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绝情地公布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芷茗不会再醒过来了,她开始了永恒的长眠——植物人。
芷茗变成了植物人,这个不容改变的事实,把全部的人都击垮了。
秋锟瞬间晕了过去,苏醒过后,他没理智的嚎啕大哭,不停推搡没有知觉的芷茗,央求她醒过来,只要她醒过来,什么都依着她。
舅舅听了,一把将秋锟掀翻,说:“王八蛋,混蛋。这个时候了,说这个有屁用。不离,不离,你就是不离。如果早点离了婚,她也不会变成这样——”
秋锟太爱芷茗了,这一点谁都知道,我也承认。
可是,那个叫司徒博的男人,自从来过一次后,就再没人见过他,人间消失了一样。
廿宇来过好多次,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形同陌路。常常碰面,彼此谁也不认识谁。没人的时候,我看见过廿宇一个人站在芷茗床前落泪,人多的时候,他从不哭,冷漠冷酷,一语不发。
这一点他很像我,人前,我从不因芷茗的离开而落泪,睡梦中,不知哭过了多少次。
舅舅的坚持和怂恿下,秋锟和芷茗还是离婚了。秋锟说,他情愿离婚,愿能给芷茗一个自由的选择。
秋允发过誓,一辈子也不会原谅秋锟,他跟了舅舅,从今以后,他们一起生活。
我没有选择的权了,只能跟在秋锟的身后,以后,只能跟着这个粗暴的男人一起活。
如果有选择,我也会选择跟秋锟一起走。越是极端恶劣的环境下,我的思维越加的敏锐,判断力也越加的精准。抽丝剥茧的梳理后,我的判断里告诉我,经历了这么多,伤害还是被伤害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秋锟会给我一个宁静的环境。跟了秋锟还有一样优势,它会用血的教训警醒我,快一点放弃那些高不可攀,不切实际的依赖。
宁静的环境,抛弃全部的依赖,这才是秋静重获新生,凤凰涅槃的开始。
秋锟搬了家,决意离开这个伤心地,离开昨天的粗鲁和暴戾。
我也离开了,带着同自己年龄不协调的成熟老练,也有属于本年龄的稚嫩天真一并离开。
离开那天,我什么也没带,只拿走了“不离不弃”音乐盒,还有枫宁送的那几本英语书。可是我没有把这一切告诉枫宁,也没有跑去学校同枫宁说上一句:再见。
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离开了天堂和地狱,离开了生命中最苦涩、最温馨那段记忆。
对不起枫宁,你会不会原谅姐姐!
如果有缘,一定会再见。如果无缘,那么天涯海角。
姐姐的生存注定同屈辱为伴,我不要把这份屈辱玷污到你高贵风采。
正因为屈辱,姐姐要快点强大,姐姐无缘白天鹅的梦,姐姐要变成一个凶猛的苍鹰。天宇中,搏击长空。
姐姐想一个人坚强走过,天天偎依在你的身边,姐姐永远不会强大,永远是那个徒有心计,却又把自己弄得头破血流的小秋静。
还有,枫宁,你不会懂——我不想欠你太多。
恩情,那是一道永远不可能冲破的劫。
别了,枫宁!
别了,我的十三岁!
……
滴水之恩必还,睚眦之仇必报——这就是我,一个享有痛快淋漓名字的人,廿宇。
算命先生告诉我说:你呀,永远都不会辜负那个你最对不起的人。你呀,一辈子注定普度众生,一辈子付出,一辈子辛酸。
我站了起来,致谢,然后转身就走。先生喜怒无常地变了脸,怒吼:“钱,给钱!”
“我没钱呀,嘻嘻——”说完,我一股风就跑了。算命先生也不维持他那份仙风道骨了,拼了命追。年迈苍苍的老人家怎么能追上善于檐飞壁走的廿宇呢。
几天后,我又去算命,算命老太太掐完手指瞧五官,然后说:你这一辈子啊,永远不会辜负那个你最对不起的人。你呀,一辈子是个好人,一辈子做不了坏人。一辈子付出,一辈子辛酸。
我站了起来,致谢,然后就要走。算命太太变了脸,怒吼:“钱,给钱!”
“我没钱呀。嘻嘻——”说完,我一股风就跑了。算命老太太腿脚不好,没有追过来,却是好一通大骂。
因为还小,说不清算命这事对还是错。他们道出了惊人吻合的天机,这蛮有诱惑力嘛。出于好奇,我蹲到了第三个算命大哥身边。算命大哥说:你啊,这一辈子永远不会辜负那个你最对不起的人。
算——服了,认输。
我掏出钱,丢给了算命大哥。
你想啊,这么戏弄算命谋生的人,最对不起的人就属他们了,怎么能辜负他们呢!
