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见到了枫宁,她状态很好,焕然一新,穿了一套雪白色绒毛的坎肩加大衣,远远一望,真有点南极企鹅的味道。
由于是周三,下午休息不上课。
中午吃过饭,我没有回家的打算。雪还在落,整个天地变成了一片银白,很漂亮。天气也不算冷,我和枫宁胳膊挽胳膊,打算走到哪里算哪里。
不大一会,衣服上落满了雪花。两个雪人,不知不觉中走到了红枫山公园。
这里的景象最美不过了,一片片的树木俨然是一片雾凇,见了格外心旷神怡。游乐场的设备肯定停用了,还是有许多孩子在这里打雪仗,堆雪人。从年龄上算,我们也算是孩子吧,完全可以加入她们的行列,最后,我们谁都没有。
枫宁的开心,是因为她天生是个乐观的孩子。我知道,她有心事。作为朋友,我愿意让渡出自己为数不多的快乐给她,哪怕她能开心一会也好。
我缠着她的胳膊,迎面走向一棵苍老的大柳树,问她:“你猜猜,它还认识我们不?”
“呵呵!”她笑了起来,“还是第一次见你说这么轻松的话题。”
“我很沉闷吗?”如果她能开心,我真的能想出许多好玩的东西来。
她说:“不是沉闷,是,凝重!你知道不,你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好吧。”我问她,“昨天你怎么了?怎么会喊到流沙苑?”
“不清楚,我梦到了那个地方。好多血,好恐怖,吓死人了。”说这个的时候,她还是惊魂未定。
“你到过那里?”
“后来到过那里。”
“后来到过,什么意思?”
“没有到过流沙苑之前,我的梦中就出现过这个地方,梦境很乱,很恐怖。”
“这么怪啊?”
“我怀疑自己到过流沙苑,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了。真的想不起来。”她痛苦,并且不安。
一个人梦中的东西,尤其是那些沉睡的记忆,往往是真实。因为当年太小,暂时想不起来,可总有一天沉睡的记忆会复苏,会觉醒。
其实,我的记忆中也有那么一点记忆。红枫山公园的旋转木马,幽静的旋律,玲珑的记忆。一个女人,身穿奢华的服饰,脖子上有一条围巾,橙橘色的围巾。女人抱起我,把我放到旋转木马上,她在身边悉心地守护着。我笑了,她也开心。晚上的时候,女人把我交还给芷茗,她上了一亮奢华到令人疯狂的轿车。
我那沉睡的记忆同枫宁不一样,我的记忆非常清晰,明确,且温暖。我知道,那个身披橙色围巾的女人就是我的亲生妈妈。
白茫茫的雪天,枫宁独自一个人凝思。
枫宁,要我怎么帮你才好?
小时候,我们只才相识短短的一个月。我每一次痛苦和忧伤的时候,她总是智慧地把我引向欣欣向荣的港湾。
记得有一回,我再一次让人欺负,一个人躲在红枫山公园。我感觉自己快要完蛋了,没有希望,没有阳光。所有人都会远离我,背叛我。我也恨所有人。
这个时候,小枫宁再次出现在红枫山公园。她还是老样子,一只手搭在我的膝盖,一只手碰碰我的头发。
她的表情告诉我,她知道我让人欺负了。
我小心翼翼地说:“枫宁,我们还是朋友不?”
“不是!”她像个淘气的小天使,“你忘记啦,我们是姐妹啊。”
这样,我终于露出了第一缕微笑。
我还是怯怯地问:“可是,我什么都不懂。不知道什么样的树叶是枫叶,不知道怎么打车,也记不住英语单词。”
“姐姐——”她炯炯地盯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哭了。”
“为什么啊——?”我忐忑,生怕她瞧不起我。
“因为你的憧憬模糊了。”
“憧憬?”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憧憬是什么含义。
“爸爸说,我们都一样聪明,谁也不比谁高,谁也不比谁轻。爸爸还说——”枫宁捏捏耳朵,想了又想,才想起来,“那个叫什么来着了,叫,妄自菲薄。他说,我们都不允许妄自菲薄。”
“什么叫妄自菲薄啊?”
“妄自菲薄,就是——”她还要想想,“就是说,别人可以欺负我们,我们自己不可以欺负自己,别人可以看不起我们,我们自己不可以看不起自己。”
“我不要让人欺负——”我猛然来了精神,衣服袖子狠狠抹了一下眼睛。最恨别人欺负我了,有一天我长大了,一定狠狠地教训那些败类,不放过他们,要让他们也知道受欺负是一件多么卑微的镇痛。
其实,是枫宁用一个对于我来讲是全新而陌生的词汇“妄自菲薄”点燃了我振作的种子。
有朝一日,我也能如枫宁那么高贵,那么超尘脱俗。那个时候,不是他们欺负我的问题,而是我根本瞧不起他们。
今天枫宁陷入了苦闷,我却帮不了她!
