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云浮动,灰暗的云中又送给人间簌簌的雪花。
我要开开心心的去上学。临离开家门前,我把房间的碎玻璃打扫干净。
学校里,总算见到了枫宁,她还是开开心心,蹦蹦跳跳。见到了她的我真想大哭一场,她却似有心灵感应一样,收起了她的开心,用一种等同于沉痛的口吻问:“姐姐!你怎么了?”
她的语调中,我听出了忐忑中的不安和颤抖。
“什么怎么了,很好啊!”我佯装说。
“你今天和昨天不一样。”枫宁一直眨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她知道我在说谎?不可能,她又不是神仙,怎么会什么都知道。于是,我站起来,拽一下新裙子,开开心心地问她:“我今天漂亮嘛?”
“一点也不漂亮。”突然,她瞧见了我的手指,倏地抓住我的手腕,“你究竟怎么了?”
“大惊小怪。”我用弹她额头的办法把凝重的氛围变得轻松一点,“昨天吃水果的时候不小心让水果刀割破了。口子不大,用不了几天就好。”
幸好,她不再多问了。
可我知道,她的心思翻江倒海一样滚动。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很有灵性,还有一样,她对我的了解达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这让我开心幸福,同时也令我感到不安。
今天的课程很单调,邹娜让大家写一片作文,题目:我亲爱的老师。
这是个老掉牙且令我恶心的题目。
底下发出碎乱的纸张折按声,撬开文具盒、钢笔帽的金属声。再然后,沙沙的书写声,还有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让什么揪了一下,特别疼。我把钢笔尖狠狠地铆进木木头桌面,用力一掰,钢笔尖毫发无损,把桌面挖出一个小坑。
既然钢笔尖完好,那么就写吧。
刚刚把标题写好,邹娜意识到了什么,她站起来抖擞精神,然后围绕几排桌子溜达一会,把胳膊袖子掳起来,走到我跟前问:“秋静,昨天的算术作业怎么没交?”
我很诚实地告诉她:“忘写了。”
“什么,忘写了?”她不敢相信地重复一遍。我解释给她听:“昨天生病,没写。”
她只是摇摇头,很失望地叹息:“怎么,就你事多,没教养。”
教养,什么是教养?
我在作文本上写上了一句:我的老师是一只王八。然后我就把作文本藏在了书桌里,爬到书桌上睡觉。
今天似乎过的格外快,一眨眼过完了一整天。
大门口聚满了接孩子的家长,见了自己的孩子,问这问那,生怕他们吃了一点苦。路上,一群群的学生唱着歌,欢欢快快地往家里跑。
人,无论多么苦,多么狼狈,晚上了,总会有一个归宿,那里,充满了温馨和爱。就算飞禽走兽,不管白天跑去了哪里,一到了太阳下山,它们都会有条不紊地回到自己的窝。
我要去哪里?哥哥秋允明天才能回来,芷茗也不回家,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我蹲在校门口的雪堆旁,茫然无助地冷眼旁观着一群群幸福的孩子,幸福也很简单,有个家,有个安稳的窝就是幸福。
陪伴我的除了孤寂,除了冰冷的雪花,还有一个雪堆,还有什么?
一片树叶出现在我眼前,是枫树叶,上面沾满了碎小的冰沫。是枫宁,她总会在我最无助、最需要她的时候出现。
“送给你。”她把枫叶往我手里塞,“今天到我家吧。”
她真的太懂我了,能读懂我心里的悸动,哪怕是一点点,或沉或潜,或阳或暗的一沫星光,也逃不过她的明眸善睐的眼睛。
而我,不可抑制地哭了起来。她抱紧我,手在我后背上用力揉成,似乎要揉成一团火焰来取暖。
“姐姐,不管你从前受过多少苦,也不管你还有多少苦要承受。从今天开始,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四条胳膊,让我们一起把天撑起来。相信我,好不!”
