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
徐伯伯下了班,推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从我的身后走过来。很显然,他并没有想到腿上裹着石膏的我竟然会站在这里。风很大,也很硬,吹乱了我的头发,吹在脸上有点刺痛。而我却一无所知。他疾步走过来,脱下身上的衣服披在我身上,关切的问我:“你怎么在这儿?”
我没有什么反应,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继续叫我,拉拉我的胳膊,可是我还是不知道,还是呆滞地站在那里看着燕箴停留过的地方。
“燕西,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燕西,你到底怎么了?”他唤着我的名字,慌乱不安的伸出双臂来板过我的肩膀,让我正面对着他。可是我依旧毫无任何反应,一双往日固执倔强的眼睛已经没有了任何神采和灵魂。
他真的害怕了,推开手中的自行车,伸出双臂来惊慌失措的将我抱进他的怀里,一遍又一遍地絮絮叨叨地叫着我的名字,拉着我疾步往医院里走。我只是跟着,麻木呆滞地像个木头人。
有的时候真是觉得可笑,我明明是个糟糕透顶的人,为什么还会有那么些的人对我好,夸我是个好哥哥。真是可笑之极。
徐伯伯拥着我回到病房,让我躺在床上好好的休息。然后紧张而关切的问道:“燕西,你怎么了?怎么会站在门口的?你有什么事儿要跟伯伯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伯伯在你不用害怕。”
是啊,有他在,我们三个的确可以过上一段安逸的生活,代价就是让他负债累累,头上多了好多的白丝,脸上多了好多道皱纹。
我依旧一动不动的没有任何反应。
他急了,腾地一下站起来,转身就要去找大夫。奔到门口的时候,夕雁和徐伯母刚好来了。她们问他:“怎么了?”
徐伯伯忐忑不安地说:“我也不知道,总之燕西的情况看上去很不好,我怕出事儿。”
“怎么会这样啊!”徐伯母也慌了。
夕雁推开他们大步走到我的床边,问我:“你怎么?”她看着我空茫呆滞的神情吓了一跳,“你怎么回事儿啊,怎么好好的就变成这样了?啊?你给我好好地,别瞎闹了,燕箴和燕寻还指望着你呢!”
我无动于衷,只是在她说到燕箴和燕寻的时候,我的心被狠狠地抽了一下,像是被刺穿了。
她急了,很恼怒的样子推我,“你怎么回事啊,没事儿瞎折腾什么呀!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瞎闹,你懂不懂事啊?”
我任由她推,她骂,依旧毫无反应。除了刚才她说到的燕箴和燕寻两个名字的时候,我听进去了,其余的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的脑海里只是不断地出现燕箴的摸样。她的笑容,她淘气时坏笑的模样,故作凶狠地窝着小嘴扯我头发的摸样,还有她生气冲我翻白眼斥责我的摸样。很多很多,当然还会有刚刚她临上车时最后看我的那一眼,充满了憎恨的目光。
夕雁找来了燕寻,她说只要燕箴和燕寻来,他准保给我乖乖地醒过来。可是当燕寻被叫过来,怯生生的眼睛溢满泪水地看着我的时候,我没有理他,依旧发着我的呆。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想见到他过。他的样子,他的脸此刻对于我而言就是刀,能刺穿心脏的刀。若不是因为他,我不会走投无路,燕箴不会被我卖给别人,燕箴更不会恨我。我很烦,不想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甚至我想彻底的忘记他的存在和他的病情。
我终于给了他们一个反应,那就是我闭上了我的眼睛。直到此刻,我依旧没有哭,现在我就是想哭,让自己哭,也哭不出来了。
燕寻的眼泪落了下来,他被我突如其来的转变吓坏了。他用他瘦弱无力的小手推我的肩膀,叫我:“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我的意识在半清醒半模糊间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他哭的更厉害了,扑上来抱着我,一遍又一遍的叫我:“哥,你别吓我啊,你怎么了?”
夕雁见这都不行,就问燕寻:“燕箴呢?她去哪里了?把她找回来。”
燕箴,我的头嗡的一声巨响,颤抖的我生疼,就连嗓子都跟着缩进了。脑子里一遍一遍的念叨着燕箴,燕箴,像是染上了毒瘾似地越念越疼,越疼越念。
燕寻哭着回答她:“我不知道她去哪了,中午的时候她来过一次,跟我说了两句话就走了。”
夕雁火了,“那她去哪儿了?也没去学校啊!”
我的心很疼,我无力去在乎她在说些什么,只是心很疼。
徐伯伯和徐伯母一听夕雁这话,更摸不清头脑了。焦急的问:“这都怎么回事啊!”
燕寻直摇头,他真的被吓坏了,就只知道哭了。一个九岁又生重病的孩子,似乎经受不起这样的惊吓。
徐伯母慌乱无措的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许伯伯说:“你去找大夫,我去他们家看看,肯定是两兄妹吵架了。”
我缓缓地睁开眼睛,对他们说:“别找了,她走了,不会回来了。”
他们错愕,“什么意思?”
我幽幽地回答说:“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我把她卖给别人了,钱我都收了。两万。”
众人惊诧错愕,夕雁惊叫出声:“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突然笑了,笑的放纵肆意,是啊,多可笑啊,“我把她卖给别人了,中午的时候她就被带走了。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你说她那么恨我,以后是不是到我们老了,死了都不会来见我了呢?”