我和枫宁肩并肩漫步在雪的沐浴中,身后有人尖利的喊叫。熟悉的声音,是乔莎。乔莎小跑越过我们,雪中的她步行艰难,却不失她的优雅。
她掐腰冲我们喊:“你们凭什么到这里来?”
“公共场所,凭什么就不可以来。”枫宁把头扭向了一侧,不去瞧她。
“你们不知道吧。红枫山公园是我爸爸出钱捐资修建的,我不允许那么来。”乔莎趾高气昂地崛起嘴,把头仰的很高。
“捐资!你都说是捐资了,那就属于社会的公益。不是谁的,更不是你乔莎的。”
“你蛮不讲理。”
“你才蛮不讲理。”
“哼,你们愿意来就来吧,懒得管你们。”乔莎瞪着枫宁说,“这里全是破枫叶,我才不来这里。见了枫宁,就想起你们,想起有枫字的名字。作呕。”
乔莎和枫宁原始一对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朋友,她们变得敌对的原因也很单纯:乔莎想不明白,枫宁干嘛对我这么好。
“好了,没空同你们争执。对了秋静,你认识廿宇。对吧?”
“对,啊。”我脑袋有点晕。
“很好,我也想认识他。你要帮帮我。”她笑眯眯地说,得意的样子。“可以吧!”
“好吧,今天就过去。一块找他?”
“不。还是约在明天中午吧。这样正规一点。别忘记了,不许迟到,不许耽误我的是,不然,哼!”
我点头,无条件地应允下来。强势下的逆来顺受并不可耻,我是这样认为,只要切记一点,千万不要把这委曲求全变成习惯。
笃信能找到妈妈,到时候比她还富有,比她还张狂,那么这短暂的又算得了什么。
最可怕的是,这么多年来我渐渐发现自己让她融化,根深蒂固地认同她的颐指气使。她要把我磨蚀出没有骨气和棱角的奴性,这是她的目的,她的阴谋。
可悲,多怜。我决不允许这样。乔莎,我要给予你致命一击,让你永远痛苦地牢记一点:秋静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永远不是,除非死了,死了也不是。
我身体里流淌着高贵的血液,岂容你这种低劣的人嘲弄。
这种没有尊严的允诺,近乎是在威逼下的全盘接受,是枫宁所不能容忍的。她站出来,站到乔莎面前:“凭什么?你愿意找谁,那是你的事情,干嘛差使别人。”
“哼,你算哪根葱?”乔莎很得意,“这是我和秋静的事,你从哪里窜出来的,就凭你爸是市长。呸!”
枫宁愤怒地握紧小拳头,气的直咬牙。
“你——你,你……”
不等枫宁说完,乔莎已经走出了几米。五米左右的地方,乔莎弯腰抟了一团雪,投掷向枫宁。
枫宁也弯腰抓了一把雪,冲乔莎追过去。
乔莎跑远了,枫宁没能追上她。
枫宁转回身,冲我走过来,她张开上臂,抱住我,想抱起来,可是她的力气没有那么大,根本抱不起来。
“姐姐,我会快快长大的,然后保护你。”她的脸贴在我的肩膀上,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是能感觉到,说这话时她真的很认真,严肃,许下一桩誓言那样郑重。
我没有说什么,因为真的不知道说什么。
秋允也说过要保护我。你们都还是个孩子,拿什么保护你们爱的人。真正能保护我的人,除了自己,还是自己。因此说,我要快快强大起来。
周六,我在学校附近等乔莎。
一辆红色轿车停下来,乔莎就坐在里面,她用一根手指头冲我勾一勾。我就往车上走。我不知道怎么打开车门,弄了好一阵,还是打不开。
乔莎开心地嘻嘻笑,冲前面喊:“司机,给她开门。快——”
司机是个女大人,比芷茗还要大一点。她不算漂亮,跟观音菩萨一样,一点也吓人。她打开了车门,我蹦到了车里。
听见乔莎似笑非笑地说:“这车很贵,鞋子埋汰吗?”
