用的热闹。”
我走出了阶梯教室,却没有回教室,趁人不备悄悄溜出了学校。别人可以来,我怎么就不可以?既然她不让,那好啊,我教室也不回了。有本事她就狠狠地批评,当真全校师生面前狠狠批评我,那我们就针尖对麦芒地评评理,看看谁对谁错。
只有把事情闹大了,待浪潮退去之后,定会露出一块崭新的新大陆。
我的心情很开心,一边走一边哼小曲。可是,很快,我就见到了一个人,他,廿宇。他真的是廿宇。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有几个人。他们打架?
不是大家,是那几个人一起殴打廿宇。廿宇怎么了,晕了?他怎么不还手,也不跑。他嘴角淌了血,鼻子青肿。他目光呆滞,整个人如同秋天里打了蔫了茄子一样。
他干什么呢?他粗壮的胳膊和拳头有气无力,也不说护一下自己的头。
这一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如此鲁莽的举动,一头撞了过去,撞倒了正在打廿宇的人。
他们懵了,以为是廿宇的救兵。那个被撞倒的人爬起来,一下子揪住我的衣领,照着脑袋就是一拳。眼前金星四冒,比春节的烟火还要炫丽,嘴角有点咸,黏黏稠稠的液体流进了嘴里。
其中一个人大叫:“怎么,是个女的?”
另一个人也喊:“瞧那摸样,还不错。怎么,想陪陪哥哥玩一玩啊。”
还有一个人:“要玩,也不能这里玩啊。走,陪哥哥到家里。”
最后两个人,伸手抓我的衣服。
我打开他们的手,冲他们吼:“你们凭什么打人?”
这完全是枫宁的口吻和势头。只可惜,同样的口吻和势头,我真的效仿不来,不具备从枫宁嘴里说出来的那种威慑力和正义感。
这烈与火的对搏中,我瞬间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同枫宁注定不是一样的人。
他们根本不怕,因:“就打了,能怎么样?”
“打了就不行——”我要自己的嗓门比他们大。
“那就打了,那可怎么办哦。”一个人阴阳怪气,恬不知耻,嗲声嗲气地说。
不等他说完,他猛地一哆嗦。因为他的胳膊肘让廿宇用手钳住,只那么一用力,他“妈呀——”大叫,龇牙咧嘴地求饶。
见状,旁边两个人不由分说从地面抄起转头,冲廿宇砸过来。廿宇一扯,让他牵住胳膊的人来个够狗啃屎,他一跃而起,一脚踢在其中一个拿转头人的手腕上,顺势再将脚踢到他的肩胛骨上,惨叫一声栽倒;与此同时,廿宇的一条胳膊横扫,捏住另一个手持砖块人的手,那人的手瞬间扭曲成了麻花,砖块坠落,哇哇惨叫。
其余几个人目瞪口呆,一步也不敢动。
廿宇冲他们喊了一声:“滚。”
他们才撒腿就跑。
“等等。”听见廿宇的喊声,两个撒腿就跑的人赶紧站住,仓惶求饶:“大哥,不敢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把他们几个扶走。”廿宇冷冷地说。
两人这才注意到他们的三个同伙还躺在冰凉的地面痛苦呻吟,于是干净搀扶起他们,仓惶逃走。
原来,廿宇是故意让自己挨打。
他蹲到一棵旁边,眸子空洞而绝望,北风打乱他飘逸的发丝。久久,他一言不发。小小走了,他一定很痛苦。
“钱,如果有钱多好,如果有钱小小不会死。”他总算开口了,一拳重重地击在地面的冰块上,冰块碎了。“就因为没有钱,小小的病得不到及时治疗。他才——”他再一拳击打地面。
垂头,落下了泪水。长长的发丝遮挡了他哭泣的样子。他哭,却不出声。
“水墨画烧了。”我也蹲下,蹲在他身边,“今后有什么打算?”
“赚钱,赚多多的钱。”他似乎在发泄内心的郁结。他甩开头发,瞧我一眼,“你妈妈抛弃了你,为什么还要找她?”
“为了钱。”我咬咬牙,用衣服袖子狠狠地抹一下眼睛,“为了有更优裕,为了比别人更好。”
“对,就应该这样。他们欠我们的,他们要还!”他兴奋,站起来展开上臂,很快,兴奋荡起了,又蹲下。
“想小小了?”不用猜也是这样。
他沉默一会儿,说:“你知道不,我真希望不认识小小。那样就不会痛苦了。”
“可是,你们毕竟认识。”
“对啊,这就是命。逃不了。”
“其实吧,有个真正关心你的朋友,挺好。”
“你还小,不太懂。”他说,“有些人,注定孤独一辈子。当他耐不住寂寞,要许给自己一个朋友,那么,他一定承担炮烙一样痛苦的惩罚。这也是命。”
“你这么说,让小小听见了,他会伤心。”
“不,他不会。小小说他命中注定不会有哥哥,他的哥哥都会夭折,为了不让我这个哥哥夭折,他选择了自己夭折。”
“你们真的很好!”我真的羡慕。
“我们真的很好,注定了我们肯定有一个人要痛苦。他死我痛苦,我死他痛苦。”
真的对啊!