她的声音柔细甜美,却充满了坚毅和果敢。她的柔细有股随声潜入心的温暖,这温暖能融化多少心间的冰山。这是个未知数,前途未卜的荒原上,谁才能唱完最后的离歌。
不用问了,这个晚上我还是睡在了枫宁家。
枫宁的床上有个很大很大的洋娃娃,她说,她睡觉的时候喜欢抱着洋娃娃,那样才会睡的安生。这个晚上她把洋娃娃放到了一边,抓着我的手睡。
某位心理学家说过,这是人类天生的依赖情结。
好多女孩都是这样的,她们小的时候喜欢抓着妈妈的手睡觉,有了洋娃娃,便抱着洋娃娃睡觉,长大了,到了放开洋娃娃的年龄,便搂着枕头谁。
我同一般的女孩不太一样,小时候我抓着床的栏杆睡觉,这样才不至于滚下床,别人有洋娃娃的时候,我却没有,只能抱着哥哥的变形金刚睡觉。抱枕头的年龄,我却站床头放两盆锋芒毕露的仙人球,这样才会有安全感。仙人球会时时刻刻提醒我,要小心哦,要小心,一不小心就会刺破身体。
因此说,我的依赖是破碎的,是断裂的,是混乱和畸形。
面对这样的依赖,我所要做的只有一样,放弃这样的依赖,抛开这混乱和畸形。
我是一只不需要依赖,也不会有依赖的野猫。
半夜的时候,我醒来了。发现枫宁的手一直紧紧地握真我的胳膊,原来她是那么的依赖我,这让我很不安恐慌。
我不需要依赖,是因为我没有可依赖的条件,我更惧怕被人依赖,因为我担心自己飞不起来,不自由。不就是因为乔莎很依赖廿宇,廿宇走起来才会磕磕绊绊。
大概是我的动作太大,扰醒了她。她胳膊肘抵在床上,脑袋枕在手掌心内,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瞧着我问:“睡不着吗?”
“枫宁——”我调整了一下身体姿势,也效仿她那样,胳膊肘抵在床上,脑袋枕到手掌心内,并冲向她,“我想去一趟芷茗的学校。”
“好啊!”她果断地点头,一点犹豫的痕迹也没有。“不管你想干什么,只要你喜欢,我就一定支持你。还要陪你在一起。”
我问她:“那什么时候去啊?”
她脱口而出:“明天。”
“明天要上学。”
“只要你喜欢,我可以逃课。放心好啦,逃几天课没什么啦。再说了,有些事情总是可以先斩后奏。”
“谢谢你!”枫宁,要我怎么感谢你呢!姐姐什么都没有,若说有,有的只是一颗自私自利之心。
“客气啦。我们是姐妹,说什么谢不谢。”
“对了。枫宁。”
“什么?”
“你的那几本英语书呢?送给我吧!”这是她在国外时用过的教材,真的很好。她送给了我一本,还有六本。
“哦——”她连忙起身扭开了台灯,跳下床,从她的书架上取下已经包好了的一摞书,放到我的手上。
六本书都不算厚,也不算太重。我把它们塞进了自己的书包里。
第二天,是枫宁查的车次和买的车票。
中午十二点二十二分,我们踏上了旅途。这是一次旅途,路上却没有风景,我的心里亦无希望。
幼年的那些岁月,是枫宁用她手中的七色花点燃了烛光,照亮了我混沌无知的双眼,懵懵懂懂的我欣喜若狂地发现,原来生活中还有一片繁花似锦的花园。同时,她也点燃了找到妈妈的幻想;岁月荏苒,流淌之际是枫宁用她的爱和包容之心陪我走上了寻找妈妈的旅途;终了,还是枫宁陪我走完了这旅途的最后一段,这是幻想破碎的终结。
花开花谢,烛光终究会蜡炬成灰,繁花似锦也不会长远。梦也终究会在梦中长眠。
这个漫天飞雪的季候,注定要吹乱一些记忆。漫天飞雪,注定要尘封花园中那繁花似锦的记忆。