啪,我的头狠狠地别到了侧边。夕雁指着我的鼻子怒声质问我:“你犯什么浑!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你把她弄哪去了?我要是找不到她我跟你没完!你混蛋!”
我的头只是深深的别到了侧边,她的力气很大,可是我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疼。好,打吧,就是下次打的时候应该再用力一点,这样我才会感到疼。
徐伯伯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气的直跺脚,“嗨!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啊!嗨!”
徐伯母哭着问我:“孩子,告诉伯母燕箴去哪里了?我们好把她给找回来啊”
我还在笑,笑的胸、肺,哪个脏器都疼。“找不回来啦,他们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夕雁大声的骂我:“混蛋!你这个混蛋!”骂完转身跑了出去。
燕寻静静地看着我,没有什么表情,可是他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我全身就像是被火烧一样的难受。我不敢看他,我怕他问我“姐姐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家啊?”我真的害怕。
可是他没有开口跟我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我良久之后转身也走了。一天之内,我看到了两个刺疼我心肺的背影,只是他们的背影不同,一个决绝、坚毅、孤单,一个失魂、脆弱、无助。
心疼,我分不清精神还是生理上的疼痛,只是疼,让人觉得烦躁、无力、生不如死的疼。这种疼就像是不断迅速蔓延的藤条,瞬间吞没了我所有的意识和灵魂,只剩下急促的喘息,身体的冰冷,剧烈的颤抖,蜷缩的身体,双手紧紧地下意识的抓紧胸前的被子。骨节发白,青筋爆出。
胸口一直有股热流向上涌来,带着甜味。
徐伯母和刚要转身走掉的徐伯伯发现我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巨变吓得魂飞魄散,他们一个抱着我,一个惊慌失措的奔出门去大叫大夫。
不过这些对我而言已经什么都意识不到了,只有疼,让我恨不得马上死了得以解脱的疼。
可是我没有力气了啊,那股热流我再也压制不住了,瞬间上涌,开口吐了出来。一大口血,染红了半边的白色的枕头。在我眼中它竟是一朵正在盛开的莲花,肆意奔放的开放着,张开它的花瓣,势不可挡,倾国倾城。美丽的让我炫目。
我看着它,笑了,笑的很安详很欣然,然后我闭上我的眼睛,我再一次觉得累了,想好好的睡去。
第二天,我醒了过来。我下床走到门口偷听徐伯伯跟大夫说的话。我听到大夫说我得了一种叫做心绞症的心理疾病,这是一种病发时一起心口剧烈的生理疼痛的病。而我吐血则是因为我受不了巨大的心理打击而影响了心肺,急火攻心而导致的。
无所谓,我在乎的不是这个。我在乎的只是以后要好好的活着,养活燕寻。
自那天以后,燕寻再也没有来看过我,没有跟我说过话。我知道他也恨我。徐伯伯四处的找燕箴找了很久,最终没有找到,只好放弃。他也埋怨我,责怪我,我没有说过半句解释的话,只是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徐伯母倒是对我好很多,照旧给我送饭,给我清理卫生,跟我说话,只是没有提起过半句跟燕箴有关的话。我知道她怕我受不了再吐血,怕我的命就这么跟着那一口一口的鲜血吐没了。
我没有哭,我不会哭。我也不想再吐血,我怕我要是死了,燕寻就惨了,谁来养活他啊!
我想去看他,尽管我有很多天不想见到他,也不能见到他,但是几天以后我又开始疯狂的想要见到他,现在他是我所有的精神支柱和生活动力,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换句话说,他就是我的命。
燕箴也是我的命,现在燕箴走了,我的命也跟着少了一半,就只剩下燕寻他这半,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可是我却见不到他,因为他根本不见我。我站在他床前守着他,跟他说话,他却始终闭着眼睛不言不语。他恨我,所以他这样对我,好像从此以后我们就只能这么过了。我伤心难受,但是我想就这样吧,不去强迫他,不去改变任何的人和事,就当——就当上天给我的报应吧,我承受。
夕雁也没再来看过我,她也恨我,我知道。
燕寻出院的时候我还要在医院多住上些日子,腿伤难好。所以我只能把他托付给徐伯伯,让他去徐伯伯家住。可徐伯伯却直截了当的对我说燕寻以后一直都会住在他们家,因为他收养了我们两兄弟。我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是看着天上的云。天很晴,云很白,一朵一朵的飘向远方,一片茫然。
我没有对燕寻说过这件事,徐伯伯告诉我他曾向燕寻提过收养的事,但是他强烈的拒绝,哭着嚷着要回以前的家。徐伯伯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他,等我出院了就送他回原来的家。他信了,也答应了。
以燕寻现在的情况,如果没有人在身边给他细心的照顾和良好的修养,很容易出现危险的状况。所以我们谁都没有办法。
那天我看着他坐在徐伯伯的旧自行车的后座上随着徐伯伯扬长而去,心如刀绞。
他也离开我了,我最终没能把他留在我身边,我没有能力养活他。这一刻,我哭了。燕寻病重住院的时候我没哭,我被人打得腿断了住院我也没哭,我走投无路的把燕箴送给别人让他们把她带走的时候,我原本可以大哭一场,但是我都吐血了都没哭出来,现在我却哭了,无声无息的,只是眼泪像是绝了堤似地涌出来,怎么忍都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