如果一个人没有亲人朋友,那么不管谁死了,他都不会痛苦。可是,他会注定孤独。
孤独和痛苦,你会选择哪一样?
选择孤独,放弃痛苦?
还是选择痛苦,放弃孤独?
好多人不孤单,但他们也不会痛苦。因为他们很麻木,一辈子没有朋友,却全然不知。
有些人不痛苦,他们也不会孤独。因为他们铁石心肠,只会索要友谊和爱,他们却从不肯献出一点友谊和爱。
天底下多数是这两类人,他们不会孤单,也不会痛苦。
可是,廿宇不是这样的人。一定不是。
可是,我也不是这样的人。一定不是。
我会选择哪一样?
廿宇要去殡仪馆探望小小,我没有去,他说只想一个人,好好陪陪他,说说心里的痛,聊聊从前的点点滴滴。
第二天,乔莎气冲冲地拦住路,不容分说冲我喊:“秋静,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从今天开始,不允许你去找廿宇。”
突如其来,我有些不太信任自己的耳朵。小心地问她:“凭什么?”
“哼,什么也不凭。廿宇需要钱,你有钱嘛?你帮不了他,你凭什么找他玩呀。”乔莎把那张美丽的脸贴上来,夸张地看着我,从上衣到裤子,再看到发了黄的白鞋,那双眼睛如放大镜一样,把窘迫和酸涩无情地放大出来,“你还要我的东西。你不高兴,这样吧,你想要什么我给你。”
这几句,居然有如此巨大的杀伤力,我的泪水,要莫名其妙地涌了出来。强忍,不许哭。
一字一句,深深刺痛了我的灵魂。我溃不成军,几乎瘫痪。
苦涩和伤痛的深处,绽放出灿烂的幸福和满足感。
我终于重获了自信,原来,我并没有让乔莎驯服,更不会冷漠的逆来顺受。面对她一浪胜过一浪的歧视和侮辱,我的心底有一种叫自尊的情绪,来敏感地感知,更会勇敢地排斥。
乔莎,日后你不要怪我,更不要后悔。
我什么也没说,转头离开。
不等我离开,她先于我大大咧咧地走开了。
乔莎今天逃学了,一个上午也不见她的身影。
真不要去见廿宇吗?
我把这个问题想了一整天,想到焦头烂额,稀里糊涂。正想着,枫宁过来找我,她问:“姐姐,你想写什么作文啊?”
老师留了一片作文,题目简单:熟悉的植物。我没那么多精力,已经胡编乱造了几句应付了事。
想不到枫宁会说起这个问题。
她说:“你可以谢谢迷迭香,番红花啊。你不了解这些,可以去问问廿宇。他对这些香草的情感很独特,从他口中讲出的东西,一定很感人。”
我明白了,她想让我也风风光光一次。因为就这个题目,许多人只会写什么小草,月季花,向日葵之类的,还有人写了黄瓜、土豆、白菜,太无聊。如果谁写了比较生疏的植物来,那一定会鹤立鸡群,卓尔不群。
“可是,乔莎她不让我去见廿宇。”
“啊——?”她先是不可理解,然后一下子跳了起来,“凭什么,她凭什么?她不让就不去啊。走,我们一起找廿宇。”
她拽住我的手腕就往学校大门走。
真的要去见廿宇吗?
多少有点胆怯,乔莎吩咐过,不允许来见廿宇。
整个城市都是落雪。一地雪白和镜子模样的冰面。
到了孤儿院,门口的雪让人铲除干净。栏杆铁门也很干净,用抹布擦过。枫宁用力晃动栏杆,就要冲里面大喊,我用手使劲捂住她的嘴,让她不要喊出声来。因为我已经见到了廿宇,还有乔莎。
雪地上堆了两个一米高的雪人,很漂亮,也很白。雪人上用木棍划上了名字:一个廿宇,一个乔莎。
两个雪人前面铺了一张厚厚的毛毯子。乔莎的左胳膊挎着廿宇的右胳膊,两个并排趴在摊上子,另一只胳膊托起下巴,小腿还前后杂乱地摇摆。他们很开心,闭上眼睛幸福地聆听一个很大很大的音乐盒。
突然间,廿宇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一别头,瞧见了我。乔莎也很敏感,察觉到廿宇的举动,朝廿宇的视线望,也瞧见了我。
廿宇身体一动,想起身。我心一动,多么希望他能来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跑向我。可是,他让我冷却了,他那长长的头发遮掩了他的表情:无奈,沮丧,尴尬,还是绝情,都有可能。他抬起的上身缓缓落下,瞧了一下乔莎。
乔莎冲我嘻嘻地笑,意味深长地摆摆手。乔莎的笑容很美,很美,很美。我发誓,那笑容真很美,很美。
比我这一身破旧的衣服美多了。
天冷了,穿得衣服自然就多。我的衣服臃臃肿肿,厚厚的,很难看,就像一只憨憨的傻傻的大笨熊。
乔莎站了起来,走向大门。廿宇见乔莎走过去,他才走过去。
枫宁那憋着的一口气总算有了几乎倾吐,她冲乔莎大吼:“乔莎,你这个人太过分,霸道,可耻。你凭什么不让秋静来这里?”