昨天的风,吹散了今天的记忆。
今天的风,吹乱了昨天的记忆。
不错,我很清晰地预感到了一个结果:此行一定失败,我根本找不到妈妈。
事实上,我真的需要一次失败的寒流,冰封我那个童年开始就已经喷薄欲出天真的幻想。
因此说,这不是破冰之旅,恰恰相反,这是一场封冰之途。我要用这短暂的几天时间,彻底把自己的依赖,对妈妈的依赖,对身边朋友的依赖,对梦想的依赖彻彻底底冻死,冰封在万年积雪的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
我后知后觉地领悟到了,这么多年来我最大的依赖就是枫宁,依赖她的高贵,依赖她的温暖,也依赖她的让我不懈追求、永不气馁的力量。这样的依赖于我来讲真的不切实际,也是承担不起的负荷。
芷茗的学校到了,我寻找的尽头也划上了一个休止符。
这里,我所能打听到的信息少的可怜。芷茗的人缘很好,她有很多很多朋友,同一届的,非同一届的,同一系的,不同一系的,太多了。
饿的时候,我们到一家饭馆吃饭。
饭馆的玻璃窗下面栽种了几盆花,其中一盆中生长了一腾牵牛花,还开了几朵残破的花,它用苟延残喘维系着自己弱不禁风的生命。
花开花谢,最终凋零。走过了发生萌蘖,生长攀爬,开花花凋,最终枯萎,乃至死亡的轮回。那么有什么好不舍,有什么好留恋。是离开的时候何须依依惜别,是放弃的命运有何必冥顽不化。
牵牛花也好,人也摆,谁不如此呢?
温室一样暖和的饭馆里牵牛花也才弱不禁风地存活,一旦拿到了外面,饱经风霜的洗礼,瞬间便会灰飞烟灭。既然如此,那么有何必呢?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来一次风雪的洗礼,风风光光地风化而去。
死亡了不是终结,死亡是镇痛的历练。只要生命还在,那么明年的春天牵牛花还会茂密繁盛。干嘛计较含泪不舍的依恋。
回来的时候是在第二天的晚上,十六点五十万分。
两天的失踪和逃课,不知道会带给枫宁什么,希望她不会有事。太晚了,她要回她的家,我也回我的家,两天了,哥哥秋允个应该回家了吧。
在她在我的视线中消失后,我才缓缓地往家跋涉。家里,并没有见到了秋允,也不见秋锟。家里有种异样的宁静,似乎天地间停止了。
我坐立不安地走来走去,也就是这个时候,有人敲门,还冲里面喊:“有人吗?”
熟悉的声音,是家中的邻居张大婶。
我把门打开,张大婶心急火燎地说:“哎呀,你家出事了。你知道不啊?”
我的心瞬间悬到了嗓子眼上,谁出事了?
“你妈妈出事了,出了车祸。这会儿在医院里,快去看看吧。中心五院。孩子,你也别太慌,这点车多地面也滑,要当心!”
芷茗出车祸了,真的吗?芷茗怎么会出车祸呢?这两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身体已经冲出了家门。
弥漫了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比冬天里的水泥地还要凉,病床、轮椅从身边纷纷滑过,一不小心撞到墙壁上发出刺耳的音节。
一个大铁屋子里——重症监护实,我总算瞧见了芷茗。芷茗的身上插满了管子,吊液,还有氧气瓶子。
她怎么会出车祸呢?
