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噩梦。在梦中我又一次回到了当年。那个宁夏安静的夜晚,当我们三个兄妹和爸爸围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连续剧的时候,咚的一声,门被狠狠地踢开了,一个身形魁梧神情凶恶的大汉出现在门口。
燕箴和燕寻当时还很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惊声尖叫出来。
父亲拖着病重虚弱的身子站起来走向那个恶狠狠地人,问他:“你是谁啊?——”
下一秒钟父亲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那个男人手中的枪给堵了回去。在那一瞬间,恐惧,惊慌,无错,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字眼来形容我们当时的心情。我只知道我和弟弟妹妹们的身子都在颤抖着,身体冰冷的如同在严冬腊月里掉进了冰窟窿里。
……男人一声一声的对着我们怒吼,他质问爸爸为什么害死他的妻子和孩子,他恶狠狠地发誓要让我们全家人的血和生命来祭奠他的妻子和孩子的亡灵。他疯了,一个恶魔!毁灭所有一切的恶魔!
……燕寻惊慌恐惧下哭喊着向那个人丢去了一个被打碎的只剩下一半、尖茬凌厉的酒瓶。酒瓶带着风声和燕寻凄厉惊惧的尖叫声让那个正在与我和爸爸厮打的人下意识的转头,然后便是酒瓶再次碎裂的声音,男人凄厉异常的惨叫声,还有那如泉般涌出的血!
所有的一切在这一秒钟停滞,只有血还在不知停歇淌着,蔓延着,染红了我们眼前的世界。男人惨叫着奔出了我们家,留下我们如同灌了铅,定了型,僵直惊惧错愕的身体。
我真的再也无法去回想起当年的那场噩梦,厮打也好,挣扎也好,血也好。好像是太过惊恐了吧,我真的再也回想不起来那场噩梦的具体情节,只知道醍醐灌顶的惊惧恐慌,冰冷,黑暗和颤抖。
很奇怪,如此彻底的黑暗中,血竟然还会那般鲜艳明亮,如同一朵盛开的莲花,慢慢的展开它的花瓣,慢慢的变大,慢慢的覆盖眼前的世界。在那一片又一片的花瓣中,我看到左雷的血,燕寻被撞伤额角流出来的血,燕箴嘴角流出的血,还有爸爸临终前吐出的血,……还有郑老板被人用铁棍打伤左腿流出的血……
哥,哥,燕箴在我耳边一声紧接着一声的唤着我的名字,声音有些颤抖和哽咽,我努力的想要真开眼睛看看她,可是我好累,怎么也没有力气抬起眼皮去看他。黑暗彻底的向我袭来,我累了,真的累了,我要睡了……
当我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我看到的是白色的棚顶。是的,我被送进了医院,守在我身边的还有徐伯伯和燕箴以及夕雁。
那一刻,我的心狠狠地紧缩了一下,生疼。我紧张而又小心翼翼地问他们:“我这是在医院?”
他们点头,而我的头也紧跟着嗡的一声。雪上加霜,走投无路!
“燕寻呢?他怎么样了?”这一刻,我感到了绝望。
“他很好,你放心吧!”徐伯伯说。
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是轻微移动,左腿上便传来一股钻心的剧痛,这更加提醒我如今我的处境有多么的绝望。怎么就会变成了这样呢?自爸爸去世以后,我一直在坚强勇敢的面对我们所要面对的一切,我一直挺直我的腰杆,从来没有低过头。我坚信,我能照顾好弟弟妹妹,我能继续维系我们的家庭,我还能让弟弟妹妹都有很好的将来。为什么我这般拼搏竟等来今天这样的结果!
他们见我走神儿,关心地对我说:“别担心,没什么事,燕寻也很好,一会儿他打完针就来看你了。”
我缓缓的转头看向对我说话的徐伯伯,有些呆滞,怔怔地说:“帮我告诉他,我对不起他,我没有把他照顾好。”
燕箴哭了,抓着我的手,哽咽着对我说:“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哥,不要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燕寻。”
我依旧怔怔地看着一个方向,眼睛里却没有徐伯伯,口中一遍又一遍喃喃地说:“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们……”
燕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不停地叫着哥,哥。恍恍惚惚间,我看见燕寻也在我面前哭着叫我哥。我只觉得我的大脑狠狠地晃了一下,我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呢?我糊涂了吗?我在想什么!以前那么多的风风雨雨都走过来了,怎么今天怎么突然这样了呢?