选自廿宇的博客《对不起的人》
……
许多人都会有一段空白的记忆,婴儿刚刚降生到开始有了一点意识这段时间,他们不可能知道期间发生过什么,自己干了什么。
可是,我就不一样了。
我的记忆存储库里面有这样的信息,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刚一生下来,他就不哭了——这个婴儿就是廿宇。
我的认知过程同别人也不太相同,别人泾渭分明地区分:婴儿,幼儿,幼年,童年,少年。我不是,一点都不一样。
我是个怀揣着懂事的灵性降临人间的小宇宙,我喜欢这个廿字,于是给自己起了名字,叫廿宇。很小很小那会儿,我就知道很多事情,很容易就能学会写字,算数,记忆,背诵,甚至,我还能很轻松地模仿古诗创作。我想,我是个天才,少见的天才。日本有个叫聪明一休的人,他刚一出生就不哭,他也能说出一些出生时的记忆。我们一样,都是自豪的天才。
还记得我刚出生那天晚上,有一个叫芷茗的女人,一个叫司徒博的男人。他们就像挑选最后剩下的一棵白菜反复拨弄,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抛弃了这棵白菜。
孤儿廿宇就这样诞生了,其他的孤儿不会有父母,我这个孤儿不但有爸爸,还有一个妈妈。这么比较一下我才意识到,孤儿廿宇廿宇还算一个幸福的孤儿。
孤儿廿宇不要做软柿子,自然也不甘心永远是一棵白菜,岂容他人挑三拣四。总会有那么一天,孤儿廿宇的身上长满了芒刺,把软绵绵的瓤包裹到里面,不容侵犯。
榴莲廿宇就这样诞生了。我一直相信,自己是个好人,可爱的人,乐意和大家一起玩。别看榴莲的壳拒人千里之外,还有一股臭气熏染的烟雾弹,你要明白,榴莲的瓤那叫一个甘甜嫩滑,百吃不厌,人见人爱,千里挑一,爽爽爽,一百个爽,超级爽。
榴莲是植物,它胆怯;廿宇是人,他也胆怯。
他们都需要保护,榴莲有壳,廿宇有什么?他有一对抛弃了自己的父母。
论起这个奇怪的记忆信息,大概是由于我小心、多疑、谨慎、不安的秉性所致。我从不信任身边的人,包括芷茗和司徒博,常常保持高度的警觉,随时应付突发的袭击。我决不允许自己迷糊,浑浑噩噩不知状况,要时时洞悉身边发生了什么,哪怕是刚出生那几天,我也要知道自己身边发生了什么。这既是我——廿宇。
因为这样,我这个人比一般人淡漠,狠戾,冷酷。除了这些还有什么秉性,那我就不知道了。可谁又能把自己说清楚呢,我只肯定是不能了。
几年后,芷茗良心发现,说要照顾我。我才不稀罕?
不过,我向芷茗求证了一些怀疑。芷茗说,我刚刚降生那一瞬,只哭了一声,然后一直都没有哭,直到一个星期才只言片语地哭几声。我身边,果然有两个人,女人芷茗和男人司徒博。
当时,他们也真吓坏了,他们怀疑我是哑巴。妇产科的医生们也纳闷,周而复始地检查,结果只有一个:一切正常。
白大褂医生拿个拨浪鼓在我眼睛前面来回晃,还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听不懂的语言。不哭不哭,我就是不哭。
他们彻底目瞪口呆了,一个个晕头转向擦擦额头的汗。医生说,从医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么古怪的现象。当天他们查阅了大量的资料,还请来了一大批专家,最终也没弄出个所以然来——这就是我,神奇的廿宇刚刚降生创造的奇迹。
我问芷茗说:“因为是哑巴,你们才抛弃了我?”
芷茗用力摇摇头,情绪的浸渍下她断断续续地重复两个字:“不是,不是,不是——”
不是就不是好了,干嘛说得那么煽情!真让人恶心。
几年前,芷茗,也就是我的亲妈妈同一个叫秋锟的男人走进了婚姻的礼堂,他们有了个共同的家,还有一了双儿女:秋允和秋静。芷茗很喜欢自己的孩子,爱抚着他们,呵护着他们。
有一次芷茗过来送书本给我,借机问她:“你会不会同那个秋锟离婚?”