我的心撕裂一样疼,那些管子吊液,氧气瓶子让我知道,芷茗对我是那么的重要。妈妈,你千万不要出事啊!女儿求求你了。
过了许久,麻痹和惊吓的意识才一点点舒缓。我才注意到身边还有其他人。
秋允想冲进去,让几名护士拦住了。于是,他把脸贴到冷冷墙皮上,一点点往下滑,墙皮上的泪水也往下滑。
又过了好久,瞧见到秋锟,他蜷缩在一个长天椅子后面,全身瑟瑟发抖,眼睛红肿,衣服上面沾满了泪水。那样子,要多猥琐有多猥琐。舅舅和舅妈,还有一些其他亲属,他们坐在长长的椅子上面沉默着。
居然还有其他人,我见到了廿宇,廿宇身边还站了一个男人,我想我知道他是谁,他一定是司徒博了,芷茗一生最爱的男人,廿宇的生身父亲司徒博。他们并肩站在一起,表情沉默。
医生们穿白大褂,戴这口罩走来走去,身边还跟着手端托盘的女护士。
我也很快就把事情问清楚了。
昨天晚上芷茗回到了家,素来不喝酒的她居然喝得酩酊大醉,而其心情不太好。她要求秋锟快点把离婚协议书签了,一了百了。
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秋锟一点也不坚持了,他干脆地把字签好,签完字,他怒气腾腾地冲芷茗喊:“臭婊子,滚。快滚出去。我一分钟也不想多见你。”
更出人意料的是,见秋锟签好了字,撵她走,芷茗居然伤感地哭了起来。胸口一涨,爬在沙发上痛苦地呕吐起来。
秋允赶紧把芷茗扶起来,要芷茗在家里休息一晚上。
秋锟发了羊角风一样,嚎啕大骂,说什么也要芷茗快点滚。
秋允也坚持己见,他说,天黑不说,这冰天雪地路滑,芷茗又喝醉了,万一出了点什么事可怎么办?
秋锟上来扇了秋允一个巴掌,把秋允打翻在地。然后揪起芷茗的头发,一顿暴揍。芷茗的鼻子口中全是血,眼睛和脸都肿了。末了,扔麻袋一样把芷茗扔出了门外。
秋允要追上去,保护自己的妈妈。很可惜,让丧心病狂的秋锟一下子抓住胳膊,往后一掳,把秋允摔到了床上。
秋锟把房门反锁,并夺走了秋允手中的钥匙。这样,秋允只能隔着一扇门哭腔很妈妈,妈妈……
就这个晚上,芷茗真的出了车祸,生死未卜。
秋允用哀嚎的愤怒发誓,这一辈子也不会原谅的秋锟。
晚间的时候,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病房走廊的木头长廊椅上发呆。最后是秋允走过来,坐在我身边,他说:“要么你先回家睡一会吧,这里留这么多人也没什么用。”
我只是摇了摇头,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两天,听他们说,你没去上学。那个枫宁也没上学。”
“嗯,我去找自己的亲妈妈了。”
这个心底隐藏了好多年的秘密,终于可以毫不顾忌地脱口而出。
就在几天前,我对她的血缘上的依赖已经荡然无存。我不想找她,也不想见到她。就如同当年她决心一刀两断那样,我对于她,同样是毅然决然的割裂开。
秋允没太听懂,因为这些事情他根本就不知道。
“找妈妈?”
“对,我的亲妈妈?”
他瞧了我一样,没有再问下去。心伤最大的威力是淹没一个人对于外界的好奇心。
这个时候,舅舅也走了过来,脸红脖子粗地冲我喊:“你怎么还不走?”
“我——”
“哪那么多废嗑!”他往走廊的楼梯口一指,“快走,不知道丫头片子照顾病人不吉利啊。你居什么叵测用心。走——”
秋允赶紧站起来,抓住舅舅的手:“你干什么啊?妹妹她怎么得罪你了?”
算了吧。我走——
离开了医院,我无处可去,只能在网吧混迹了一宿。
一大早,天空一片污浊,说不好还要降雪。我却一声不吭地朝学校的方向跑去。
由于太早,学校大门也才开,断断续续有同学出入。
那么一点人中间,我一眼看见了枫宁。枫宁身边从不缺少朋友,那么一点人,有一半都聚拢在她周围。她们一起抬头,翘起脚跟往树上看,树上落了几只大鸟,扇扇翅膀。有人拿出照相机拍,闪光灯一闪,吓到了大鸟,鸟儿飞跑了。
众人的唉声叹气中,我听到一声喊:“姐姐——”
不用问,一定是枫宁。
这个时候最相见的人是她,最不愿见的人同样是她。我的脑袋一片混乱,浆糊一样混浊。
还要,干嘛要到学校来?种种迹象暗示:这里已经不属于我了,它将是一座陌生且冷酷的宫殿。
也许,我需要一个可以待的地方,一个可以避雨的小窝。旅店,你多待一分钟都要向你收取费用。医院,那里充满了残酷和死亡。家里,充斥着恐怖和摧残。
这么一权衡,到学校来再明智不过了。可是有些感触也许只有自己才会明白,我需要一个心灵的港湾。与其说是避雨,不如说是逃避纷纷扰扰,逃避身边的全部。
枫宁撒娇地摇摇我的胳膊,她总是这么单纯,无忧无虑。
“姐姐,你猜猜我给带来什么了?”