“不埋汰。”我没有看自己的鞋子,顺口回答。
“这是法拉利,名牌车。要好多好多钱呐。”乔莎一边说,一边用手臂比划了一个很大的圈。
她笑得很开心,穿了非常漂亮的大衣,长长的皮裙子。
车子开始跑,那一瞬,只感觉身体变轻快了,飘起来。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也会有一辆比这还要好的车子。
乔莎风风光光地摇头,得意地问:“秋静,你没做过这种车吧?”
真没有做过,可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我别过头,瞭望路边匆匆而过的风景。
“秋静,你喜欢做,我就让你做。不过,你要听话才行。”她头发上的蝴蝶结灿烂微笑,丝巾翩翩起舞。
“哦——”我说,“这是你的车子?”
“当然了,十岁生日那年,爸爸送给我的礼物。嘻嘻,好吧。”她越加开心了,“车子是我的,就算司机也是我的,全是我的,这是我小天地。”
我垂下头,女司机也没说什么。
医院里,这辆叫法拉利的车子停下了,我和乔莎一同跳下车,一路小碎步跑进了医院。
小小的病情严重了,再次走进了医院。
推开房门,见到了躺在床上沉沉入睡的小小,廿宇弯腰坐在床头上,手里握着一瓶菠萝罐头。小小一定是吃完了才睡觉的。
廿宇站起来,手指放到嘴边冲我们“嘘”了一下。
乔莎转过身冲向我,装腔作势手指放到嘴唇上,长长地:“嘘”了一声。然后幽幽地吼我:“你小点声。”
她还假装愤慨地抓紧了拳头,那样子真烦人。
廿宇站起来,我们三人一同走出病房,廿宇反手把门关紧。走廊上,廿宇问:“你们怎么来了?”
你们——?
廿宇怎么说你们?
难道,廿宇认识乔莎?
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乔莎突然前仰后合的大笑起来。她用一根手指隔着空气戳我的头,嘲笑道:“秋静啊,你可真的够傻。告诉你们吧,廿宇我们早就认识了。我逗你玩呢!”
“哈哈——”
“嘿嘿——”
“嘻嘻——”
她的笑声如打雷,最终让巡视的护士制止住了。
廿宇抓起她的胳膊,往他那个方向一拉,说:“你怎么总是那么闹,给秋静道歉。”
“不,就不。”乔莎撒娇似的嗔怒,“凭什么,我就不,就不。你能这模样!”
廿宇没再说什么。原来,他们的关系很不一般。
我的拳头已经攥紧,心中怒火既将火喷。
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弛。
一个巴掌其实很无力,除了暴露你的无能和孱弱,还可以证明什么?赵启军的爸爸扇了我好几个巴掌,他不是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打架,只会令一个人争取到一点可怜巴巴的心理上的平衡,却不是报仇的绝佳利刃。复仇的利刃深深地刺入对方灵魂的心田,才是最圆满的终结。
乔莎,我不会放过你,你的下场不会比赵启军好!!!
从医院跑出来,我倚在一座布满了厚雪的天桥上发呆。
乔莎的举动不会是个简单的恶作剧。隐隐约约中,毫无根据毫无无原因中,我却预感到个奇怪的想法:乔莎她会干扰到找妈妈的计划。
她不想我找到妈妈?还是说害怕我找到妈妈?
我也清楚,这个想法有点漫无边际。
可是,我同乔莎认识了这么多年,她对我的态度不能说明点什么吗?
她对我好,给我很多东西。
同时,她总是在我面前表现的高高在上,在心理和自尊上把我一次一次戳伤。
从小学一年到五年,我只见过他的爸爸,而且是在电视和报纸上见过,他爸爸是个公众人物,天宇投资银行董事长,常常会接受电视台和报纸的专访。
至于乔莎的妈妈,居所也是出身名门,大家闺秀,可是她深居简出,基本上不怎么露面。我一次也没有见过她妈妈。
难道,乔莎的妈妈也是我的妈妈?
倏地,我来了精神,腰肢直了再直。
瞬间,问题也来了。我要怎么才能见到乔莎的妈妈呢?
要知道,乔莎的家豪门深似海。别墅区,有好多保安;进进出出都是轿车,根本没有公交车。家长会的时候,她妈妈也不会来。央求到乔莎家去玩,她肯定不会答应。
要怎么办——?
天桥下面有一些卖光碟的小商贩,多是一些盗版,还有一些色情的。
灵机一动,计上心头。有办法了。我真的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总会在山穷水尽之际,悟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希望。
这一计狠毒了一点。但是凭我对乔莎的了解,这一招对付乔莎绝对是对症下药,有的放矢。
只要功效显著,我才不会计较是狠,还是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