她错愕了一小会儿,然后笑了。她用细嫩的手指抚摩着我的脸蛋,问道:“怎么突然想起了在这个事?”
其实我非常厌恶这个举动,我拒绝并且排斥零距离,无论对方是谁,哪怕是自己的妈妈也不会例外。
“随便问问罢了,回不回答是你的权力。”我把她的手从脸上拿开,往回退了很大一步。
“你真是个不一样的孩子。才多大,你懂什么权力不权力。”她轻微摇头,甩动了柔顺的发梢,头发和身上有一股清香的茶花香,沁人心扉。“我想不会吧,毕竟我同他有了孩子,有了家。”
我旱地拔葱一跳,直接到了一张桌子上。然后就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支起胳膊肘当枕头。
婴儿带着哭声来到这个人间,给予人间的是快乐,婴儿的父母会更加幸福。我的到来并没有带着哭声,自然不会给人间带来快乐,我带给父母的是痛苦和不会有幸福。
孩子的诞临是父母爱情的结晶,秋允和秋静的的降生维系了一个称之为家的和睦与完整,芷茗爱他们真的有爱的理由,她怎么忍心抛弃他们。我的降生恰恰相反,既没能让芷茗和司徒博走到一起,还给他们添加了许多烦恼。
这么说来他们抛弃廿宇也就理所应当了。也不值得我为此而感怀,自怨自艾。
除了刚刚降生那一瞬之外,第二次见到司徒博是在我整整六岁的时候。
那天中午有小孩告诉我,说芷茗过来送东西给我了,说完他还加了一句,说同芷茗一起过来的还有个男人。我几乎不需要猜一猜,这男人一定是司徒博。
六年了,多么久远的日子。六年了,他居然过了六年才想到世界上还有一个叫廿宇的人。这令我欺负,如同蒙受了巨大的耻辱。我下定决心不去见他们,可最终还是偷偷地过去瞧了他们一眼。
由于才六岁,个子很矮,我就躲在了林林总总的花卉丛中,顺过婆娑错乱的叶子和五颜六色的花瓣中听他们说什么。
芷茗,我瞧见了她。她身边果然有另外一个男人。他们似乎吵架了。纷争不曾停息,而且愈演愈烈。
芷茗哭了,近乎是哀求地说:“司徒博,你为什么不过来看孩子。”
他果然是司徒博,终于见到了他庐山真面目。他的身材很高,魁梧而英俊,器宇轩昂中渗透出咄咄逼人的骄傲,他一身上下全是黑色的皮衣,更把这骄傲烘托成霸道。
嗯,我的自信因他的骄傲而推却,还因他的霸道而多多少少长生一点恐惧感。
我打算走开,却听到了他们刺耳的争吵。
芷茗情绪激动,似乎要故意激怒他,于是才说:“我们结婚吧,你不爱我吗?我不想再这样了,我受不了了。”
司徒博:“对不起。等等吧!我真不行,我无法交待!”
芷茗说:“我求求你了,再这样下去,我真受不了了——”
芷茗说:“你倒是轻松,我行吗?”
司徒博:“我的家族不允许!”
司徒博:“我的父亲不允许”
司徒博:“我的妻子不允许!”
司徒博:“我们都有属于自己的孩子了,还有家庭。我们要,负责。对身边的人负责。你懂不?”?——
芷茗说:“可是,我们也有孩子,我们有廿宇!他怎么办?”
司徒博:“他不是挺好吗?”
芷茗说:“可是,他需要有一个家庭,有一个父母啊!”
司徒博:“哼!谁知道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
“你!——”芷茗如同五雷轰顶,她哆哆嗦嗦地盯着,“你说什么?说啊——你说什么。你把话说清楚,你什么意思?”