“蛋糕?”我有点饿了。
“哎呀,不是啦——”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包装纸盒,拆开包装纸,一个白色水晶钢琴模型的音乐盒呈现出来。大概预先定制妥当了,音乐盒刚一拿出来,就绚射出璀璨的灯光射线,靛蓝色,墨绿色,粉红色,几种色调交相辉印。然后,一段钢琴曲——雨的印迹。
我听不懂音乐,可永远会记得这首曲子。
音乐盒的钢琴盖板是一块白色水晶玻璃,上面刻上了这份礼物的主题:不离不弃。
刻字模板上用漫画笔调镶刻了两个女孩,她们有自己的名字,一个叫秋静,一个叫枫宁。
整个音乐盒在一个大的旋转轮盘上,一边发出美妙的音乐,一边炫彩缤纷。我细细瞧了这个旋转轮盘,上面有图案,一座西方风格的高大的建筑。
枫宁非常正式地把音乐盒托在手心,雨的印迹播放着,灯光也闪烁着,“不离不弃”四个字正对着我,她轻轻往前一推,说:“这个,送给你!”
不离不弃,她用了不离不弃这四个字当做礼物的名称。
可是,这个世界上真有不离不弃嘛?
廿宇,他离弃了我。
芷茗,她生死未卜。
秋锟,她伤害了我。
不离不弃,多么完美的谎言。梦幻中,她冉冉升起,现实中,它无情地陨落。
有些时候,许许多多的事情都已经注定了,不容改变。
我和枫宁,注定不是一样的人。终究有一天,我们天涯海角。
“姐姐,你想什么呢?”她问。
我说:“没什么,干嘛这么高兴?”
“你猜猜?”她天真地问。
我说:“我脑袋晕,猜不到。”
她认输,还是很开心说:“等我长大了,要去莱顿学习。”
“莱顿是什么啊?”我真的不知道。
“莱顿大学,世界名校。我喜欢这个名字,喜欢这所学校。这是我的梦想,要用自己的双手把这个梦绘成真实的图案。”
“莱顿大学!也要做火车把,几个小时能到,远吗?”
“呵呵——”她笑了,“要做飞机,跨过大海。”
“那么远?”
“当然了,北欧的荷兰。”
“北欧!荷兰?”我吃惊地问,“你还要出国,留学?”
其实是我忘记了,她说过的,等读完了高中她还要出国读大学的。她的世界真的好精彩,她的眼前遍布了鲜花和灿烂。
我不问了,心里酸涩。手指放在音乐盒的“不离不弃”上面不停地颤抖。枫宁没有发现这些,她已然绘声绘色地描绘她美轮美奂的梦想天堂。
上课的时候,老师并没有就逃课的事情口诛笔伐,显然,这里牵涉到了枫宁,不管是甘心还是不甘心,也只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也真的太困了,趴在书桌上小睡。外面的雪没有下起来,一直刮风。
见我安静的睡觉老师却非常愤慨,她停止了讲课,走下讲台,围绕几排桌椅走了几个来回,最后走到我身边大吼:“秋静,你站起来。”
我从昏昏欲睡中惊吓,连忙站了起来。
“瞅瞅你一整天都什么样子,逃课也就不说了,刚来学校就睡觉。”
“对不起老师。我太困了。”一个人太过弱小,那么就要收敛自己的张扬和鲁莽。
“困,昨天干什么了?”