“燕箴,燕寻,别哭,别哭,哥哥在这儿啊。”我对他们笑着,“好了,好了,别哭了,哥哥没事儿,真的。”
他们抬手擦着哭花了的脸,抽泣着说:“哥,你别吓我们。”
“是哥不好,我现在没事儿了,你们也别哭了,都没事儿了。”
他们将信将疑,问:“真的?”
我非常肯定的回答他们,“真的。”
他们破涕而笑,我的心也随之温暖坚定了很多。
我没有将左雷的事告诉给他们,徐伯伯也没有。徐伯伯借来了燕寻和我的医药费,徐伯母每天都来照顾我们两个。他们让我和弟弟妹妹把他们当成他们的依靠。虽然我笑着乖乖地点头,但是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暴风雨总归要来的。
我打开过给郑老板求救的那封信,信里面是些左雷的犯罪证据,郑老板说他也是从别人那里好不容易才拿回来的,把它给左雷,就算是个人情。想求左雷念在这件事的情分上帮他一马,就算真的帮不上忙,以后也要请左雷帮他多照顾照顾我,他说他害过我,对不起我,而且他一直都把我当成是他儿子,以后他帮不了我了,就请左雷念在他的份上帮我。他说左雷是个讲义气又讲诚信的人,他求左雷的事,你相信左雷一定会照做的。所以这样,就算他以后回不来了,对我放心了。
看完信,我呆呆地望着窗外,那一刻我想哭,可是又哭不出来,强烈的喘息着,忍着胸口因为剧烈的浮动而传出阵阵闷闷的疼。我对不起他,我没能把信交到左雷手上,然后让左雷去救他。但是我又有些庆幸,庆幸我没有把信交到左雷手上,因为那样就算当天他没有认出我来,以后我找上门来我也同样招架不住。我很矛盾,很复杂,甚至很混乱。最后我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对郑老板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现在算得上是走投无路,雪上加霜。左雷既然在事隔几年之后又重新回来,那就表示他当年临走时说的那句他以后还会回来找我们报仇八九成是真的,他还会找到我们家来,还会杀掉我们三个给他已故的妻子和孩子陪葬。
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怕他在像上次那样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然后凶神恶煞的对我们举枪,再然后就只剩下三具没了呼吸只会留下的尸体!
那几天,在人前我极力的隐藏我复杂骇人的心事,人后就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恐惧。这种日子让我过的如同进了地狱般难受。
陈爷爷陈奶奶来看我们的时候,他们疼爱的笑容让我心感温暖。看着陈奶奶慈爱地抚摸着燕寻的脑袋时,我心中突然间产生了一个令我都干都不可思议的想法,让他们收养燕箴,然后让他们带着燕箴去别的地方,这样一来燕箴就安全了,还会有个良好安定并温暖的家。两个老人会将她教育的很好,以后她肯定会有一个很好的将来,这种将来是我给不了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到燕箴,而不是他们抚摸着的燕寻,是我心存私念还是我舍不得燕寻离开我,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我不知道,也说不清楚。
这件事我想了整整两天,白天躺在床上想,夜里眼睛依旧睁着,看着窗外的月光,心里面想的还是这件事。痛定思痛,我下定了决心,不管对错,这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结果。
两天后,陈爷爷陈奶奶再次来看我们的时候,我将燕箴和燕寻支出病房,然后对两位老人说出了我的打算或者说是希望。当时他们直直的盯着我看了良久,然后问我:“你不后悔?”
我笑了,像是对他们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还有什么好后悔的,我还能怎么办呢?”
陈奶奶抬起手来抚摸我的脸,我感觉到她苍老的手的颤抖。
他们又问我“为什么是燕箴?”
这也是我问我自己的问题,可惜我没有答案。我对他们淡淡一笑,幽幽地说:“也许是我自私吧!”
后来他们很快就答应了,他们向我承诺他们会尽快安排好一切,带燕箴离开这里。他们还向我承诺,无论怎么样,他们都会保证燕箴的安全。我点头,然后挣扎着下了病床,扑通一下,在他们没有丝毫准备的时候跪倒在地上,尽管左腿传来钻心刺骨的疼痛,疼得我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身体开始不可抑制的颤抖,连嘴唇也跟着一起颤抖,但是我没有在乎这些。心被撕裂的疼痛比这要强烈千百倍,那我都不在乎,这点身体上的疼痛又算是什么?疼吧,算是给我的惩罚和报应,算是提醒我我的无能、无力和无助、无路!