芷茗的情绪无可抑制失控,她上前抓住司徒博的领子撕扯起来。司徒博非常注重自生修养和外表形象,见一时半刻挣脱不开,就抡起巴掌,弧度优美地扇了过去,然后就听到清脆的一声响起。
芷茗目瞪口呆地睁大双眼,哀怨且怨恨地死死盯着试图把。
司徒博避开这个眼神,干净整理一下笔挺的西装,还有出了褶皱的领带。
“泼妇,成天干什么,我们都有自己的家了,你不要胡搅蛮缠了。”
“可是,你答应过我——”
骤然,响起了一阵叽叽喳喳鸟儿啼鸣声,司徒博在裤兜里摸索了一会,掏出手机,瞧了一眼屏幕,然后慌乱地走开,走出十多米,才听这个电话,嘟囔了一会,他匆匆忙忙地离开。
芷茗忧伤流泪,脸颊挂满了水滴。她那眼神,写满了无助和失望,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她拭去泪珠,然后瞧了一眼蓝蓝的天,靠到一棵树上发呆。脸颊上了水珠一粒一粒坠下,火苗一样,再度燃烧了我心中恨的块垒。
这会儿,纵然不去原谅她,我心里也泛起了一道沉痛的心结。我因这个女人——芷茗,一个叫做妈妈的女人而心疼。
事实上,芷茗和司徒博在我心里不过是一捧水,平平淡淡,可有可无,无关紧要。我从来不想恨他们。
可是,今天,我发誓,我恨司徒博。
司徒博你算个屁,凭什么打芷茗。不教训你不行,出于这样单纯而幼稚的动机,我悄悄跟踪司徒博,伺机下手。
怎么教训他好呢?
可以这样:一个无人的胡同,突然窜出来,把麻袋套在他脑袋上,然后一顿痛打。
可以这样:选个好一点,高一点的建筑物,用我最擅长的弹弓把一颗铁球射到他的脑袋上。让他皮开肉绽。
很快,我发现了一个很怪异的细节。
司徒博是有钱的豪富子弟,据说家资多少个亿,他不开车,不叫出租车,只用双腿快跑,心急火燎。
这里面一定有鬼。
司徒博跑进了一个叫流沙苑的地方。我知道流沙苑,这是一个非常荒凉的边缘地带,几道清凉的用泥土垒砌的街,越过这街是一条很深很深的池塘。就在几天前这里还淹死过人,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到这里来。
司徒博同什么人约会?到这个地方约会?
很快,从一个非常非常隐蔽的石头后面窜出两个男人,其中一个人手里怜爱地抱着一个婴儿,大约两岁左右,很显然了,他是婴儿的父亲。三人见面后,朝四面八方探视了一周。
我赶紧蹲到一颗大树身后,看样子今天要出事。如果暴露了自己,恐怕会凶多吉少。
司徒博和其中一人相互对视一眼,突然,司徒博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一把匕首,残忍地捅向那个抱孩子男人的后背,惨叫了一声,他吃力地,缓缓栽倒,双臂紧紧抱住孩子不肯撒手。
司徒博真够狠,他抽出匕首,照孩子就砍。
另外那个人身手敏捷地截挡了匕首,他把孩子从那人的双臂中夺过来,抱到自己的怀里,孩子拼命啼哭,叫喊,声音可以判断出来,这是个女婴。
这哭声纠缠了我整整十年,它太凄惨了,哀嚎中的绝望。我许多个噩梦因这哭声才凝结的,许多个夜晚因这哭声而恐惧。
十年后的某一天,我再次见到了这个女婴,她已经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女孩,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枫宁,有漂亮的容貌,更有甜美的嗓音。可当我听到她说的第一句话,我就认出来了,这甜美的嗓音就是当日发生凄惨哀嚎的女婴。因十年后的相逢,困扰了我十年多的噩梦也就风化了,云飞烟灭。
今天,我的心却是异常纠结,我真想救下孩子,可我也才六岁,真的无能为力。
见到父亲缓缓栽倒的无助和绝望,眼睁睁自己的骨肉受到戕害而无可奈何,这一切的一切无不刺痛地撕裂了我的心口,我明白了,一个人只是小心和谨慎还不够,更需要拳头和实力,具备了这些你才不至于受到伤害,才可以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父母因为孱弱而无力保护自己的亲女儿;我因弱小而无力救下那个可怜的婴儿。
从今天开始,我要让自己强大,强大到疯狂的程度。
那边的司徒博和夺下孩子的那个人争执了好一阵。司徒博想杀死孩子,那个人想放生孩子。最终,司徒博让步。他们两人合力把那具尸体丢进池塘里,然后溜之大吉,临走是还四面八方地扫视了一周。
我一直躲在大树后面,大口大口吃掉空气,吐出二氧化碳。这一次,我真的越加怕了司徒博,怕得要死啊。我蹲了好久,生怕司徒博变态地跑回来,玩个回马枪,一旦让发现了有个人看到了他们的行凶全过程,那廿宇也就殒命无疑了。
确定司徒博他们肯定不会回来了,我才跑出去。跑出去很远很远,远离了流沙苑。
我选个幽静的地方呕吐,吐个天翻地覆。一天不曾进食了,肚子里空空无也,吐出的全是酸水。胃掘得生疼,身上出了一层虚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