“病了。”
“病了?就你多事!”
“对不起,老师。”
“作业写了嘛?”
“什么作业?”
“你还想念不?不想念可以走。”这一次邹娜真的生气了,双眼凶神恶煞一样瞪着,“上次那篇作文写了吗?”
想起来了。我赶紧把书桌里的作文本拿出来,递给她。她使劲翻页,旋即把作文本撕个粉碎,手一扬,碎纸纷纷扬扬坠落。
她的脸扭曲变形,脸上的汗毛都在跳动:“秋静,你滚出去!滚——”
她的愤怒中我也恍然大悟地想了起来,那天作文题目:我和我的老师。我只写了一句:老师是一王八。
秋静啊秋静,你真是太糊涂,这么危险的作文本怎么不早点撕碎呢?不过这样也好,这里我已经待不久了,用不了几天就会离开。也不需要迎合谁了,管她高兴不高兴。
她夺过我的书包丢垃圾袋一样把书包扔到了门口,然后她又伸手抢音乐盒,抢不离不弃。这一次我不会让步,同她撕扯起来。可是我的力气比其她来处于劣势,根本抢不过她,一下子被她抢走了,她往我后背上用力推,把我推出教室。
“到门外站着,好好反省。”
她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气没有消,胸口起伏颠簸。站在门口的她就像一座大铁门,牢牢地把我堵在了外面。
“秋静,希望你认清自己,你自己堕落,不上进,不要把好学生也带坏了。”
“你能干什么,旷课,逃课,迟到,早退。你有几门功课及格,你完成过几次作业。你说说,你交过几次作业。越来越不像话了,开始骂老师了。我看出来了,不开除你,是不行了。”
“从今天开始,我不允许你同枫宁交往了。枫宁是好学生,我有责任给好学生创造一个好的环境。”
“你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全听见了。她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不容我抵赖,我想这样嘛,我不想,真不想。可是,我不能不这样。
一部分同学低头写字,发出写字沙沙的声音。由于站到门外,瞧不见枫宁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枫宁听见了这一番话,她会怎么想。她开始讨厌我,瞧不起我,还是疏远我。
音乐盒冷冷地放在书桌上,不离不弃四个字在阴暗的雪天里变得晦涩、黯淡。
孤独,冷落,委屈,屈辱,茫然,绝望,一并冒了出来,潮水一样袭击过来。
我无力忍受,放弃了曾经对自己的承诺:不哭。
我哭了起来——
从来不当着人前哭泣的秋静,这一次居然当着全部同学的面狼狈不堪地嚎啕大哭。
哭泣中,我听见教室里一阵骚乱。枫宁,她真的跑了出来,她竟然一头撞开站在门口的老师:“你让开——”
穿过门口,推开老师,她一把抱住浑身哆嗦的我,她也哭了起来,她大声喊:“姐姐,我永远不离开你!我们永远不分开!”
教室里瞬间寂静,全部的人都懵了,老师也懵了。他们长大了嘴盯着我们。
这个结局出乎我意料,让我温暖。
这儿结局出乎我意料,让我不安。不知为什么,这感动的一幕,我竟然想到了廿宇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恩情,那是一道永远无法冲破的劫。
下午是有课的,可中午的时候我还是去了枫宁家,同她再一次逃课。我的肩上挎着书包,手里紧紧握着音乐盒。
这一次有点不同,见到了枫宁的爸爸,她爸爸是个大官,他是很大很大的官,一点官架子都没有,和蔼可亲,满面笑容。他的表情和说话的样子比一般人要有威慑力,绝不是无礼的蛮横,更不是威胁,是让人自发臣服于他的魅力。这是为官多年修炼成的一种素养吧。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欢迎我来,他一直沉默,脸上涂了一层蓝色的染料一样,瞧不出他生气还是高兴。
当官的人,都这样嘛?
她问我:“饿不?”