我在他们错愕中给他们磕了三个响头,对他们说:“谢谢”。我没哭,但是我看到两位老人眼眶中饱含的泪水,即便这样我也没哭,我没有资格哭。
第二天,陈爷爷带着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来看我。陈爷爷告诉我,他是陈爷爷的侄子,他们唯一的亲人,在某种意义上,他就是他们的儿子。他是在接到昨天陈爷爷打给他的电话后连夜赶到这儿的。以后陈爷爷陈奶奶将带着燕箴去另外一个城市跟他住在一起。
我看着他,心中百感交杂。所以我只能对他说:“以后麻烦你了。”
他看着我,露出和蔼的笑容,说:“你不用谢我,是我该谢谢你。你答应让燕箴陪着他们,他们真的非常高兴和满足。我要代他们谢谢你。”
我淡淡地笑,说:“不要谢我。”可是我的内心却是在了流泪,我说不出任何的话,即便是对自己。
他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然后从身上的皮包里拿出两叠钱在我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的时候塞到我的手里,说:“我不知道该怎样弥补你失去妹妹的痛苦,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这些钱没别的意思,只是你现在还在住院,我听说你弟弟也生病住院了,这些钱算是我给你们买些补品的钱,你收下它,好好养病。”
我从怔愣中反应过来,挣扎要把钱还给他,可是他怎么都不肯收回去,一直在对我说:“你收下它吧,我没别的意思,只是给你们买见面礼的钱。”
我怎么能收呢?
我依旧坚持把钱还给他,他也依旧坚持把这笔钱塞给我,就在我们推来推去的时候,燕箴和燕寻推门进来,看到这副情景不禁地意外和疑惑不解。
他匆匆地小声对我说:“别闹了,快收下,你现在需要钱,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也得为燕寻想想。”
我无奈更无路可走,他说的对,要不然我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呵呵,我竟然亲手把我的亲生妹妹,唯一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卖给了别人!要是让我天上的爸爸妈妈看到,他们会不会被气的吐血呢!呵呵。
我收下了那些钱。燕箴和燕寻等那个年轻男人走后问我,他是谁,为什么他会给我钱?我回答他们说他是打伤我的那些人的家人,这些钱是他们给我的医药费。他们信了,点点头,没在多问。而我看着他们,想哭,又哭不出来。
燕箴,大哥对不起你!
三天后,陈爷爷和陈奶奶还有那个年轻人在医院的门口拉着燕箴的手上了那个年轻男人的车,走了。
燕箴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我一眼,只是在临上车的时候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目光中除了憎恨以外什么都不剩。
那天,我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对她说出了我的打算,她怔怔的听着,然后直勾勾的看着我良久,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我被她看的心痛,流血,甚至开始强烈的后悔我所做的一切,我想留下她,还像以前那样过日子。我真的舍不得。
她的语气异常平静,这与她往日活泼开朗的性格相距甚远。她问我:“你决定了?”
我看着她,忍着心痛,咬着牙,点点头。
她站起身来,拉了拉褶皱的衣服,这套衣服是我那天给她和燕寻一起买的,算的上是她最新也是最喜欢的衣服。转身对爷爷奶奶说,我去看一眼燕寻。爷爷奶奶微笑着点头。她走出了我的病房,娇小瘦弱的身影在我眼里显得异常的孤单和坚毅,还有一些决绝。我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我没有掉眼泪,我没有资格掉眼泪。
半个小时以后燕箴回来了,脸上依旧没什么异常的表情。她没有看我,没有对我说话,直接走到爷爷奶奶身边,对他们说:“咱们走吧。”
短短四个字,狠狠地刺在我心上,疼痛瞬间蔓延至全身,疼得我直咬牙,怕撑不住倒下,吐出那口被我硬生生压在胸口的血。我只觉得好冷,全身冰冷。
车子扬长而去,很快就淹没在滚滚的车流里,不见了踪影,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很久很久。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了,只有我和那些川流不息的车流。而我心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时间若是在这一刻停止该多好,永远的停止。