“瞧瞧,你以为你算什么,那都有你的闲事。跟屁虫一个,算什么东西。”她傲慢地瞥了一眼枫宁,然后转向我:
“秋静,让你不要来,你非要来。”她得意洋洋地,娇嗔地抱住廿宇的胳膊,“廿宇,你说说吧。我和秋静,你选哪一个?”
“你别胡闹。什么选哪一个?”廿宇想挣开乔莎的胳膊,乔莎再次抓住他的胳膊。这一次,廿宇不再推拒。
“你说啊!”乔莎不依不饶地撒娇。
枫宁蹲下抟起一个雪团掷向乔莎:“可耻!”
雪团打在乔莎的身上,乔莎也不示弱,也要蹲下抟雪团,却让廿宇一把揪住了,他揪住乔莎,一步一步离开大门,离开我们的是视线。
廿宇用他的行动告诉我:他选择了乔莎。
虽然我还小,还不能很深远地懂得这个“选择”的含义,亦或“选择”的内涵。
有一样,廿宇拒绝了我。
他爽约了,他忘记了自己的承诺。十几天前他还说,等小小的事情办妥了,他就陪我找妈妈。
十天前他还说,他去办一件事,如果他还能活在着回来,他就陪我找妈妈。
昨天他还兴奋的说“对,就应该这样。他们欠我们的,他们要还!”,才过了一个晚上,他完全忘记了。
枫宁掷出的那一团雪,让风吹回一点碎沫。
忧伤打碎雪中,我不想恨廿宇,也恨不起来。我们是一样的人,一样孤独。他也说过,他有两个最好的朋友,一个小小,一个乔莎。为了他和她,他可以不顾一切。
这次作文我放弃了迷迭香,放弃了番红花。写了蒲公英——忧伤的华丽。
蒲公英,那是一道忧伤的彩虹。蒲公英虽然普通,注定同华丽无缘,却满是华丽的影子。
蒲公英,我们虽然漫山遍野,请不要因为我们太过于繁多,而忽略我们的情感。我们也有属于自己的快了和忧伤,我们也是太阳的子孙,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生命。你可以不因我们的痛苦而动容,那么,请站在我们的身前,冲太阳,向我们的名字礼赞。
这一次,我的作文拿了全班最高分。还受到了老师的表扬,她说:“你总这么用功,也不至于降级啊!”
没有了迷迭香,蒲公英依然精彩。
没有了廿宇,秋静照样快乐起来,照样能如蒲公英那样翔飞。
听了她这么说,心里真不是滋味。小学生谁不喜欢老师表扬啊,我当然也喜欢了。但是,表扬了,过一段时间再批评,再狠狠地数落,那还不如不表扬呢。丑小鸭终究是丑小鸭,就算换上了纯白羽毛,它还是小鸭。
第二天,乔莎居然把一个很漂亮的风铃递给我。
见我没有动那个风铃,她又从书自己的手腕解下手表,放到了风铃盒子上面:“喏,这个也给你吧。叔叔送给的礼物,很贵啊。”
打一个巴掌,然后再送上一块糖。这是乔莎对付我的惯用手段,那么好,我承接下来。
我老老实实,唯唯诺诺地拾起风铃盒子,还有那块手表。手表拿到手里,往衣服上蹭了蹭,然后揣到衣兜里。
乔莎见了,很欣慰。她开心地说:“秋静啊,这就对了。你要体乖乖的,要听话。”
她走近我,拍拍我的脑袋,继续说:“我让你干什么你都要听,不让你干的事吧,你最好别干。还有,从今后你要离那个枫宁远一点,你想一想啊,她对我一点也不好,还总跟我作对,你是我的人,老跟枫宁混在一起,这像话吗?”
“只要你乖乖听话,我给你好吃的东西,还给你好玩的玩具,对了,过几天送你一个大笨熊……”她还强调一下,“你要乖乖地听话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