我说:“不饿。”
他问:“你就是秋静。”
我说:“知道了你还问。”
他继续问:“你是枫宁的朋友。”
我说:“肯定了。不然,枫宁怎么会领我来她家,不是领其她人来。这个还要问?”
“肯定了,为什么是肯定呢?”他冷冰冰地说,“我决不允许枫宁有不上进的朋友!”
我一愣,他趁这个空挡继续说:“听说,你可不是个好孩子?”
“对,我是个坏孩子。”我大声说。
“呵呵呵!”他开心了起来,还笑了,“那能不能告诉我,是你放弃了追求,还是自甘堕落。”
“秋静啊,你可能不知道。你们的老师来找过我几次,她建议我好好约束枫宁,不要让枫宁同你交往了。”他拿起水杯,停留久久才喝下一口水,似乎要给我充分思考的时间反省,我没什么好反省。“我没有同意,我不但支持枫宁同你交往,而且还请求你们老师,多多宽容地对待你,多多给你自我修正的机会。你明白为什么吗?”
“为什么啊?”我有点晕。
他很严肃地:“你要明白,这绝不是因为你同枫宁是朋友。一个人可以迷失一段时间,她不可以永远迷失。懂吗!我不忍心你在这一小段的迷失中,丧失一个灿烂的明天。”
“我懂,什么都懂。可是,您知道吗,每一个人的宿命不同,我……”
“胡说!你这么小的年龄,谈什么宿命。”他很干脆地打断了我,脸上露出一缕阴云,他有点怒,起身命令,“你们跟我过来。”
我跟他走进了厨房。好大的厨房,简直可以玩跳皮筋、打口袋了。他不会要洗菜做饭吧。
他没有洗菜做饭,他烧开一壶水,再拿出一个薄薄的玻璃杯,把滚烫的开水灌到杯子里,水没过了杯子口,满满的。完事,他继续命令我:“你把这杯水拿到客厅去!只许用手。”
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因此,我一动不动地发呆。无论怎么说,用手拿起一杯滚烫的水,手不烫掉一层皮才怪。
犹豫中,他亲手拿起了玻璃杯,杯子非常非常烫,他的手不自觉地抽搐几下。水太满,没出了杯口,手稍稍一动开水就会溢到手上。他一点一点蹭步,尽量让上肢平缓,虽如此,滚烫的水还是不断地流出来。从厨房到客厅有十五米的长度,走完这十五米,他耗时一分钟,一杯水至少洒了十分之一。那只手烫得通红通红,似乎掉了一层皮。
他将杯子放到桌上,一脸幸福,高兴地鼓鼓掌,说:“秋静啊,你说说吧,这杯水是满的吗?”
啊?这让我怎么回答他。
我犹豫之际,他自己回答了:“我猜想,你一定说这杯水不满,毕竟洒了一些。可我说它很满,因为尽力了,尽最大努力了,尽量让它满。”
生命中,第一次沐浴在熏染的日光中。不错,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平平常常的小智慧,这么几句贴切到了不能再贴切的说教,他的的确确感染了小小的秋静,滋润了秋静那颗险些风干的心灵。
“秋静,人这一辈子要明白两个道理。第一个,凡是自有公论,做到问心无愧就好。不要太在意最后的结局。第二,你要明白,你究竟想要哪一种人生。问问自己,你是不是在朝你希望的人生轨迹努力。如果是,那么恭喜你,你富有一个光彩的人生。哪怕失败了,哪怕成为桑提亚哥,你也是个英雄,是个硬汉。”
“不错,选择生命方式是每一个人的权力。可你要慎重斟酌再斟酌,这种生活真是你想要的吗?如果不是,那快一些改过来。你还小,犯了错还有机会改正。”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我羡慕你,犯了错可以改正。很多时候……”他听了下来,很感触的样子。他的脸上苍白,双目混浊无光。一个人犯了大错,感觉绝望的时候才会这样。而我,也许还不够成熟,还不能体会到他的心灵语言。
他沉默了好一阵,然后沉顿一下,才说:“秋静,不管你遇到了什么,希望你记住,要坚强,努力。不要放弃,永远不要放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